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波尔特扔出看板,双手不停挥舞,双眼泪如泉涌。
“那个……我冒昧地请教一下,雷欧知道帕希菲卡的真实身份吗?”
听见薇妮雅探问似的语气,雷欧波尔特唰的一声停止流泪,罕见地皱眉盯着她。
“什么意思?”
“呃……该怎么说呢?就是她的出生之类……”
薇妮雅支支吾吾。
这也当然,要是知道她就是“废弃公主”,谁晓得这名正直的少年骑士会出现何种反应。
然而……他是否知道帕希菲卡的来历,也将改变薇妮雅今后对他的态度。
雷欧波尔特一时皱眉沉吟……
“……你既然这样问,想必已经知道——‘废弃公主’的事。”
薇妮雅闻言,安心地吁了一口气。
对于雷欧波尔特,她不但心存感激,亦有一份好感,正因如此,她极不愿意欺骗他。
“是的,那你也知道她被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追杀?”
“我知道,也知道夏侬和拉蔻儿。”
雷欧波尔特说完,点点头。
“你明明知道,还向她求婚吗?”
若是如此,还真是令人傻眼的粗神经。
不过,薇妮雅也觉得很像这名少年骑士的行事风格。
“啊啊,不,求婚是在知道这些之前,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帕希菲卡照理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也没看见夏侬和拉蔻儿。”
“说得也是。”就薇妮雅所知,帕希菲卡他们应该是前往跟王都相反的方向,以她的常识推论,不可能在这里出现。
况且对于被王室追杀的帕希菲卡而言,这座王都无异是敌人的大本营。按常理来想,绝对不可能擅自闯入这种地方、泰然自若地生活。
“可是那个人——真的是帕希菲卡吗?我并不是怀疑雷欧的眼光,可是她现在不可能在这里……而且,我们刚才的声音她应该也听见了,明明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般说来,即使在充满杂音的情况下,人类亦能敏锐地从中听出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进行反应。
“对、对呀,而且听说每个人在世上都有跟自己外貌相似的人,如果只是碰巧长得像,我也……该怎么说呢?比较能安心。不然的话、不然的话,那个帕希菲卡、帕希菲卡居然跟男、跟男人、跟男人同、同、同同、同——”
“同居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薇妮雅轻描淡写说出那个单字,雷欧波尔特在一旁抱头哀号。
就在此时——
“——?!”
雷欧波尔特的表情忽然僵硬。
同时——他弹跳似的抬起身体,顺势向后方一跃。
毫无脉络的唐突动作。
“咦?!”
薇妮雅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把刀柄似的东西映入眼帘。
就连看见那个物品与雷欧波尔特对调似的插在他原本站立的地点,薇妮雅一时间还是无法理解这件事的意味。
可是……
“来者何人?!”
雷欧波尔特拔出腰间小剑高呼。
薇妮雅看见他举剑,终于醒悟——有人从某处掷刀,而那把刀没入雷欧波尔特刚才站立之处。
并非薇妮雅迟钝,是雷欧波尔特反应太快,还有掷刀者的反应亦不遑多让。
接下来——
“——!!”
人影犹如疾风迅雷般驰来。
蹬地、踏墙,利用猛烈的反作用力,如履平地似的在形成小巷的建筑物墙壁飞奔——那道人影以这种破坏观者平衡感的动作,朝雷欧波尔特扑来。
“哼?!”雷欧波尔特勉强举起小剑抵御挥落的刀斩。
而且——人影宛如野猫或猿猴,以十拿九稳的轻巧动作着地后,用膝盖和脚踝直直踢起滚倒在地的小木桶。
木桶弹至人影的膝盖上方。
“——咦?!”雷欧波尔特对那个行为大感诧异的瞬间——人影的右脚犹如铁槌般挥动,术桶就像弹弓子弹,一边高速旋转,一边射向雷欧波尔特的脸孔。
“嗄?”雷欧波尔特往旁边一滑,闪避木桶。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木桶直击的反射神经十分值得赞许,但出其不意的攻击仍令雷欧波尔特失去平衡。
人影乘机滑近。
雷欧波尔特为了重新站直——将背脊抵住墙壁。
这里是狭窄的小巷。他的武术修练主要是针对骑士间的战斗,对这类狭窄地点并不擅长,尤其面对这种攻其不备的对手。
“…………!”
话虽如此,能够及时出剑反击,应该算是平时修练的成果。
“哼……”
时间冻结。
雷欧波尔特的小剑贴着袭击者的颈部,并未刺入对方体内。只要轻轻一划,对方的脖子就会迸出鲜血。
可是,袭击者的刀子亦抵着雷欧波尔特的鬓角。鬓角是头颅骨骼中最薄的部位,锋利的刀械轻易便能贯穿。
雷欧波尔特与袭击者——同时掌握了对方的生死。
“了……了不起。”
雷欧波尔特哼道。
“来者何人——这是我的台词。”那道人影用刀子抵着雷欧波尔特的鬓角说:“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吧?”
薇妮雅的吞气声蓦地响起。
那道人影竟是——跟帕希菲卡在一起的那名少年。第三章 错综
开朗——就只有这样,毫无意义的开朗笑容,没有惊讶,没有眷恋,甚至没有喜悦,就只是开朗而已。
那比任何事都让人心痛。
“……他们是弗雷的朋友吗?”
当薇妮雅看见少女极度自然地询问弗雷,双腿不禁涌起一股酸软无力的感觉。
“……嗯啊。”弗雷敷衍了事地点点头,走到餐桌旁边,请雷欧波尔特和薇妮雅坐下。“抱歉,可不可以帮我们泡杯茶。”
“明明平常都不准我做这些。”
“快去啦。”
弗雷强迫似的说完,那位名叫帕美拉的少女耸耸肩,进入后方厨房。
“……如何?”
弗雷压低音量,有些无精打采地问。
“我想……应该没错。”
薇妮雅叹道。
“我也这么认为。”雷欧波尔特看着厨房说:“虽然她好像已经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雷欧波尔特此时消沉似的神色一黯,但随即斩钉截铁地说:“她就是帕希菲卡·卡苏鲁,该怎么说呢……五官和声音就不必说了,甚至连感觉也一模一样,其他像是说话方式、呼吸节奏……”
“呼吸节奏?”
薇妮雅反问。
“嗯——武道修练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无意识地测量自己与他人的间距,或是对方的呼吸节奏,对象并不仅限于敌人。”
雷欧波尔特投来征询同意的眼神,弗雷见状点点头。
“没错。”
不过,弗雷并不认为自己的能力适合冠上“武道”这种夸张的称呼。
那单纯是一种战斗技巧,跟思想和理想沾不上边的“杀敌方法”。
“可是帕美拉……不,是帕希菲卡吗?那丫头的朋友肯出现真是太好了,我终于能摆脱麻烦了。”
说完……弗雷的神情冷不防扭曲。
在薇妮雅看来,那像是某种愧疚的象征。
摆脱麻烦。
他可能没有这样想,反倒像是依依不舍。
“呃……达克托先生——”
“弗雷就好。”弗雷打断薇妮雅说道。弗雷·达克托,这是他告诉薇妮雅他们的名字,听说他在旧社区的酒馆担任保镖为生。
不过,他就只告诉他们这些而已。
从与雷欧波尔特对峙时的动作来看,就连外行人的薇妮雅都晓得,他拥有普通保镖完全无法比拟的战斗技巧。雷欧波尔特的战斗力是何等卓越——她在前来王都的路上已多次亲眼目睹。
而且,她掌理的旅馆经常有佣兵投宿,因此晓得这类经常舞刀弄枪的人,身上的氛围有某种共通性。
此外,她也晓得凡事皆有例外。
她至今一共遇过三个例外。
雷欧波尔特、夏侬,以及……克里斯多福。
超凡人圣的人类,不会显露自己的高强。正如会叫的狗不会咬人——真正高强的人,没有吓唬旁人的必要。
就这层意义来说,薇妮雅亦晓得弗雷的地位跟他们极为接近。态度冷淡,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但绝非恫吓旁人的带刺态度。
“弗雷遇见帕希菲卡时,她是一个人吗?”
“就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在港口附近的小巷里徘徊。”弗雷以手托腮说:“她问偶然路过的我说‘对不起,借问一下,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何时?还有我到底是谁?’老实说,我一时还以为她那个了哪。”
弗雷边说边用食指在脑袋瓜旁边绕了几圈。
“要……要说像帕希菲卡.倒也挺像她的作风。”
“这是什么‘作风’?”
即使在那种状况下,仍旧大无畏地拦下路人问话——这种爽朗、不带一丝成见对待他人的温柔,正是帕希菲卡吸引薇妮雅的“坚强”。
明明处于艰苦的局势。
或许也曾遭人背叛。
或许也曾受人辱骂。
但即使面对那种处境,依然光明正大、胸襟坦荡,不畏惧与他人接触。刚正不阿地培育自己——就是这种心灵上的“坚强”。
“帕希菲卡向来都跟她的哥哥和姐姐在一起,该怎么讲才好——有一点特殊的内情,照理说绝对会一起行动。暂时分开的情况也有,但我想不可能分开这么多天……”
“我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弗雷说,“不过……从她的行动来看,确实像是曾经跟某人一起生活。”
弗雷的意思是——那些人的影子不时浮现在她的言行背后。
“…………”
“怎么了?”
弗雷皱眉询问,薇妮雅望着他暗忖。
(这个人——喜欢帕希菲卡。)
不管当事人有否察觉,他肯定对她有好感并非基于同情。
正因被对方吸引,才会在意她的举手投足,才会记得她说过的一字一句,才会无意识地反复这些行为,所以……正因如此,才会在她的背后看见夏侬和拉蔻儿的影子。
薇妮雅有过相同经验,因此再明白不过。
“莫非——夏侬他们……”雷欧波尔特神情僵硬地低语:“不,难不成……”
薇妮雅也猜得出雷欧波尔特欲言又止的内容。
夏侬他们死了吗?
他在内心这么想。若想杀死废弃公主——帕希菲卡,先解决负责护卫的夏侬他们确实是非常自然的想法。
“应该待在身边的人却不见踪影,照我看,有两种可能性,要不是走失没找到人,要不就是——死了?”弗雷干脆爽快地说:“不过,那丫头的哥哥姐姐——他们也是怪胎吗?”
“——咦?”
“明明失去记忆——自己也晓得这件事,那丫头却一点都不在意,非常开朗,她的哥哥姐姐莫非也——”
“不是!”雷欧波尔特怒气冲冲地插嘴。“帕希菲卡之所以看起来很开朗,正是因为失去记忆……”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不语。大概是对帕希菲卡和夏侬他们被称为怪胎感到不悦,这实在很像他的反应……
“雷欧。”
“啊,不……”
雷欧波尔特嘀咕垂首。
薇妮雅也很明白,帕希菲卡的开朗——反而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如今的她卸除了“废弃公主”这个最为沉重的抑郁原因,就算当事人没察觉到这件事,但事实上她的心灵的确大为轻松。
“听起来好像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这个……”
在弗雷异常成熟的犀利眼神注视下,薇妮雅支支吾吾。
“嗯,别人家的事怎样都无妨。”
如此说完,弗雷耸耸肩。
就在此时——
“茶泡好啰。”
声音响起。
转头一看,帕美拉——帕希菲卡端着摆放热茶的托盘,打开厨房与起居室之间的门,进来后伸腿勾住门一拉。
可是,不知是开关老旧,或是施力点不对,一直没办法顺利关上,端着托盘单脚站立的帕希菲卡摇摇欲坠。
“啊,对不起,我来帮忙……”
薇妮雅说完,赶忙站起。
※ ※ ※ ※※
沿岸的仓库街。
在战略级攻击性魔法“奈落”的影响下,灾情惨重的这片沿岸地区,现在几乎看不见路人。
因为战略级攻击性魔法并未对外公开,庶民当然对其破坏力一无所知,就连事后有何影响皆是一个谜。因此,三都开始谣传奈落的副作用在沿岸地区引发某种“诅咒”、遇害的基亚特帝国叛军成为怨灵在此徘徊等等,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也因如此,就连那些前往被海啸与重力变化破坏的仓库,窃取物资的梁上君子亦吓得鸟兽散。
而现在——
在昏沉的夕阳照耀下,长长的道路上刻凿出两道人影。
影子尾端是同样留着长发的一男一女。
男子是身材高瘦的青年,穿着跟头发和眼睛一样漆黑的服装,佩带一把同样收在漆黑刀鞘里的长刀;女子五官秀丽,身材凹凸有致,却荡漾着非女性所有的刚毅、接近杀气的冷锋。
两人虽然同路,但青年瞧也不瞧女子一眼,仿佛只是偶然方向相同的陌生人。
不用说——他们正是夏侬和夕紫。
“我想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夏侬听见夕紫的话,停步蹙眉。“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说过我是来监视的。”
夕紫漠然道。
“可是你这样一天到晚站在我旁边,实在难以消受。”
“你好像很不耐烦?”
“当然不耐烦了。”夏侬不屑地说:“一想身边跟着一个怪物,人类当然不耐烦了。”
“…………”夕紫表情不变,与夏侬并肩而行,但——“你从亚菲那边听了多少真相?”
“真相?你是指你们背叛人类。改当侵略者的帮手,最后成为监禁人类的看守这件事吗?”
“语言还真是方便的东西。”夕紫说道,语气依旧平淡,感受不到任何讽刺。“就算是相同的事实,也可以靠比喻和形容词任意操纵印象,真是缺乏精密性和正确性。”
“你想说什么?”
“将别人定义成‘侵略者’很容易,但这个侵略者又为什么要侵略人类的领域?掠夺吗?歼灭吗?不是,两者都不是。”
“…………”
“他们为什么特地采取‘禁锢’这种手段?惩罚?也不是。若是惩罚,受罚者必须体认到自己受罚,必须感到屈辱和痛苦,但你们有这些感觉吗?”
夏侬闻言停下脚步,“……可是,你们实际上杀死了许多人类,不论是对塔尔斯镇还是史基特,而且还打算在这座王都大开杀戒。”
“因为律法破坏者活着。”夕紫毫不让步地说:“律法破坏者拥有瓦解这世界的要素,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毕竟我们的使命乃是保护居住在这个世界的人、类。”
“语言只要改变使用方法,确实可以操纵印象啊。”
青年讥讽地说,但女子依旧神色木然。
“话虽如此,假如律法破坏者不存在,夏侬·卡苏鲁,你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这一切都始于律法破坏者“……不,是创造她的人们的计划。”
“…………”
“你一定在听吧?亚菲·赛菲莉丝。能够否定的话,就出来否定吧?”夕紫对虛空说道——却没有任何反应。“被利用的是你们。”
“目的是什么?”
“那当然是战败的布拉宁——正确来说是名为布拉宁的军事组织,为了要复仇,并将人类自这个‘封弃世界’解放。”
“…………”
“这跟现在的你们有什么关系?知道这个世界‘被禁锢’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因为这个世界的‘狭窄’而感到气闷吗?出生至今有出现过一次气闷的感觉吗?有任何人类在这个世界感到气闷吗?”
“这——”
“没有吧?你们也许是笼中鸟,但如果鸟没有察觉,不就跟没有笼子一样?不,反而可以避开致命外敌,这种稳定、安全的环境,你不觉得是一种优异的生存条件吗?”
夕紫等待对方反应似的停顿片刻……但夏侬不发一语。
“我们图谋杀死律法破坏者并非出于憎恨,她是战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