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体制早已超过宗教团体,而近似地方分权体制的国家。不,相较于多数国家因过度的中央集权体制,引起政治、军事与经济方面的地方落差,结果是难以全面、圆滑地管理自己国土……这个组织甚至可说是超越国家好几步。
一个单纯的(不知是否能如此称呼)宗教,为何能拥有这种程度的组织力与执行力?对此有许多不同看法,但知道实际理由的人,整个达斯特宾大陆恐怕也不及百人。
“啧……该不会又要听那些罗哩罗嗦、唠唠叨叨的抱怨了?”
被召到支局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他原来就被降职了,再加上对工作虽称不上无能,却也不够热心长官对他印象不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受命担任边境异地检察官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被贬职了。只受到这种待遇,或许反而该感谢天神玛乌杰鲁。
跟他同期入教,却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跟那男人相比,他应该算相当幸福。那种被人眷养成杀人生物的人生,光想就令他不寒而栗。
“贝尔肯斯·丹何库力欧参见。”
“进来。”
取得许可后,他打开门,慢吞吞地走进房间。身材高大的他,以前经常撞到房门上缘,现在进房时已经养成无意识躬身的习惯。顺道一提,这种进入房间的模样,简直让人联想到从巢穴钻出来的熊——这句话出自他的上司。
“你还是一副大嗓门啊。”上了年纪的微胖上司——贺伍杰尔·史料费路德皱眉说。
他负责管理现在逐渐变为闲职代名词的异教检察官,说起来也是与“出人头地”无缘的人物。
据说目前的娱乐是用餐以及访问附近的孤儿院,看着孤儿院里的儿童脸孔。“他们都叫我贺伍爷爷喔。”只要是支局的人,一定听过如此自豪地炫耀。
能够在这种小市民的琐事里发掘乐趣……贝尔肯斯也对他颇有好感。
曾经一窥玛乌杰鲁教黑幕的他,看见贺伍杰尔这种神官——走入民间,共享苦乐并帮助他们,这种尚未遗忘神官本质意义的人,就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可是,贝尔肯斯今天却也闷不吭声,全身紧绷到几乎可说是僵硬。
而那个原因,就站在贺伍杰尔身旁。
“皮耶特罗·贝雷萨……!”
“好久不见了,贝尔肯斯。你还是健壮如昔,真是太好了。”
这名青年神官温和微笑。
不胖不瘦,带着某种沉稳气息的人物。年纪差不多二十五岁,那股沉稳也很类似长年执勤的神官的稳重。
几近白发的银丝,有细心梳理的清洁感。
身上衣服是玛乌杰鲁教里最普通的神官服,脚上鞋子是神官们经常穿着的外出用布鞋,全身打扮就像随处可见的外出玛乌杰鲁教神官。
“……确实很久了,原来你还活着啊?”
“真过分,几年不见,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细长的黑眼注视贝尔肯斯。
“我老实告诉你,”贝尔肯斯以明显厌恶的声音说:“我讨厌你,讨厌到光是待在你身旁就想吐。”
“别、别说了,贝尔肯斯。”贺伍杰尔边说边从怀里取出手帕擦拭额头。本人或许并未察觉,但脸上冷汗涔涔淌下。
近距离面对浓烈的杀气时,即使意识无法察觉,肉体也会发出反应。尤其是贝尔肯斯这种受过严格战斗训练的一流高手,他所施放的强烈杀气,并非普通战士所能比拟。
“之所以召你来……是这位贝雷萨祭司想问问你,这次调查途中有没有看见一名奇妙的少女。”贺伍杰尔皱眉擦拭额际的汗水说。
他对贝尔肯斯和皮耶特罗的过去并不清楚,更不知道自己为何在一点也不温暖的房间汉如雨下。
“奇妙的少女?”贝尔肯斯双眉紧锁。他立刻想起两名金发碧眼的少女,但竭力仰制表情变化。对皮耶特罗供出她们俩,实在太过危险。“这种事很难讲,毕竟边境各地的文化与风俗都不太一样……要说奇妙的话,那块土地上的居民看起来都很奇妙。”
“这种事还用你告诉我?我……或者该说贝雷萨祭司要找的人,是指撇开这种差异,还是跟普通人明显不同的少女。”
“……恶魔的私生子(Spawn)这一类的吗?”
“呃……”贺伍杰尔的声音一顿。
莫非……不,他对那个人物恐怕也是所知无几。这件事的主导人是皮耶特罗,肯定不是正经神官应该插手的事。
“如果您不说出具体条件,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搜寻记忆。”
“不,免了。”插嘴的是皮耶特罗。“我听说你前阵子都待在外边境一带,只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贝尔肯斯,我并没有期待这么凑巧的偶然。”
“是吗?”
毫不在意贝尔肯斯的冷言冷语,皮耶特罗向两人恭敬行礼。
“抱歉,打扰两位了。我还有使命在身,就此告辞……”皮耶特罗接着一派自然地离开房间。贝尔肯斯感到他的气息逐渐远去,全身的紧绷终于消除。
“……你们好像认识,有什么过节吗?”
“嗯,是啊。对了,是谁派那小子找人?”
“霍克枢机卿。”
贺伍杰尔的回答让贝尔肯斯在内心呻吟。(霍克局长疯了吗?)
葛涅斯特·霍克——第一涉外局局长。
贝尔肯斯见过他,原本贝尔肯斯应该在他底下工作,霍克局长也兼任官方上并不存在的第六涉外局局长一职。
因此贝尔肯斯或多或少也了解霍克局长的性格。头脑相当灵活,与平日骄傲的态度相反,内心是城府极深的男人。
这样的人……竟然做出这种大胆的行为,肯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难不成……)
贝尔肯斯的脑海掠过一名少女,以及她的“守护者”(Guardian)那双胞胎的身影。
废弃公主与她的守护者。
在昔日玛乌杰鲁教的圣地葛林德,被神谕宣告为“毁灭世界的剧毒”。在尚未取名的襁褓时期,就应该自王国史上消除的公主。
杀手、王国军人,以及玛乌杰鲁教教会的教敌歼灭部队肃清使——持续守护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击退这些敌人的双胞胎。
他们的能力高强。不论是剑士的哥哥,或是魔导士的姐姐,从贝尔肯斯的角度来看都是一流,甚至一流之上。倘若要与他们为敌,铁定需要一整支部队的肃清使。
就连乍看之下软弱无力的那个废弃公主,在绝望的状态下仍有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坚强;然而……
“通通风吧。”
或许是感到气闷,贺伍杰尔走近窗户,大大敞开。秋季的干爽空气不断流进室内。
“冬天快到了。”
贺伍杰尔并未注视任何地方,……只因吹抚脸颊的冷风,有感而发的低喃。
(——希望这只是我杞人忧天。)
远眺窗外的秋季天空……贝尔肯斯遥想着此刻大概在这个天空下的某处继续旅行的他们。
美丽虚幻的旋律,环绕在帕希菲卡周围。
指甲撩拨的震动弦音,悲哀无比地响起。连绵不绝的音律,宛如在诉说她的心声。尖锐诉说悲伤,沉重诉说绝望。在滂沱大雨的冷冷空气中,旋律显得更为鲜明。
“啊啊……”
右手放在胸口,左手与那蓝色眸子,仿佛向谁求救般地深深透着苦恼。光是看着她的这种姿态,任何有良心的人或许都会忍不住流下泪水。
“天国的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哀伤不已地抖动睫毛……她歌唱似的说道:“骇人听闻的事终于……终于……”
跳舞似的将身体朝后方一扭,这次换成左手放在胸口,右手高高举起,帕希菲卡说道:“我究竟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哥哥他居然……啊啊,夏侬哥他……”
旋律转趋激烈,这里似乎是高潮。
帕希菲卡摊开双臂,仰天大叫:“居然诱拐女童!”
“吵死啦!”在夏侬的咆哮声下,旋律戛然而止。“谁诱拐女童啦?”
“夏侬哥。”
“别用手指我!别指我!”夏侬拨开伸向自己的手臂,瞪视迎面指着他的帕希菲卡吼道;“什么‘终于’啦、‘骇人听闻’啦……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拉蔻儿你也是!还拿出鲁特琴跟着她胡闹!”
拉蔻儿在帕希菲卡旁边迅速收拾乐器。
“…………”这个问题女童(总之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诗音,仿佛在看一场跟自己毫无瓜葛的纠纷,一脸诧异地站在夏侬身旁。她总算松开了夏侬的左袖,但依然紧靠在他旁边,寸步不离。
“你们是要我说几次才懂!”
夏侬用拳头捶打墙壁怒吼,可是帕希菲卡豪不惧怕,斜眼看着他说:
“在麻努林的时候也是,年纪一把了还没有女朋友,我就觉得奇怪。恋童癖是变态喔,是异常喔。身为人类,你不觉得可耻吗?啊啊,连我这个妹妹都觉得羞愧呢。”
“呵呵呵……?”夏侬面露狰狞笑,绕到帕希菲卡正面。“我带女朋友回家时,不晓得是谁每隔几分钟就带‘沙漠之鹰’来乱?”
“那件事是那件事,这件事是这件事。”
话说回来,当时的女朋友并非真正的恋人,而是有事来访的单纯女性朋友。
老实说,夏侬在故乡相当受同龄女生的欢迎。高挑的身材、俊俏的五官,以及超龄的稳重,跟同年纪的少年相比,自然格外出色显眼。
话虽如此,他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的恋人或暧昧不清的女友。
帕希菲卡的妨碍或许是部分原因,不过最大的理由据他说是——“麻烦”。
当然,夏侬也是男人,并非对女性没兴趣;可是他对女性并无幻想,或许因此才没有积极涉足爱情。嗯……如果佳丽有两位就各种意义而言异常强烈的女性,选择恋人自然会更加慎重了。
“……虽然知道事情原委,”拉蔻儿看着彼此互瞪的弟弟妹妹以及诗音,插嘴说道;“不过夏侬这个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孤儿……不小心的话,真的会变成诱拐喔?而且名就我们是立场来说——”
“我知道,我也知道……”夏侬呻吟道。
跟刚才相同的废墟一室。
窗外雨下个不停,房间依旧充诉着郁闷不快的潮湿空气。
夏侬在这里向帕希菲卡和拉蔻儿说明事情始末……然而,对无法甩脱诗音一事,称不上有什么具体的理由。
他们是流浪者,而且是逃亡者。
就算诗音是孤儿,没有亲人,也不能带着她旅行。夏侬他们原本就必须保护帕希菲卡免于职业刺客、接受特别命令的军人、骑士或者教会暗杀部队的攻击,如果这时再加上个诗音,根本就是累赘。只要增加一个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人,护卫的辛劳也暴增一倍。
不,别说是累赘了,要是杀手们看见他们带着诗音,对方会怎么想?如果把她掳走当人质,那真是万万不秒。
对夏侬他们是如此,对诗音本身也很不利。要是替她着想,他就不该带她回来。
“可是,该怎么说……一看见她的眼神,就没办法抵抗——”
“啊~~真丢脸。”对于试图自我开脱般辩解的夏侬,坐在拉蔻儿旁边双手抱胸的帕希菲卡一脸不屑地说:“夏侬哥是男人的话,就该跟她好好说清楚、说清楚呀。这样拖拖拉拉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得带她一起走。”
“总觉得你……好像比平常更凶?”夏侬皱眉说。被帕希菲卡吐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这次的语气确实特别严厉。
“这当然是因为夏侬带回来的是女孩子——”
“我平常就很凶!”
拉蔻儿浮起意有所指的微笑说到一半,就被帕希菲卡大声打断。
“是吗?”
“就、是、这、样!”
帕希菲卡呯的一声拍打膝盖,满脸通红地说。看见夏侬跟拉蔻儿都被这股气势吓得不感发言,她脸色一沉……视线转向夏侬身旁的诗音。
承受这股格外锐利的视线,诗音仿佛也察觉事情有异。看见她紧紧揪住夏侬的左手臂,帕希菲卡额上青筋暴起。
“呃……诗音?”帕希菲卡盯着诗音的脸孔说。虽然努力换上一副爽朗的笑容,但仔细一看,不但脸颊僵硬,额上青筋也若隐若现。
……非常容易理解的性格。
“我们啊,不能够跟你在一起的,懂吗?”或许是因诗音沉默不语,再加上神情难以分辨内心思绪……帕希菲卡换成哄小孩的口气。“我们一定要跟诗音说拜拜喔。”
“…………”诗音默默摇头,不断地、不断地摇头。
“诗音。”帕希菲卡再度呼唤她诗音恐惧万分地躲到夏侬身后。
“她好像很讨厌你呢。”拉蔻儿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帕希菲卡皱眉。这样下去,就只有自己变成大黑脸了。
“唉……真是伤脑筋!”帕希菲卡垂下双肩,叹了一口气。“拉寇儿姐也说句话嘛,夏侬哥一点志气都没有。”
“是呀……”拉蔻儿头一偏。“诗音?”
诗音听见她的呼唤,从夏侬身后微微露出脸孔。
“诗音想要怎么样呢?”
“…………”她没有回答。
“那么,你可回答‘有’跟‘没有’吗?”
“…………”诗音轻轻点头。
“诗音有家吗?”
“……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有没有爸爸或妈妈呢?”
“……没有。”诗音与其说的话语,更像是吐气音地简短回答。
“走散了吗?”
她摇摇头。
“去世了吗?”
又是一阵摇头。
夏侬他们面面相觑。拉蔻儿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片刻,略微思考后又问:“……莫非,你对自己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是否连这种自觉都没有……诗音先是露出沉思的神情,然后轻轻点头。
第二章
关于这名少女的失忆
从窗户外射入的橙色夕阳光芒,映出两个人影。
宛如褪色绘画的情景,大厅里的一切仿佛潜藏气息似的无声。在倦怠色彩之中,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这带来一股气闷感。
帕希菲卡犹如在仰制自己的心跳,下意识地按着自己左胸。
虽然声音不大,但有些紊乱的心跳。
“夏侬哥……?”
迎面而立的哥哥脸上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神情。
了如指掌……已经看到不能再熟悉的哥哥脸孔,此刻却像陌生男子的脸。不知是因为英挺五官上的认真表情……或是比夕阳色彩更加潮红的脸色所致。
夏侬下定决心似的向前……踏出一步,但依然默不作声。察觉他严肃表情上掠过的一丝踌躇阴影,帕希菲卡醒悟了。
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想必是非常重大。也许是对夏侬,也许是对帕希菲卡,或者是对双方。说不定是将迄今筑成的一切损毁的……
“夏侬……哥~”舌尖响起甜美哀怨的声音。
夏侬正视伫立原地的妹妹眼睛说:“帕希菲卡……我已经……”
正因为在懂事前就已看到不能再熟悉,所以有些事情至今从未察觉。
家人,异性家人,异性,男人。
怎么可能……
帕希菲卡也觉得莫名其妙,却无法挥去这个想像。面对狼狈不堪的她,夏侬难以启齿地说:“我已经……已经没办法把你……当作妹妹了……”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心跳停了。
不过,这当然只是错觉。心跳反而更加快速响亮,她感到一种坐立不安的焦躁。
……等一下,这个意思是?
“没办法把你当作妹妹了。”这句话在脑中不断萦绕。
我要说什么才好?说什么才好?说什么才好?
她拼命找话说,但什么都找不到,只有骄躁感不断涌现,犹如泡沫般绽开消逝。她应该说什么能化解情势的笑话?或者该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或者……
“我好高兴……”
(……咦?)
帕希菲卡一阵混乱,就像在紧张过度的情况下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像说了最尴尬的话……就像自己的嘴巴,不,就像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仿佛生了一层薄膜,在意识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