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才刚趋缓的男人们,脸上再度浮现些许敌意。自己崇拜的“废弃公主”被怀疑是冒牌货,当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当自已提不出确切证据,那就更加不愉快了。
“听说废弃公主出生不久就被处死了?”
“虽然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们……但那只是官方说辞。事实上不忍心杀她的第一王妃爱尔梅雅最后救了她。”
“原来如此,那倒是合乎逻辑。”
夏侬说那句话时声音带刺,不知雷纳多他们是否察觉?
据夏侬所知,雷纳多所言不仅合乎逻辑,甚至刚好跟事实相符一想来只是凭空捏造的故事,碰巧跟事实相同而已。
然而,夏侬脑海里也突然闪过一个愚蠢至极的想法……搞不好错的是他们自己,雷纳多他们崇拜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废弃公主?
事到如今,虽然并不后悔为帕希菲卡远走他乡,但一思及她今后所要面对的未来,夏侬的心情还是很沉重。如果他父亲和卷入事件的其他人都是无辜丧命的,那固然很难接受……但一想到妹妹,夏侬偶尔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而且,公主可以解读时间。”
“解读时间?”
“公主的眼睛可以看见未来或过去发生的事情。玛乌杰鲁敦之所以想要抹杀公主,可能也是因为她的这个能力。”
“就是玛乌杰鲁教所说的‘恶魔的私生子’(spawn)……异能者啊。”拉蔻儿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
“雷纳多。”
静谧但清晰的声音传来。雷纳多回头,殷勤行礼。
“……爱尔菲缇娜公主。”
“跟那位异教检察官漂流来此的,就是这些人吗?”
在两名侍女的左右簇拥下,一名少女翩然走来。
继雷纳多之后,其余男人们也恭敬行礼,膝盖跪地。男人们动作里的敬畏并非形式,而是发自内心。
“那个女生就是……?”帕希菲卡低语。
相同年纪、相同眼睛颜色、相同发色,但相同处也只有这三点。
滑顺而不卷曲的金发、水汪汪的碧眼,在强调着少女文静的性格。蓝色礼服包裹下的身形非常美丽,但却缺乏一种俗世媚态,飘散着中性的气息,或许有入会说这就是清纯。另外,仿佛拒绝他人触碰的冷漠态度,不可否认也散发着某种威严。
“你就是废弃公主?”
“俗世中好像是这么称呼的吧。”少女口齿伶俐地回答。
冷漠而美丽,不带任何媚惑与妥协,理所当然地轻视对话的人的声音。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超然物外的氛围。“公主”一词在人们内心所描绘的,或许就是这种声音。
“真是天壤之别……”
“要你管!”
夏侬和帕希菲卡叽叽咕咕地斗嘴。
“但我有一个名字叫爱尔菲缇娜。”
“我是夏侬·卡苏鲁,这是我姐姐拉蔻儿,这是妹妹帕希菲卡。”夏侬轻轻伸手制止想要说话的帕希菲卡,如此说道。
少女走向夏侬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后便停下脚步。
以夏侬的步伐来算,大约是五步的距离。面对面讲话稍微远了些,不过这应该也是精心计算过的距离。若是能感受到对与的气息或体温的距离,神秘感就会降低。
“…………”
夏侬凝目望进少女的双眸。眼里毫无感情之色,但目光微微闪动.这正是对方努力压抑尚未枯竭的感情的最佳证据。
两人视线交缠,像是在探索对方瞳孔深处。
但那也只有一刹那,爱尔菲缇娜率先移开目光。
“这里是由你做主吗?你们究竟决定怎么处置我们?方便的话,希望能让我们返回对岸……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俗世。”
仿佛在阻止夏侬发问,雷纳多跨入少女和他之间。
“这件事恕难从命。”
“……为了保守秘密吗?”
“不错,天知道你们会不会将我们的事泄漏给玛乌杰鲁教或莱邦王国政府。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肯定会赶来消灭我们。至少在我们取得足够的力量,能够以弹劾者的身分回归俗世为止,没办法放你们回去……不过,你们无须担心,那一天也不远了。”
“足够的力量啊……”
夏侬也不知道雷纳多心里再打什么主意,但那件事铁定不简单,相信绝对不会是什么正当手段。
玛乌杰鲁教是斯达特宾大陆上最古老、最庞大的宗教集体,如果包含分支,拥有超过数亿人口的信徒。光是神官的数目,就有近一百万人之谱。无论是政治上或经济上,乃至从武力上来看,都不是最多不满千人的小团体所能正面交锋的存在。
“尤其我们现在正处于关键时刻,更不希望被人打扰。”
“那干脆杀了我们吧?省得事后麻烦喔。”
听见夏侬的讽刺话语,雷纳多摇摇头。
“那跟玛乌杰鲁教的手段有何不同?我们必要时也会战斗,假使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对方共处,也只好痛下杀手。但是,要是还有其他方法,就应该采取别种手段。”
“您还真是了不起哪。”夏侬耸肩说道。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其他方法,他们就会斩草除根。而且,判断有没有其他方法的人,当然不会是夏侬他们。
“……好吧,就听你们的。老实说,我们也是被玛乌杰鲁教追杀的人。”
爱尔菲缇娜微微侧头问道:
“你们不是跟异教检察官一起的吗?”
“因为那个大叔不晓得我们的来历,才顺水推舟地走在一块。我们父母以前把那群家伙视为禁忌的东西带了出来,还曾经差点被肃清使杀死。”
夏侬并没有说谎。只不过爱尔菲缇娜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带出来的禁忌正是眼前这个少女。
“肃清使……”
那个词汇给男人们和爱尔菲缇娜带来不小的冲击。雷纳多的表情当然无法看见,不过他似乎颇有兴趣。
肃清使是玛乌杰鲁教用来取代异教检察官的制压战力,他们的存在从以前就流言不断,但几乎没有人实际与他们接触过。更何况是交战后的幸存者,那更是几近于零。如果当初夏侬是只身应战,可能早已毙命。
“跟肃清使交战……赢了吗?”
“嗯啊,因为我们用了出其不意的手段,信不信就随便你们夏侬转向雷纳多。爱尔菲缇娜或许是形式上的盟主,但实质上的领导权看来是掌握在这个假面男手上。
“因此,对我们来说,待在这里反而比较好。不过……玛乌杰鲁教的高层也不是一群傻瓜。现在‘废弃公主担任女巫的邪教集团’的谣言也传开了,如果不放贝尔肯斯……那个异教检察官回去的话,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不,就我来看,这地方十年来都没人发现才是奇迹。”
“或许吧。”雷纳多竟然也点头同意。“可是,我们就快取得可以对抗玛乌杰鲁教的力量了。”
他的声音里毫无兴奋之情,不像在阐述目标,倒像在宣布既定行程。
“到时,他们也没办法随便对我们出手。”
那一瞬间……夏侬有种看见黑色假面浮起冷笑的错觉。
※※※※※
贝尔肯斯试着轻敲墙壁。
反应正如他的猜想,只有又冷又硬的触感。即使是以臂力自豪的贝尔肯斯,也没有愚蠢到会去挑战厚不可测的岩壁。
“…………”
和夏侬他们分开监禁约莫一天半,不知是因为他的异教检察官身份,或者是害怕一般建筑的墙壁会被他整个撞破,贝尔肯斯跟夏侬他们不同,被囚禁在真正的岩室牢房。
这间岩室应该是跟渡口使用相同的方法所建,墙壁上看不到任何接缝。出入口镶嵌着铁栏杆。门锁虽然生锈,但一看就知道是相当坚固的东西。
“嗯……也不是没有办法离开……”
贝尔肯斯嘀咕着,一面环顾岩室。室内只有一个附有盖子的陶罐,看来是要贝肯斯用它来解决内急。既没有床铺,也没有窗户,也许是很少使用的关系,室内空气不是很新鲜。
“看守的……有两个人吗?”同样是挖空岩盘建成的走道对面,可以感受到看守人的气息,他们肯定佩带着武器。打败他们不难,但若不能迅速击倒,对方可能会唤来更多敌人。
“还是暂时观望吗?”在狭窄的岩室中努力伸直双腿,贝尔肯斯放松全身力量。既然对方没有立刻杀他的意思,先保持体力才是上策。
事实上,经过昨晚的熬夜盘问,他也有点疲倦。
虽然没有用刑拷问,但渎神花园的成员对他是异教检察官这件事,似乎非常神经质。不断套问玛乌杰鲁教高层对他们的存在掌握多少资讯,或者玛乌杰鲁教高层现在采取何种异教排斥策略。
贝尔肯斯一直诚恳地解释,现在大部分的异教检察官都是闲职,关于渎神花园的事情也只晓得一般流言(至少他和他的直属上司是如此),但对方就是不相信。
说到嘴软的贝尔肯斯甚至觉得:这些家伙该不会是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吧?
渎神花园的成员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固然是他们为达目的所选择的结果,但越是隐藏,越是远离俗世,就越发感到寂寞。
毕竟人类这种生物乃是利用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来确认自己。
那就类似小时侯玩的游戏——躲猫猫,游戏规定不能被人发现,但内心却很害怕被其他小朋友忽视、遗弃。或许他们本身并未察觉到那种矛盾。
“迫害者与被迫害者……到头来还是一样哪。”贝尔肯斯自言自语。
要是每件事情都一样,大概就不会有问题了。如果每个人都以相同价值观、相同思维、相同喜悦生存,就不会发生冲突,不会产生争执,更不会有恐惧和哀伤。倘若人类这个种族能够共享相同想法,以单一生物的方式行动的话……那说不定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
“……咦?”
除了看守人以外,又出现新的气息……而且不断接近。
眯起习惯昏暗的眼睛转头一看,一个手持烛台的人影站在那里。
“……哟。”
即使向她打招呼。卖药的少女——古凤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呆滞地……以玻璃珠般毫无情感的冷漠眼睛,注视着贝尔肯斯。对于那道冷酷的视线——稚气未脱的少女竟有如此冷漠的眼神。普通人也许会感到不寒而栗。
古凤默默走近铁栏杆,将装有食物的小托盘放置在相隔一段距离之处,然后起身望着贝尔肯斯。
“你放那么远,我吃不到喔。”
“那你就饿死在牢里吧,玛乌杰鲁教的走狗。”
表情呆滞如故,唯独声音在岩室内淡淡响起。
恨、恨、恨之入骨……声音里的怨恨已不是单纯的感情,甚至化为人格的一部分。犹如玻璃般冷酷、生硬……尖锐的声音。
“你说话还真狠哪,喂!”贝尔肯斯仿佛习以为常,说话态度并末改变。“……对船上牛只下药的,就是你吗?”
古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亏我用了二十人份的药……想不到还是杀不死你,真可惜。”
“你好像真的很讨厌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啊。”
“……我爸爸和妈妈都被你们杀死了。”
“猎杀异教行动?”
“对。”古凤用极其冷酷、憎恶的声音回答。
她还记得父母被杀时的情形,记得非常清楚,永远也无法忘怀。当时,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她的第二个弟弟或是第一个妹妹。
她的家人。
除了科特以外,他们都在十年前被烧成灰烬。他们居住的村庄偶然发现了邪教徒……那个邪教徒又刚好是她父母的好朋友。只不过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他们就被活活烧死。
“不能放任沾染罪恶色彩的人不管。”
年幼姐弟大声哭求他们住手,异教检察官却无情地踹开两人。
“喔——欢欣吧,百姓啊,邪恶的种子在此烧尽!”
异教检察官将双亲的哀号当作天堂仙乐,神情恍惚地高喊。
……“就是他们嘛!”、“他们是邪教徒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啊,吓死人了。”、“小孩子不能烧死吗?”、“为什么不一起杀掉呢?”、“喂,邪教徒的小孩怪恶心的,我可不要收养他们喔。”、“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太善良啦。即使对方是坏人,也不愿杀小孩子吗?真是太善良啦。”……
人们边说边点头。
异教徒昔日经常在边境作乱,而玛乌杰鲁教的异教检察官确实也解决了不少这类暴力事件。基于国境限制,一般官吏无法大规模追捕罪犯,但异教检察官到任何国家都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并没有进出上的限制。
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多数的人们,甚至异教检察官自己,都认为他们是正义的代表。他们并非行使正义,他们本身就是正义的化身,他们的行为就等于正义。
异教检察官出现,然后有人被火焚烧或者被吊死……看着那些无法反驳的尸骸,人们感到满足,认为那就是“正义的彰显”。
人们所追求的正义,终究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忘却一时的不安,确认自我的正当性——为了去除内心疙瘩所进行的祭典罢了。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所作所为,永远无法原谅你们。绝对要杀死你们,把你们活活烧死。就算你们哭叫,哀求我们原凉,也要慢慢地烧死你们。”
“为达那个目的,不择手段吗?”贝尔肯斯静静说道。
他成为异教检察官时,那个猎杀异教的疯狂行动已经结束……然而.这件事当然跟这个少女一点关系也没有。
“因为你的缘故,那艘船的船长爷爷和助手都死了喔。还有那个不是玛乌杰鲁教信徒的三兄妹,也差点没命呢。”
“那又怎么样?”古凤的表情没有变化。“玛乌杰鲁教的信徒罪无可恕。可是,放任玛乌杰鲁教坐大的家伙也一样。那些絮伙死再多也与我无关。”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用——贝尔肯斯在内心叹息。
这个少女完全疯了。任何话语都无法打动她的心灵,她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
这座岛上的居民或许并非全部如此……但假使他们打算执行她所宣称的计划,贝尔肯斯无论从职务上或是人类角度上,都必须阻止他们。而阻止那些无法用言语沟通的人们,就等于必须杀了他们。
(人类为什么如此……愚蠢呢。)
贝尔肯斯盯着眼前的少女,心急如焚地思量。
不光是这个少女,其他人也蠢得无药可救。就连他自己、玛乌杰鲁教的信徒们,所有人都一样。
就算别人跟自己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每个人心里的正义都不同,那又何妨?为何要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为何非得为了自己的正义去践踏他人?为何要害怕、排斥跟自己不同的人?为何大家非得一模一样……
“汝等是一体。”
那句话在他脑海里闪过。
“汝等应合为一体。信仰将成为没有背叛、没有违誓的完美羁绊,将汝等结合。”
贝尔肯斯亦曾如此深信,曾经极度害怕落单,恐惧到不知所措。然而……他终究无法跟伙伴合为一体,无法抹消自我、个性。众人变成相同模样,合为一体——贝尔肯斯认为那跟孤独根本毫无差别。因此他遭到降职。但是,他现在觉得这样也好。
“组织玛乌杰鲁教的人,以及容忍他们的人,全都是敌人吗?那你们根本没有胜算。”
“才怪。”然后……古凤轻轻笑了。他头一次看见少女的表情。
“绝对不可能输的喔……”那是连贝尔肯斯都感到不寒而栗,阴冷而凄惨的笑容。第三章 两个废弃公主
她很讨厌做梦。
睡眠时松懈的心灵,会恣意解放清醒时竭力压抑的能力。清醒的时候,只要集中意识便能逃离幻想,但沉睡的期间,由干难以认定维系自我的“现实”,因此无法逃离那里——逃离不幸的幻想。
灭亡、破坏、崩溃。主角也许是人,也许是物,也许是更抽象的东西,但她“看见”的永远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