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谁知道方旭明也是个聪明人?
不聪明的人绝对不会将四季香写成香季四。
***四季香的对面是全记杂货铺,两家店隔了一条街,遥遥相对,楚河汉界。
全记杂货铺的老板是李炳全。
如果说方旭明是一个勤奋的人,那么李炳全只能算是一个懒惰的人。每天早上四季香开门时,全记杂货铺也会开门,开门的是李炳全的老婆。她一边开门一边大声叫道:“死佬,起床啦!”
死佬当然是指李炳全。他老婆开开门,将店面扫一次,将门前的空地扫一次,再用鸡毛掸子拂去灰尘,然后坐在门前吃早餐。到她吃完早餐,她就又大声叫一次:“死佬,起床啦!”
这时开始就有零星落索的顾客陆陆续续来买东西,老板娘就要应付顾客。手不停口不停地和左邻右里打招呼,无非是今日天气哈哈哈之类。一直到九点多十点钟,对面街的四季香准备收市了,她就会再大叫一次:“死佬,起床啦!”
这次李炳全才算真正起床。从老婆第一次叫到现在已经两三个钟头过去了,他仍然意犹未尽,披着衣服到门口一蹲,吞云吐雾地抽一支烟,然后才洗脸刷牙,然后才吃早餐。到他正正式式站到铺位里招呼顾客时,隔壁邻居已经准备开始煮午饭了。
杂货铺不同饮食店,不能按时开门关门,只能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晚十点后李炳全仍然忙得很,约了几个老搭档在门口下棋,打牌,扯天扯地闲聊。他打牌不用牌,下棋不用棋,只靠嘴巴;出了多少牌,还剩多少牌,走了哪步棋。死了多少只,他们几个人都滚瓜烂熟,不差分毫。那种非凡的记忆力,确实令人惊异。如果有人在晚上经过全记杂货铺门口,就会听见他们在逐个叫道:“俘虏八,缺方块带黑桃十红桃十。”
“四条拉一,J带一只梅花四。”
“同花兼夹顺,方块四至八。”
或者这样叫道:“炮二平五。”
“马八进七。”
“卒三进一。”
或者就议论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的奇人怪事,直到兴尽而散。李炳全就喜欢这种生活,他老婆却咦咦哦哦颇有烦言,李炳全说:“你们女人衰就衰在小肠气,又小气又长气,而且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我是个好老公。我玩这些是最低消费,最高享受,又健康又正当又省钱。你看人家,嫖赌饮荡吹五毒俱全,你还想我怎样?”
他老婆又肥又壮,是典型的能干的泼妇,两只眼睛一撑回敬说:“你只会跟那些衰的比,就不跟好的比。你看对面方老板,多勤快,天天从早做到晚,一身水一身汗,事业心一流。你只会迷下棋,打牌,如果把心思放在生意上,早就发达啰,何必像现在这样闲逛逛!”
李炳全说:“那你在发达以后又做什么?无非就是不再辛苦可以闲逛闲逛,那倒不如现在就悠悠闲闲过日子。世界上的钱你永远赚不完的,况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这么多做什么?够吃够穿就好了。我玩又不影响做生意,有客人来我照样招呼的,也从来不算错账,你管得了我那么多!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我早点睡觉,早些上床陪伴你。撞鬼你啰,整天想着做爱,你肥尸大脊,晚晚榨我我好容易玩完的呀!”
他老婆啐一口,举起扫把当口当脸打过去:“死佬,当街当巷说咸湿下流话,我一扫把打醒你!为老不尊,教坏子孙,无厘正经,离谱!”
两公婆一个跑一个追,像警察追小偷一样。兰花街的人见惯不怪,反而羡慕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感情深厚。事实上,兰花街上论起夫妻感情,大家一致公认李炳全夫妇为一流。李炳全懒人有懒福,不但两公婆感情好,而且财运好,一年中多多少少都有几次横财收入。比如买百货,买中二十元有一张抽奖券,李炳全就能中个四等奖。买两元一张的福利奖券,他每个月不多不少只买十张,到头来就会有一张中奖,赚它几百一千的奖全,抵销了一年买奖券的本钱还有赚头,他大运不见,小运不断,有时在街上也会捡到几十元,有时去市场买菜档主会找多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就这一点来说,他自己也是非常自豪的。
李炳全教育儿女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他奉行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的信条,对儿女总之阔佬懒理。无论是读书还是生活,他叫儿女自觉去做,以自我感觉好为标准,从来不过多指责和干涉。他的女儿和儿子也算乖巧,高中毕业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搬出去住,逢年过节会回家探望父母。一般人家所说的代沟,似乎和李家无缘。
李家在兰花街的名声颇好,不是四季香那种物美价廉的好,而是家庭温馨的好,说起李家,好多人都可以说出几个有趣的故事,但最得意最过瘾的,还是那个关于笔记本的故事。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日,连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热辣辣的,兰花街的人在晚饭后都跑去海边散步透凉。左邻右里围在肖杰门前,喝冰茶说闲话,扯天扯地,有一搭没一搭,消磨时间。突然间,李炳全的老婆旋风一般地卷到,脸红红眼肿肿,杀气腾腾地叫道:“死佬,跟我回去!”
李炳全和人家下棋正下得兴起,如何放得下来?他眼尾都不捎一捎老婆,随口说:“下完这盘棋就回去。”
众人早就看出今时不同往日,李炳全老婆的情绪像是台风前夕,都暗暗为李炳全担心,也希望快点知道是什么事,藉以刺激一下因天气炎热而闷到抽筋的神经。果然,李炳全老婆当场跳起,揪起老公的耳朵说:“你走不走?你个死佬!”
平时是打情骂俏,这次真正揪得好痛,李炳全便破口大骂道:“丢那星,你收买人命咩?发黑油(FUCKYOU)!”
霸咋香见情形不对路,冲过来作调解角色。李炳全老婆到底心痛老公的耳朵,揪的手放了,另一只手却捉住老公的手,说:“跟我回去,我有事问你!”
李炳全也火滚起来,说;“有事在这里说,何必回去!”
他老婆说:“你不怕羞我怕羞,回去说!”
李炳全说:“我又没做丑事,怕什么!你尽管说!”
周围的人都觉事有跷蹊,巴不得快快知道底细,就一味煽动李炳全老婆快说。李炳全老婆经不起众人激,一翻手拿出个笔记本,尖声尖气地说:“我搜出这样东西来,你说,是什么?”
李炳全打了一个突,随即又镇静下来,略显尴尬地说:“是我写的,有什么要紧!”
他老婆见他神色有异顿觉胜券在握,便翻开笔记本,大声念道;“四月二十日晚,一次。四月二十七日晚,一次。五月二日晚,两次。五月十四日中午,一次。你记这些日期记了好几年,每个月都有几次,什么意思?”
李炳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李炳全,想他快点开口,他老婆更是一连声地催道:“你说你没做丑事,为什么不说?说呀,大声说!”
霸咋香说:“李老板,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向,不兴打埋伏的。你说出来,说清楚,大嫂就不怪你啰,说啦!”
李炳全发一个威,鼓起勇气说:“说出来也不出奇,那是我年青时的遗精记录,每一次遣精我都记上笔记本的,看看次数多少,符不符合医生所说的要求。”
谁也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霎时间静得只有海风在吹。突然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立刻引发了一场大笑。记录遗精,既出奇也不出奇,有的人会觉得好出奇,有的人会觉得不出奇。不论觉得出奇或者不出奇,都会好笑。
李炳全说:“有什么好笑?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到我结婚,这些记录就断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说:“不是断了,是记到老婆身上去了,变成了子女,变成了肥肉。”
怪话又引发了一场大笑。
李炳全对他老婆说:“就是你三八,翻出陈年老账来现世!”
他老婆又翻过几页说:“还有,你听着!二月十四日,我在街上散步,见到一个女人,好面熟,就暗暗跟住她。走过几条街,那女人不见了,我四周围去找,却发现她进了厕所。我偷偷跟进去,她又不见了,几个女人骂我咸湿佬,我只好拚命地跑,真扫兴。”
听的人不由得暗自心惊,想不到李炳全好眉好貌生沙虱,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如果不是他老婆亲自念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李炳全正想说什么,他老婆抢着说:“还有,听着!五月一日,见到了姣婆芳,几年不见,她仍然风骚。她约我晚上七点钟见面,在宾馆开了房,要和我做爱。我等来等去,手表好像停了,总也不见时间过,干脆去宾馆找她,她住在三十二楼,早已脱光光在等我,一见我就骂,死佬,这么迟才来,我湿透啦,我等不及啦。我一个饿虎擒羊扑上去,她变成了我老婆。。。。。。”
李炳全打断说:“是我的梦,我将梦中的情景记录下来,又有什么出奇了?”
他老婆说:“你骗鬼吃豆腐,居然说是梦!你在外面另外有女人,和狐狸精搞神搞鬼。你嫌我老了,没有吸引力了!你真没良心,枉我对你那么好,你叫街坊邻里评评理,我有什么对不起你!”
她一边说一边哭将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来,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众人出于义愤及同情心,又劝解她又指责李炳全,乱得倒泻一箩蟹。李炳全忍无可忍,暴雷般大喝一声说:“喂!你们不要大石砸死蟹!法官判刑还要让被告为自己辩护,你们听我说几句!”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只听李炳全说:“笔记本记的都是我的梦,不由你不信。五一节那天,你侄女结婚,我和你去帮忙办酒席,从早忙到晚,半夜十二点才回来,哪有时间在七点钟去见姣婆芳,和她睡觉?”
他老婆呆了。老公说的是事实。
李炳全说:“我问你,这里哪儿有一家三十二楼的宾馆?”
这也是事实。众人都不作声了。
李炳全说:“你看你的衰样,人头猪脑!蠢得无与伦比,也不想一想才来闹,真是丢了八辈子的脸!”
笔记本的风波至此平息,笔记本的故事自始家喻户哓,街知巷闻。李炳全夫妇的感情自这次风波后,更加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李炳全在老婆的心目中,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丈夫,不会有私藏的秘密,也不会对老婆说假话。有了这样的老公,任何一个做妻子的都会很放心。李炳全充其量只在梦中想其他女人而已,这不算过份;老婆正在更年期,老公在梦中与其他女人幽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
李炳全只说了一次假话,那些记录不是遗精,是手淫。
十个男人有九个会手淫,但十个男人有九个都不会在公众场合承认自己手淫。
李炳全因为面子问题将手淫说成是遗精,并无大碍。他照样要老婆叫三次才起床,照样晚上和人下棋打牌扯天扯地,照样不大不小不多不少地发横财。全记杂货铺开了一年又一年,天天都会响起大家听惯了的但仍然要听下去仍然想听下去的声音:“死佬,起床啦!”
***大哥刚驮着查理走过来,施施然说:“李老板,早晨!”
李炳全说:“大哥刚,吃牛腩面吃得口渴,喝杯水好吗?”
大哥刚说:“好哇。”
李炳全开了一罐可乐,插上一支吸管递给大哥刚;又拉一张椅,靠在凉快处,请大哥刚坐下,才说:“大哥刚,去云南玩得开心吗?”
大哥刚说:“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李炳全说:“我老婆最三八,兰花街没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你什么时间走,什么时间回来,她都知道,女人那种三八,男人永远都做不到。“大哥刚说:“那我去云南玩得开不开心,她也一定知道。”
李炳全说:“她没有说,她只是咦咦哦哦地说,有钱人去哪里玩都开心。”
大哥刚说:“这句话也很有道理。你有个老婆还好过听新闻,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想来你会知道的。我们兰花街来了个林伟强,你知道关于他的事吗?”
李炳全说:“我当然知道。好多年前,恐怕有十年八年吧,林伟强和人打架,为了沙煲兄弟的事,几乎打死人。后来他被判了十二年,去了坐牢,坐到现在才回来。你那时还没来兰花街住,自然不认识他。“大哥刚说:“那他家里人呢?都死光光了?”
李炳全说:“早就死光光啰。林伟强才几岁大时,他老爸老妈就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流离浪荡。那时社会很乱,各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人关照他,他就群在一帮流氓烂仔中间学坏,终于学到杀人放火坐牢,真是阴功!”
他说到这里自觉漏口,有影射大哥刚的嫌疑,就立刻转口说:“我只是替他可惜,为人出气而杀人,惹得自己一身蚂蚁,实在不值得。”
大哥刚说:“照你这样说,他林伟强也是一个讲义气,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现时这个世界,好难找这种人啰。”
李炳全附和说:“是呀是呀,好难找这种人啰。听说他回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人家嫌他是劳改释放犯,上班几天就被炒鱿鱼。其实政府应该管一管,否则他没吃的没穿的,又要惹出无端的事非来。”
大哥刚说:“政府?政府不得闲管这些虱虱碎的鸡毛蒜皮小事的,别指望政府!”
李炳全见大哥刚快要喝完可乐,就说:“大哥刚,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大哥刚说:“看你神神秘秘的,说吧。”
李炳全说:“我乡下的大伯打电话来,说他有一件古董想出手,问我有没办法卖个好价钱。我想,如果要卖好价钱,一定要和懂行的人商量,而且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一层唯有你大哥刚才够FACE,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就斗胆请你帮忙。”
大哥刚觉得好奇怪,好巧合,刚刚方旭明才说有值钱货出手,现在李炳全又说有古董出手,怎么都碰到一起了?哇,这世界看来好容易发达喔!
李炳全见大哥刚不作声,有些紧张起来:“大哥刚,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大哥刚说:“不关你事,我刚刚想到另一件事去了。你说的古董,是什么东西?”
李炳全说:“我大伯说得不清不楚,只说那件古董能卖上十万左右。我想先问问门路,如果你有办法出手,我就叫我大伯带出来。”
大哥刚说:“行呵,你让他带出来好了。”
李炳全说:“我先多谢你,大哥刚。做得成这单生意,照行内的规矩抽头。”
大哥刚说:“不用多谢,一家欢喜两家着,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有消息你再通知我,我现在要去找人。”
他们道过再见,大哥刚就驮着查理向街头方向走去。走不了两步。街边飞出一声呼叫:“查理,早晨!”
查理听见呼叫,探头探脑地四围张望,望不见人,就机械地说:“早晨,早晨!”
大哥刚笑道:“傻瓜查理,肖老板藏在衣服后面,和你玩兵捉贼哩。你看不见的。”
查理说:“不见,不见!”
呼叫声又说:“查理笨七,笨七!”
查理说:“笨七,笨七!”
大哥刚说:“好啦,肖老板,你专门教我的查理说粗口,我以后怎么带查理上电视台出镜?我要你赔偿损失的!”
肖杰从衣服后面伸出头来,笑口吟吟地说:“大哥刚,你今天不过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找我?我刚刚回来,你就找我?”大哥刚想,无论如何巧合,肖杰都绝不会是有值钱货出手而且想卖十万八万的了。世界上的事虽然好多巧合,但是同一天早上同一个地方有三个人同时想卖出一件值十万八万的东西,只怕机会微乎其微。因此,大哥刚漫不经心地说:“找我有什么事?肥佬杰?”
肖杰说:“你走近点,我不想被别人听到。”
大哥刚走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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