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理睬,中川美幸的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她的嘴角抽出不自然的笑,解释似地说:“那个……我爸说让我们小孩子自己一起去玩,我看到大家都在,所以……”边说着,眼光还一直往柳生身上瞟。
柳生也并非无所察觉,作为主人,他还是礼貌地说:“中川学妹,欢迎你参加我们家的平安夜晚会。希望你有个愉快的晚上。”
十分外交的话,显然他对每个半生不熟的宾客都是这套言辞的,但依然让中川欢喜得满脸通红。
到7点钟,该到的人都基本上到齐,在柳生广雄站在高出来的楼梯上致辞后,晚宴才算是正式开始。室内交响乐音又起,宾客也重新开始了交谈。
忽地,银匙敲上高脚杯的声音响起,“叮叮”的清脆声是这类宴会用来吸引别人注意力最常见的手段。果然,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声音来源。而在美智子的示意下,请回来乐队也停止了演奏。站在那里的是一脸高傲的中川美幸和她母亲,以及柳生美智子。
美智子笑道:“各位宾客,美幸特地为我们准备了节目,接下来,请大家欣赏她的大提琴演奏吧!”
掌声四起,中川美幸以高贵的仪态,接过乐队大提琴手手中的乐器,落座在众人面前,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琴弓拉动,带出了一曲优美的乐章。
满室静寂,只有悠扬动听的琴声回旋,直到一曲落下,中川美幸优雅地站起来,一手扶琴一手拈起裙角微微曲膝行李,大家才从如痴如醉的欣赏中醒来,全场顿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中川美幸有些抬高的下巴显示出她的得意,目光也飘移到柳生脸上,柳生虽是跟其他人一样鼓着掌,脸上依旧任何表情。中川嘴角一撇,自得的笑容收了一些。但是她的母亲并没有在意到女儿的表情,笑得无比骄傲,然后跟美智子说着什么。
美智子跟她交谈着,忽然抬起头在人群中寻到海蜃的踪迹,对她扬手招了招示意她过去。海蜃听话地来到两位贵妇面前,才刚站好,中川夫人就一副亲热的样子拉起海蜃的手,赞许地说道:“瞧瞧咱们海蜃,都出落得这般娇俏了!”
美智子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上却还是客气地应对着场面话:“美幸不也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了吗?大提琴还拉得那么好!”
“不过说起来我们两家也真是有缘。你看咱们女儿刚好是同年级的,还在一个班!又难得她们投缘,能成为好朋友。呵呵……”中川夫人拍拍海蜃的手,笑呵呵地说道。
好朋友吗?看来美幸跟自己一样,没跟家里提过她们已经翻脸的事。
而中川美幸怕被海蜃揭穿,更是上前一步,拉过海蜃,亲热地说:“是啊,班上就我跟海蜃最要好了。”
海蜃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没有搭话,也没有甩开。然而,她淡淡的目光在中川美幸看来,却像是根根锋利的针插在胸口上一样,让她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松开了挽住海蜃的手。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她克制住心头的不适感,匆匆地想将注意力转移,因此,当她听到美智子再一次对自己的琴技报以赞赏之时,她马上就像找到出口一样应道:“海蜃的钢琴不也弹得很好吗?今天晚上这种场合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出尽风头?让海蜃也表演下嘛!”
海蜃猛地一僵,一股透心的寒意从头灌下,沿着脉络走遍全身,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窟,手指甚至有些不可抑制的轻颤。
钢琴?她怎么会忘记了这件事!以前的柳生海蜃可是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可是她除了画画之外,就没有别的特长了啊!
回来之后,柳生夫妇都没有逼她去做别的什么事,完全是放任她喜欢干嘛就干嘛,学校的音乐社也退出了,半年多来没有再碰过钢琴,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一点。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若是以前的话,她是不会在意的。可是现在,当她已经把自己当作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已经完全融入海蜃的生活,已经习惯接受新的友谊和亲情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去坦然承认一切。
她是个自私的人,默默地接受了原本属于海蜃的一切,她的生命,她的生活。本想说只是帮罗刹一个普通的小忙,但到最后,真正融入其中的人却是自己。
她是个贪心的人,被人拉出光亮处之后,就不愿意再回到那个阴暗的角落。接受了大家的关心,便想贪图更多。她想留在这里,留在这片令她无法抗拒的温暖中。
归根结底,她只是个胆小的人。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接受。而一旦得到,便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苦痛。
尽管脸上淡淡的胭脂掩饰住脸色的苍白,但是海蜃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被中川美幸注意到,她眼睛一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美智子看到女儿没有作声,笑道:“哎呀,海蜃事前没有准备,不行的啦!”
中川美幸想不到现在的“海蜃”已经完全不会弹钢琴,只想到她车祸后就退出音乐社,大概是没怎么训练,钢琴已经弹得大不如前。她勾出笑容,一副力挺的样子说:“没事啦,海蜃去年不也是即兴表演的吗?她钢琴这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啦!”
呵!就算是文艺表演,也是有比较,才知道优劣的嘛!只有她一人独奏,怎么看得出她在同龄人中的水平有多高呢?
去年海蜃的钢琴演奏很出风头,完全盖过她的光芒嘛!那么今年,就让大家再看清楚好了!
中川夫人不知底细,出于讨好主人家的心态,也说:“是啊美智子,海蜃钢琴弹得这么好,就不要那么小气了,让她再给大家弹奏一曲嘛!”
中川美幸单纯的比较心理,中川夫人毫不知情的推波助澜,却在不觉中让海蜃心里觉得更冷一分,连血液,都似已凝结成冰。
站在她们周围一圈的宾客自然不知道海蜃已经多久没碰钢琴,只记得她去年的精彩表演,想说该给主人家的千金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也纷纷说着该请她上去表演。美智子看到大家兴致高昂,试探地看向海蜃,问道:“蜃蜃,你看……要不要去……试试看?”
虽然疏于练习会大大的影响发挥,但她毕竟功底深,哪怕手生一些,至少也不至出丑吧!
“我……”海蜃说出第一个字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喉头有多干涩,要开口有多困难,她看着美智子满脸希冀的模样,后面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上来。
看到她为难的模样,柳生忽然眉头轻皱一下,镜片闪过亮光,但他只是静立一旁,没有说话。
而跟财前刚一起走过来的柳生广雄,看到大家兴致勃勃的样子,终于作为大家长发言,不轻不重地说:“海蜃,没问题的,就随便弹弹吧。”
海蜃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艰难地摇摇头。美智子不忍女儿受委屈,便出言替她说话:“哎,海蜃也好久没弹过钢琴了,就算了吧!”
然而,见海蜃当众拒绝自己,柳生广雄只当她是以前那个任性的女儿,又开始闹脾气了,而且在那么多人面前,面子上也不怎么挂得住,他皱了下眉,语气沉下几分,说道:“生疏点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别扫了大家的兴嘛!”
仁王看着海蜃的脸色,觉得心有不忍,又见旁边的柳生只是站着并不说话,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正想开口,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已经开口叫道:“伯父!”
钢琴
仁王的话还在喉头没有出来,幸村的一声“伯父”已经断送了他先开口的机会,仁王眼睛眯了眯,还是把话吞回肚子里,看着幸村走到脸色有些沉下的柳生广雄旁边。
温和的微笑,谦逊的态度,幸村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晚辈在长辈面前应持的态度,说道:“伯父,海蜃之前受过伤,虽然已经康复,但是弹钢琴,恐怕还是有些勉强吧!”
听到幸村的话,海蜃半年多前经历车祸之后躺在病房里了无生气的模样又浮现在柳生广雄脑海中,几乎痛失女儿的心痛抽起,对上海蜃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而旁边几个人听到幸村声音不大的话,也都马上说道:“啊,柳生小姐之前受过伤啊?那就千万别勉强了。是我们不好,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起哄。柳生小姐别介意啊!”
有了可以下的台阶,柳生广雄也点了点头,没有再要求海蜃弹钢琴。幸村对海蜃微微一笑,但她好像还没从这大起大落中回过神来,回望他的眼神有几分茫然。
完全不知道海蜃出过这段往事的财前开头只是在海蜃和柳生广雄之间来回扫视着,听到幸村这么说,他心头一痛,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上前一步对柳生广雄说道:“柳生伯父,其实小侄手上有一首曲子,从来没有机会在别人面前完整演奏过,既然今天这么热闹,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为大家表演?”
他的短短几句话化解了刚才有些僵住的气氛,众人的兴趣又被引起,柳生广雄也笑着说:“小光还会作曲这么厉害啊?”
“只是兴趣而已。而且,这首曲子的完成,也是托了海蜃的福。”财前笑着回答,对好像仍处于游离状态的海蜃投去一瞥。
“哦?怎么说?”
“呵,夏天的时候我来参加过立海大的海原祭,那天还是海蜃陪着我玩的。回去之后突然灵感涌现,就完成了。”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演奏给他想献上的对象听而已。
“呵呵,那我们真是太荣幸当这第一批听众了!刚,你这儿子,真是不错啊!”柳生广雄已经忘记了两分钟前的不快,笑着拍拍财前的肩膀。其他人也跟着发出称赞。
财前点头一笑,走到钢琴前面坐下,双手放上琴键,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手指落下,一连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灵巧的十指跳跃间流窜而出。
心随意动,随着琴声的飘扬,财前的唇边也溢出了满足的笑意,眼前出现的,仿佛不再是那黑白的琴键,而是一幕幕难以忘怀的画面。
第一次的相见,被小金强拉着的她,不见无奈也没有不耐,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觉得跟其他同龄的女生很不同。
在比赛当中离开的她,独自走着,仿佛跟这个世界隔绝一般,如风,如雾,如同一切虚无缥缈之物,好像只要眨一下眼睛,就会消失不见。
几抹残樱,零落成寂寥的清艳,围绕她身边渐渐散落,如梦境般,看似真实却难以触摸。
漫天璀璨的烟花,在她脸上映照出忽明忽灭的光影,当初在她身上感觉到的那股虚无不知不觉中已经减淡许多,让人安下心来。最美的焰火,落在她的眼中,美艳不可方物。
遇见她之后写下的第一个音符,海原祭过后的一气呵成,这首曲子,起始与完成,都源于一个叫“柳生海蜃”的女孩。
那个晚上,被第一发烟火打断的话,无法再次出口,只能通过乐声传达。谨以此曲,献给那个,我喜欢着的你。
比起语言,音乐往往具有更大的通透力和感染力,能够直达人的心底。
然而,前提是,那个人,得要有在听才行。
若根本就是充耳不闻,那么,再动人的音乐,既无法入耳,又如何入心?
海蜃还站在原地,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一样,又好像是被完全挖空了。在对柳生广雄摇头后,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沉下的脸色,然后她看到幸村上前对他说了什么,听到宾客应和着什么,看到财前又去说了几句话接着到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她听到有乐声在耳边流淌而过,但是却一个音节都无法进入她的耳内。
优美的曲音,似乎缓缓诉说着朦胧的情愫,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入神,径自沉醉。只有那个最应该听到的人,站在人群中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中川美幸的建议提醒了她,她不会钢琴,她不喜欢粉红色,她不爱吃草莓冰,她不知道插花是什么艺术……她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半年多了,连她都以为自己就是柳生海蜃的时候,一声惊雷起,让她轰然醒来。
她不过是罗刹赶巧捉来顶替上场的临时演员,这个角色,她到底能饰演多久?
她可以在一开始用失忆来解释对过去的不解,可以用车祸导致的性情大变解释改变的种种,可以用“告别过去,重新开始”这种蹩脚的借口展开一段新的人生,但是,这仍然无法改变她是个冒名顶替者的事实。
以前的海蜃虽然任性娇气,但是千金大小姐该会的她一样没有拉下,弹得的一手好钢琴连钢琴老师都曾盛赞不已,说她的手天生就该是用来弹琴的。当时,柳生夫妇都笑得一脸自豪,自此,每每有什么宾客到访,她的钢琴演奏都成为固定表演节目。
而现在,她的一双手,却只能用来拿画笔,在琴键上,一无所长。
车祸后,柳生家没有人对她施加任何压力。美智子在初时还试探地问过她要不要把钢琴老师请回来,她摇头过后也没有再提过。再然后,因为她的绘画天赋被赫赫有名的“画绝青川”看中,柳生夫妇也只当是自己的女儿多才多艺,任由她改去学画,没有再勉强她回到音乐之路上。
但是,一直没有被提起,不代表这个问题就不存在。她压根就不是柳生海蜃,这次侥幸有人出来替她打圆场,可是,她还能瞒多久?
从来都没有刻意去撒过慌,只是避重就轻地对一些问题模棱两可。可是现在,她要继续以柳生海蜃的身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势必要开始学会圆谎……
但她不想那么做,她不想离开,但也不想向这些真心待她好的人撒谎。
怎么办?
如果……没有陷进来,如果自己还是刚来到那个对一切都可以看得很淡的旁观者,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矛盾?
一曲终了,财前站起,鞠躬回应热烈的掌声,站直身子之后,他的视线奔向海蜃,然而入目的情景让他一紧,只见她目光游离,神情恍惚,只是机械性地跟着其他人的动作鼓掌。财前的心中腾起轻微的不安——现在的海蜃,简直就像当初在千岁的比赛当中离开独自游荡的时候,明明就在眼前不远,却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随时会消失不见的一样!
“……小光,小光?”耳边传来的叫唤让财前惊醒,他赶紧看向旁边的柳生广雄,应道:“是,柳生伯父。”
“小光,你弹得那么好,你看大家都说要encore呢,不介意再为我们献上一曲吧?”柳生广雄笑问。
财前正想自谦一下,忽而心头一动,像是想到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承蒙各位赏识,那我就再献丑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海蜃一眼,坐回钢琴椅上,双手放到琴键上,深呼吸一口气,弹下第一个音节。
轻缓的前奏结束,财前的歌声伴着琴音唱起——
“If the hero never es to you,
If you need someone you're feeling blue,
If you're away from love and you're alone,
If you call your friends and nobody's home……”
连身为父亲的财前刚也是第一次听到儿子唱歌,有些讶异地扬起眉毛。而其他宾客,本来只是期待一首纯钢琴曲子,没料到财前竟会大方地献唱。然而,他的歌比曲子,更富吸引力,全场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身边的人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恨不得连同呼吸一同屏住,唯恐发出丝毫的声响便会打断这动听的歌声。
不同于他平时说话的清亮,财前唱歌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曲调偏慢,好像吟游诗人低声的自吟自唱,又像窗前爱侣缓缓地倾诉衷肠,让偌大的大厅,都沉浸在一室温婉中。
当财前凝神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