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魔导士发现这个事实,脸色大变。
“这些家伙想干什么!?”
一只海豚冒出海面。
——咕嘎,咕嘎嘎。
整体轮廓带着柔美曲线的脸孔,甚至堪称可爱,圆滚滚的眼珠也有容易与人亲近的印象。如果目击地点换成观光游览的航程,两人说不定也不禁要会心一笑。
——咕嘎,咕嘎嘎。
海豚大笑似的张开圆圆的嘴,发出声音。
——咕嘎,咕嘎嘎,咕——
宛如歌唱,宛如劝诱。
栖息于海洋的哺乳类之歌,包围魔导士们的小船,响彻整片海面。
“这些家伙在那咕嘎咕嘎什么——”
就在一名魔导土焦虑抱怨的瞬间。
异声响起。
猝然——小船的帆柱上半部消失了。
“——咦?”
魔导士们一回头,愣在当场。
帆柱并非折断,而是上半截被隐形刀剑斩除似的彻底消失。魔导士们连忙四下梭巡,终于在相隔不远的海面发现化为无数薄片倾倒的帆柱,以及被扯得稀烂的帆布。
帆柱被吹飞、扯裂了。
可是……凶手是?
“什么?到底是什么……”
其他海豚也一一浮出海面。
乍看下堪称天真无邪、率真烂漫的黑眼眸,凝视着两名魔导士。
仿佛……瞄准目标似的。
“难……难不成?难不成是你们……?”
海豚发出声音。
犹如在同声歌唱——同声高呼般地发出声音。
咕嘎嘎,咕,咕嘎,咕嘎嘎……
“汝……汝乃阻挡恶魔,遏止邪恶——”
尽管神情战栗僵硬,其中一名魔导士还是迅速念诵咒语。
他隐隐约约醒悟海豚们的叫声所代表的意义。
“保护我等不受外来祸害所伤之墙,遵循诸王要求,即刻耸立于此吧!”
“塞壁”(Midgard)启动。
多角形的发光集合体开始增殖,形成一个球状防御圈,包住其中一名魔导士。
但就在同时,两人双双被扔向海面,而他们乘坐的小船也跟帆柱一样被扯裂弹飞。
“这些家伙……果然是……!”
只要施展高遮蔽密度的塞壁,借内部空气的浮力便无沉没之虞,大部分的攻击也可借这道防御力场阻挡。
然而——
“为什么……”施展塞壁的魔导士近乎于无情——他无视活生生在眼前被抛出海面、兀自苦闷不已的搭档……而满眼恐惧地盯着围堵自己的海豚们。“为什么这种畜生可以……?”
可是……真正的可怕现在才开始。
海豚忽然左右移动起来,那动作有一种足以称为严谨的精准,并非野生动物的动作,而是让人联想到基于明确意志所统御的军队。
魔导士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他在防御力场内弯腰,视线转向海底。
宛如迎接君王驾临的骑士们——海豚们左右并列形成一条“道路”,只见一个巨影自远方缓缓游来。
一看清那个影子的真面目,魔导士发出错愕与畏怯的声音。
“胡说,岂有此理……!”
鲜艳的黑白图腾在深蓝色的水中蜿蜒。
比海豚大上一倍多……甚至比他们乘坐的小船更大的巨体,游向溺水的魔导士。或许是认为根本无须警戒,那只海栖大型肉食兽随意张口,咬住魔导士不停划水的脚,巨颚间依稀可见、异常逼真的肉色舌头正不停蠕动着。
杀人鲸。
海豚科中体型最大的物种,人称“海洋之虎”的凶猛捕食型肉食哺乳类。别说是海豚,就连比自己庞大数倍的鲸鱼都能猎食,乃是海洋中最厉害的生物。
“咿、咿咿咿咿咿咿!”被叼住的魔导士高声惨叫。
但人类的动作到了水里甚至不如小鱼,魔导士用尽全力哭喊,扭动身躯,双手拼命拍打海面——却也只是激起虚无的水泡,根本无力掰开杀人鲸的巨颚。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救救……我喔喔喔喔喔喔!”
被咬住的魔导士接着又被拖进水里……消失不见。
仿佛揭示临终苦难,海面咕噜咕噜地浮起大水泡……但也很快就变成了小气泡,消灭殆尽。不知是被吞噬?还是溺毙?不论何者,存活机率都是零。
幸存的魔道寸土只是呆呆望着这番景象。
“杀人鲸和海豚……为什么……!”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
杀人鲸是海豚的天敌,两种生物竞能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还袭击人类的船只……这种荒谬的事前所未闻。
“别……别过来……别过来!”
魔导士对海豚们惊声尖叫,但包围依旧不变,何止如此——
咕嘎,咕嘎嘎……
咕嘎,咕嗄嘎……
咕嗄,咕嘎嘎……
海豚们群起出声,相隔一段时间,声音犹如轮唱似的缓缓围绕在魔导士四周。
接着,巨大爆炸声撞击塞壁。
塞壁气泡剧烈摇晃……而在震动尚未平息前,爆炸声再度响起。
然后又是爆炸声、爆炸声、爆炸声、爆炸声、爆炸声——
魔导士这时已察觉事实真相。
这是冲击波。水壁不但无法阻挡——不,反而比在大气里更容易传播、撞击目标物。只要具有一定强度,冲击波就能成为必杀武器。有一种说法说道,某些鲸鱼便是以此猎捕乌贼为食。
可是——
守护魔导士的塞壁力场不断承受冲击波的撞击,承受单次冲撞就能折断帆柱、支解小船的强力冲击波。
“呜……呕……呕呕……”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撞击鼓膜,魔导士紧咬的下唇开始渗血。
塞壁具有某种程度的冲击吸收力,但仍有一定限度。虽不会致死,可全身惨遭撞击的疼痛毫无休止地袭击他。
况且这样不停遭受冲击.无力维持塞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一旦解除塞壁,立刻就要葬身鱼腹,话虽如此,能继续保持现状的时间也很有限,就算能够保持,他早已没有击退海豚和杀人鲸、返回陆地的方法,终究会被鱼群折磨至死。
“呜……呕……呕喔喔喔……”
——绝望。
一边感受血液在舌面扩散的味道,魔导士察觉自己的意识正逐渐毁灭。
※ ※ ※ ※ ※
……时间再回到漂流中的帕希菲卡。
“该怎么办嘛……”帕希菲卡呆望着蓝天呢喃。
她只记得扑向夏侬的船员发出闪光,之后她就昏厥了。
那道闪光……果然是爆炸吗?
她历经爆炸却未受伤,甚至没有溺毙,可说是近乎奇迹的幸运:话虽如此,她此刻当然没有为之欣喜的心情。
自己昏迷了多久?到底漂流多远?漂向何方呢?
她不知道。
既然没看见船,那是完全沉没了吗?或是自己漂到了肉眼无法看见船的距离?
她毫无头绪。
原以为自己非常清楚自己的无力……但事到临头,又觉得无力感突然浮现眼前。
“我可以、可以做什么……”
即使绞尽脑汁,还是一筹莫展。
倘若继续这种漂流状态……不到一天,就必须先面临食物和水的问题。
口渴的话,喝身旁的水就可以了——原本这么想过,但帕希菲卡试喝一口便吐了。太咸了,如果喝这种东西,在那一瞬间或许能解渴……不过事后口渴只会更加强烈。
她也想过钓鱼来吃,可这也不可能。不但没钓竿、钓线、钓钩,甚至连钓饵都没有。况且帕希菲卡也不知道钓起来的鱼能不能吃,就算能吃,亦不知该如何杀鱼。
没水,没食物,帕希菲卡也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
一天?两天?三天?
到引发脱水症状无法移动为止,她还剩多少时间?
“总觉得……”帕希菲卡茫然望着天空低语:“这样死掉的话,真是太蠢了……”
想像着自己的肉体在船只残骸上饿死,逐渐干枯。
想像着这番别具现实感的景象……帕希菲卡胸口涌起一股爆笑的冲动。
“啊哈……哈哈……哈哈哈……”
仰躺于木板的帕希菲卡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
三番两次被人追杀,在哥哥姊姊的庇护下幸存至今的自己,被视为王国最大禁忌,甚至被声称即将毁灭世界的自己;何止人类,甚至遭神明使者狙击的自己。
这样的她,居然孑然无依地在这种地方死亡。
在远离他人喜悦与悲伤的这片蓝色虚无下——纯属物理上的毙命。孤单一人,在没人晓得的情况下死去。
毫无意义。
超越空虚,这活脱脱就是一场闹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笑着,持续笑了一阵子,笑到倦了。
冷不防……帕希菲卡的神情恐惧扭曲。
她不愿意。
她无法忍受形单影只地在这种地方死去。一想到此事就坐立不安,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磨损,痛切感觉即使是这一瞬间,自己都正朝着死亡这个终结前进。一想到自己居然仰躺在此,毫无意义地浪费宝贵时间,她就焦虑得快发狂了。
不行,她不愿意,她无法忍耐。
帕希菲卡第一次发现,原来孤独是这么可怕……原来孤独会如此吞噬自己的心灵。
寂寞,痛苦,悲哀,无法忍受。
“夏侬哥……拉蔻儿姊……”
假如有他们相伴……不管情况如何绝望,对帕希菲卡而言,希望都不会是遥远彼方的幻影。
然而,夏侬哥不在,拉蔻儿也不在。
甚至不知他们是生是死,多次越过死亡线的那两人,想必没那么容易丧命,至少拉蔻儿可以马上施展魔法防御。
话虽如此……
“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嘛……!”
两人此刻不在身边的事实,仿佛正嘲笑帕希菲卡的幻想,重重压向她的头顶。
没有回应。
“在哪里啦……”
呼唤哥哥姊姊的声音在澄澈蓝天和汪洋大海中徒然消散,在这个无限开阔的世界……四面八方涌来的孤独,以翻江倒海之势碾碎她。
再也见不到面了吗?
还有许多来不及说的话语,还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话语,还有许多想告诉他们的话语。她很懊悔,非常非常懊悔。
她不要,不要这样。
绝对、绝对、绝对不要这样。
“夏侬哥……拉蔻儿姊……!”帕希菲卡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出来!就像平常那样!待在人家身边嘛!这里!我就在这里!夏侬哥!拉蔻儿姊……!”
另一个自己正在某处冷冷注视大呼小叫……惊慌失措的自己。
另一个帕希菲卡注视着慌乱可笑的自己,注视着惨遭孤独和恐惧歼灭的自己,置身事外般地冷眼旁观。
这让她更加生气。
“这里!我在这里!”
耍赖似的挥舞双手,竭声嘶吼,仿佛想以此对抗做出这般残酷行为的天空与海洋。
但海洋太宽广,天空太辽阔。
单凭一人——而且还是一名十多岁的少女,终究无力抵抗这种绝对的虚无。
“夏侬哥!拉蔻儿姊!你们在哪里?在哪里?我在这里,在这里喔!在这——哇啊!”
砰砰拍打木板的帕希菲卡火大起来,忍不住站起身——结果失去平衡坠落海里。
转了一圈之后。大量海水涌来,呼吸受阻的真实闭塞感袭向她。
“……!……!”
她会游泳,既知道如何浮起,亦懂得如何游水。
可是,反射性地张嘴吸气时,还没吸到空气,便已咽下大量海水。喉咙深处扩散的咸味打乱帕希菲卡的意识,不乱使力,放松身体浮起——就连这种最、最基本的道理,此刻陷入恐慌的她都已忘得一干二净。
而湿掉的衣服产生了强大阻力,缠住她的四肢,阻碍她的行动,扰如挂了砝码,身体不听使唤。手脚越是乱蹬,衣服越是吸水,紧贴着肌肤限制她的自由。
(……竟然……竟然在这种地方……)
拼命拨水、拨水……头部好不容易浮出海面,但空气还没吸够,身体又咕咚咕咚地沉人海中。
(竟然……)
啊啊,终究……
要在这种地方无人闻问地死去。
孤零零地死掉,没人看顾地死掉。在这种既无人悲伤,也没入欢喜的地方,孤独地……死亡。就此消失,毁灭,再也不存在。
死亡……死……
哀号化为气泡逃离。
海面逐渐远去……
(我不要……谁来救我!)
就连如此悲痛欲绝的呼号都化为泡沫进裂,消失。
然而——
(……?)
就在下一瞬间。
某种力量猝不及防地顶起帕希菲卡,无力抗拒的她被抛出海面。
“——咦?好痛!”
宛如被某人神准无比地扔上木板,她先是一阵呛咳……接着开始呕出不慎吞入的大量海水。
咳了又吐,吐了又咳——反复数次后,帕希菲卡终于有余力寻找让自己免于溺毙的原因。
抬起泪水和盐水沾湿的俏脸,她看见——浮在海面的两张奇特“脸孔”。
左右各一的小眼珠,细细长长的嘴巴,灰色的皮肤。
帕希菲卡傻呼呼地望着这两只海栖哺乳类好一阵子,才将形状奇特的光滑“脸孔”与数小时前在船上看过的海豚结合起来。从船上俯瞰的海豚,以及在触手可及的近距离对视的海豚,两者印象差异颇大。
“……这个吗?”注视两只睁着圆滚滚黑眼凝望自己的海豚,帕希菲卡喃喃自语。
从情况判断,大概是这两只海豚以头部或尾巴弹起帕希菲卡的,况且四周也看不见有力量将快要灭顶的她推上木板的人物。
可是……
“……是你们……救我的吗?”
就算问对方,不是人类的海豚当然不可能回答,两只海豚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是你们救的吧……喏……?”
在船上俯瞰时,她也觉得它们的眺跃泳姿很可爱……不过一旦在极短距离大眼瞪小眼,还是有些令她提心吊胆。
外貌再可爱,近距离面对比自己巨大的异种生物,本能上仍旧免不了涌起恐惧。
“呃……那个……”
……啥嘎。海豚叫道。
……咕嘎嘎,咕,咕嘎嘎嘎,咕嘎。
“莫非……你们想跟我说什么?”
帕希菲卡侧头思索,但她自然也不可能理解海豚的语言。
话说回来,从正面观看海豚张口发声的扁平脸孔,总觉得……该怎么形容呢?看起来很逗趣。
“啊……啊哈……”
浮起略显痉挛的笑容……帕希菲卡不禁打招呼似的左右挥动双手,海豚也回应似的发出某种声音。
——咕嘎嘎,咕,咕咕。
帕希菲卡感受不到一丝敌意,反而觉得那动作和语气就像在对她撒娇。
“这模样倒也挺可爱的嘛,嗯。”
坐在木板上的帕希菲卡渐感放心,伸手想要摸摸将脸孔凑向木板边缘的海豚们。
然而——
“啊……!?”
就在那一瞬间,海豚们仿佛逃避她的触摸,潜入水中消失。
“等一下——!”
她大叫,但为时已晚。
凝视海豚们消失的海面,帕希菲卡脸上浮现明显的颓丧。
她又变成孤零零一人了。
虽然海豚不可能陪她聊天,但猝然消失又让她顿生寂寞。
“果然不该摸它们吗……”
野生动物都不喜欢被陌生人触摸——这种程度的常识她也知道。
就连一般野猫,喂食或许还算简单,可若想熟络到能随意抚摸,就必须有等待它解除警戒心的长期忍耐力和包容心。
因为海豚们是自己主动接近,帕希菲卡才天真地以为它们或许愿意让她摸一下……
“——唔?”
甲板残骸忽然咕咚一声摇晃,帕希菲卡讶异蹙眉。她位在汪洋大海正中央,而且是一片甲板的残骸上,根本不可能搁浅。
下一瞬间——
“——咦?”
帕希菲卡乘坐的木板开始缓缓加速,朝某个方向驰出。
“咦?咦?”
这不是海水波动,很明显是某种推力将木板朝一定方向移动,木板边缘激起的水花逐渐变大就是证据。
“什么?是什么?”
肯定有某种东西在推动木板。
帕希菲卡连忙朝行进方向的反侧海面一看,只见那里有……正确来说,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