拉蔻儿听见这依然极端霸道的提议,浮起略微沉思的表情之后……
“好,我知道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看见拉蔻儿如此回答,帕希菲卡大吃一惊。
“拉蔻儿姐?”
拉蔻儿微微倾向拉扯自己长外套下摆的妹妹低声道:“总之,这个人就是‘地方权贵’吧?既然如此。想必对这里和周边地区握有特殊的情报网,跟他谈谈说不定还可以借调人手。”
“啊……”
实际利益比意气和面子更重要,只要必要或是有效,她都会毫小迟疑地利用。这种干脆的态度,正是拉蔻儿的特色。
“……那么.随本爷来吧,不用客气。”
杜兰心满意足地点头。
※ ※ ※ ※ ※
那究竟是几年前的事?
“哥哥,”这名女孩恳切睁开深蓝色的眼睛问:“今天什么时候同来呢?”
外表一看就是活泼好动的女孩。
为了不妨碍她四处活动,一头鲜艳的金发总是高高盘起。
当事人曾多次考虑干脆剪短,但死去的母亲一直反对她留短发,因此从未过度频繁修剪她的秀发。
每当孩子们询问理由,母亲总是笑着用“为了哪天盛装打扮做准备嘛”这句话带过。若是盛装打扮——穿上小礼服和灿烂夺目的饰品,女孩将金发留长亦可衬托华服之美。就算盘起来,发量越多也越显高贵。
乡下小镇的武器店女儿,哪来盛装打扮的机会——孩子们的幼小心灵虽然满腹狐疑,但母亲并未再多加解释,在解释前就已离开人世。
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梦。
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是好几年前的记忆重新织成的梦境,他很明白。这是他曾经见过的景象,曾经听过的话语,如今早已失去的遥远日子。
“中午就会回来吗?”梦境之中,女孩反复问。
母亲亡故还是会感到寂寞吗——这名女孩对他异常依赖。她当然也很黏父亲和他的双胞胎姐姐,但唯有儿童能配合儿童的活泼好动,加上姐姐很少到外面跑来跑去,因此,多半由他负责陪她玩耍。
他当然并不讨厌这件事,跟女孩游玩对他来说,是很快乐的事。
然而——
“我想想看.中午就会回来了吧?”他如此答道。今天的周日学校确实预定中午结束。
“太好了。”女孩双手抱胸。满足地点头。
这个女孩尽管爱撒娇,却不知为何老爱对他摆架子。数年之后,他终于发现这是她对亲近的人才有的态度——这正是她放松警戒、撒娇耍赖的证据。
“好吧。你慢走。”女孩说完笑了。
但是……他那天到傍晚才回家。
因为周日学校的同学约他到附近的湖滨钓鱼。
相较于其他普通孩子,他很少跟同年纪的男生特别是学校同学玩耍,因为每天都得练数小时的刀法,还必须帮忙家务。他固然学会了如何从中发掘乐趣,可是对他来说,跟同年纪的男生一起厮混还是最自然的娱乐。
所以……他充分享受这个没有特殊计划的下午。虽然钓鱼一事并无傲人成果,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地与朋友道别,踏上归途。
没想到——
“……大骗子。”
一回到家,迎接他的竟是一名气呼呼的女孩。
女孩以自己娇小的身躯堵住家门,一双蓝眸瞪着他。
“说好中午要回来的。”白皙双颊鼓起,眉宇间刻着直纹的女孩怒目而视。当着一头雾水的他,女孩连珠炮似的反复道:“说好要回来的!”
“计划生变嘛!”他无奈应道。
原本……他并不知道女孩为何生气。
“明明说好要回来的!”女孩忿忿不平地反复念叨着。
这时他才发现,才想起他早陔发现的事。
说不定……女孩从中午就一直在这里等他。
他也非常明白这个女孩的个性有多固执。
她有替他人着想的温柔,搞不好比一般孩子都强;但另一方面,如果她认定自己在最后底线是对的,不应妥协,则不论对方是谁,一步都不肯退让——她就是这种女孩。
正因如此,她恐怕一直在此等待,一半是为了逞强。假如考虑这个女孩的顽固,别说是半天,说不定一整天都会等下去。
“那又怎样?我也想跟朋友玩——”
“明明说好要回来的!”硬生生打断他说话……女孩用力顿足说道。
一见那双眼……湿润迷蒙,他动摇了。
快乐时光总是快速飞逝。
相较之下,如果在等待什么,时间就会意图作对似的极度缓慢。对等候目标的期待越大,时间的脚步就越加迟缓。
数小时而已——换成语言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的损失,仅止于此的浪费。
可是……对痴痴等他归来的女孩而言,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对刚满八岁的女孩来说,这又损失了何其珍贵的光阴?
两人并未约好,等待是女孩自己的决定。就这个意义来说,他没有任何责任,他无须感到懊悔。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他当真没发现吗?
女孩等待自己回来这件事,他真的没发现吗?难道不是贪图眼前的快乐,才故意视若无睹吗?
当然……那时的他没有想得这么深入。
他跟女孩一样都只是孩子,没有相互体谅的宽宏大量。
因此那时——他跟女孩大吵一架。
对只顾任性耍赖的女孩生气动怒,而闹别扭的女孩则拒绝与他交谈……两人坚持己见,持续多天相互视而不见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无聊至极,为何如此坚持己见呢?就连自己都无法明白。
话虽如此,对当时的他和女孩来说,这大概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他明白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这是在反刍昔日的梦境。
“说得也是,抱歉。”现在的他对当时的她如此说。
他很明白。
这种平凡无奇的宁静时光,数年后将骤然结束。他很明白,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之外,这种随处可见、天经地义的兄妹时光,不会永远持续。
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时光,现在的他痛彻心肺地明白。
所以至少——
“说得也是,抱歉,帕希菲卡。”
梦境——就此融化。
※ ※ ※ ※ ※
睁眼一看——
“什……”出乎意料的光景塞满视野。“……什么?”
睁开眼睑,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个顶盖。不是天花板。比天花板更低、更窄,边缘垂落薄薄的装饰布料.四角支撑顶盖的支柱上镌刻精细的纹路。
花了若干时间,夏侬才醒悟这是——自己所睡床铺的一部分。在记忆中听过这种形式的高级床铺,但压根没想过自已有睡在这里的一天。
眨眼两下、三下,确定这不是眼睛错觉。夏侬才皱眉嘀咕:“我已经命丧黄泉——不可能是这种结局吧?”
他试着抬起身子,但全身一阵剧痛。除了挫伤的疼痛外,侧腹亦升起一股刺痛感。将手伸入不知何时换上的亚麻色长袍,摸到包裹侧腹伤口的绷带。伤势尚未痊愈,但似乎经过适当的处理,没有再出血的情况。
至少这里不是黄泉。
但头痛欲裂,目光焦点和意识都无法凝聚,仿佛即将沉入某种冰冷黏稠的液体,整个身躯笼罩在倦怠的感觉下。
有人发现失去意识的夏侬,替他疗伤、更衣,将他放到这张床铺上。是谁?就算这样问,夏侬也毫无头绪。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如此低语,环顾四周。
仔细、缓慢地滑动视线……越看越摸不着边。
室内装璜很符合床铺的华丽风格,就连很少接触高级品的夏侬,也知道这个房间本身所费不赀。空间规划非常宽敞.天花板高得超出必要,家具摆设亦是以美观为主,而非着重功能性。
沙发、桌子、书柜、台灯,暖炉上甚至有机械式时钟,每件一看即知是高级品。再怎么想都不是庶民之家,就像是贵族或富商的居所。
“……嗯。”
可是……房间里充满了废墟的气息。
并非脏乱,亦未堆积尘埃,但不知为何夏侬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个房间缺少某种决定性的事物,以人类来说,这个房间就像欠缺人气这种东西。
重新凝神细看,每件家具都很陈旧。夏侬对流行与款式等细节并不了解,可是他感到古董特有的——新品所缺乏的风格,以及某种褪色的氛围。
宛如被时间之河抛弃的房间。
就在正中央——夏侬躺卧的床铺旁,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夏侬不禁浑身一僵。
在那里的竟是一名女子。
“什……”
他不禁挪动身躯,身体痛得发硬……但夏侬的紧张立刻抒解了。
女子坐在床铺旁的一张椅子上。
那副模样太过静谧,犹如呈女子外形的植物,气息里亦毫无生气。他一时以为那是制工精致的人偶.但女子确实有呼吸,只因与周围的无机物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夏侬才没察觉到她的存在。
“……”
总觉得不太敢跟她说话……夏侬默默注视女子。
仿佛随便攀谈,包含她在内的四周风景将就此崩解。女子缺乏俗世气息的身影显得极度脆弱,宛如仅能在幻想领域内生存的虚构生物。
肤色白皙透明,金色长发笔直倾泄于背脊。线条细致的那道身影,犹如雪花般虚幻不实……有种基于微妙均衡而存在的脆弱感。在那里的并非充满生命力的动态美感,而是静态——质地坚硬,些微变化就能轻易引起龟裂的冰雕美感。
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也像跟夏侬差不多——二十岁左右,但天真未凿的笑容,替她增添一股小女孩般的印象。
女子文风不动,仿佛从天地初开就是这副姿态,翡翠色的大眼直勾勾地凝视夏侬。
“………请问!”不能一直这样大眼瞪小眼,他下定决心开口。置之不理的话。夏侬觉得这名女子将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这里是——”
“啊……”女子逸出叹息似的声音。“你回来了……”
随时都要气绝似的微弱声音,颤巍巍地编织出话语。
语气听来……感慨万千。
“你终于……终于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夏侬忍不住反问,但女子对他的询间充耳不闻,闭眼歌唱般地说:
“雅木一直在等……一直、一直在等……雅木相信你……不论多么辛苦、多么难过……雅木还是一直在等,一直乖乖等待喔……?”
“你在说什么——”
“因为雅木很乖,你才回来的是吧?艾尔丁——”
再度出现在眼睑深处的翡翠色眼珠,泛着晶莹泪光。
她的言行跟二十岁的——已属大人领域的容貌毫不相称,仿佛身体是大人,内心却还是幼童一般。
夏侬脑海里打了个寒战。
这女子……
“我是——呃……”
冷不防——他视野一黑。
恐怕是贫血昕致,失血尚未补回。昏厥状态下无法摄取营养,也是理所当然。
“艾尔丁?”女子愕然站起,盯着夏侬的脸孔。“你怎么了?”
他努力想撑住身体……但欲振乏力。
“你累了吗?对不起,因为雅木、雅木……很开心呀。终于见到艾尔丁了,所以才兴奋过头,对不起。”
女子羞赧垂头,这动作十分矫憨可爱,但夏侬没有余力好好欣赏。
平时格外强健的他,一旦身体不适,就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向身体下达的命令与身体的反应无法契合,如果是单纯的疲劳,可以靠魄力弥补……但血液不足造成的失调,终究无法靠气势和毅力解决。
支撑个人感觉的线一根接着一根断裂,甚至失去平衡憾的夏侬,想要抓住其他物体调整姿势……但双手扑空,虚弱痉挛。
他再度倒人床铺。
“唔……”
话虽如此。夏侬仍竭力抬起身体。
然而,女子的雪白手指压住微微抬起的上半身。
换成平时的夏侬,这点程度的施压力道根本不屑一顾,这只是不堪一击的微弱力量;可是,夏侬竟输给了甚至无法压制幼童的这股力道,沉进被窝里。
不行.现在这样连路都没办法走。
“艾尔丁——”
女子整个上半身笼罩夏侬,温柔地将他压回床铺。女子温暖的体温和气息徐徐扩散,淡淡飘散的香水昧和女儿幽香接着——
“你再也……再也不会离开了吧……?”
细若蚊呐的呢喃。
——不.我不是那个叫什么艾尔丁的人……
否定的话语卷入逐渐扩散的意识黑洞,无法从喉咙深处发出。
闷痛和倦怠啃蚀全身,尤其是头部,意识开始模糊。
在女子柔软的身体下,夏侬再度失去意识。
第二章 搜索
荷纳迪家的豪宅。
这栋豪宅傲视群雄似的盘踞于城镇正中央。
叶斯提安镇原本就不是自然形成的城镇,而是在具备商业都市必要条件的地点,以人为方式计划性地建构贸易之都。
这种贸易都市在现代是很常见的。
它多半是领主等人为了增加税收,特地在领地内投资兴建,因为一座贸易都市能轻松获得庞大的——以面积来说,超越百倍领地所能获得的税收。另外尽管为数不多,但有些贸易都市不是由领主投资,而是由大财主或商人行会组织兴建。
叶斯提安镇就是后者的典型。
“……唉。”帕希菲卡神色不耐地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
心神不宁,实在是静不下心。帕希菲卡也晓得这栋堂皇富丽的豪宅肯定所费不赀,可是……
“……真厉害。”她自言自语地嘀咕。
帕希菲卡、拉蔻儿,以及在镇上遇见的占卜师玉林——三人被带到荷纳迪家的大厅。
豪宅本身就很广阔,大得惊人,规模恐怕足以跟小型城池匹敌。尽管没有高塔和城壁之类的建筑,不过占地与贵族的宅第相比亦毫不逊色。
再加上,吞没宽敞豪宅,令人头晕目眩的……各种低俗物品。
完全不顾原本色泽,乱涂乱抹似的粉刷,以及痛恨平面般挤满墙壁的各种雕刻。
这里也有?那里也有?咦~~连这里也有——越往室内走,就越发教人不胜感叹的大量美术品,以及不知为何使用大量金、银色系的家具陈设。天花板上悬挂数个(没错,到处都是)一旦掉落肯定会压死人的巨大水晶灯,就连铺设在走廊上的地毯,从头到尾都布满了精致的刺绣。一件一件分开来看,确实都是酝酿出美妙感性的高水准艺术品,然而。硬是将它们挤满室内,并不会让这栋房子本身变成艺术品。从常人的眼光来看,反而更加俗不可耐。
不过,说不定这栋宅第的主人从中感到了“华贵”。
“拉蔻儿姐,该怎么形容呢……”帕希菲卡坐在染成大红色的皮沙发。以指尖戳着地板上铺设的软垫——犹如压扁青蛙般四肢大张,只剩头部残留立体感的老虎,说道:“我可以说说感想吗?”
“我怕你把气氛搞僵,还是算了吧。”拉蔻儿慵懒笑道。
她的美感虽与常人略有差异,不过能判断出这栋豪宅很俗气,至少跟帕希菲卡还有共通点。
“哎呀,这很花钱耶,好棒好棒。”
可是,乘势坐在两人旁边的玉林,似乎颇为中意这些装璜。话说回来,她中意的或许不是室内装璜本身,而是荡漾其间“在强调花了大把银子的味道”。
“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呢?”
“天晓得……”
相较于忐忑不安的帕希菲卡,拉蔻儿依旧一派悠闲。
大厅这种地方,原是为了让客人放松心情的空间……可是帕希菲卡相信,绝对没有人能在如此低俗的房间感到宁静。放眼净是刺绣、雕刻等美术品……四面八方都没有让眼睛休息的空间。
老实说,她觉得只要待上三天,脑子肯定要出毛病。
正当帕希菲卡胡思乱想的时候——
“久等了。”杜兰打开异常厚重的门扉——不,正确来说.开门的是守在左右两侧的女仆。
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