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警方记录是这么写的。”她点头确认,又露出佩服之色。“听说是用一把生锈的炉火钳,她真猛,这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田碧海因此活下来了。”
“……”
“活下来了,也受罪了很久,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看了一年心理医师,向恩琪每天在医院照顾她,一方面得帮着瞒田碧海的父亲,又得进出警局——”
“警局?”
“没错,虽然是自卫杀人,受盘查还是必须的。她的母亲是当地报社编辑,动用了点关系让这件事很快在报纸上销声匿迹,否则那地方东方面孔极少,田碧海的身分很难不受瞩目。再过一年,向恩琪台湾的父亲去世,她们一起回来奔丧后,就没再回去了。田碧海父亲经济支援她开了这家店,向恩琪则进了广告公司,就这样。”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闭起眼睛思量。
无庸置疑,这事件几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间夹缠不清的关系,田碧海如何能自外于这份情深义重选择他?他在无意中替她、也替自己制造了难题。田碧海与他初邂逅时处处拒绝他,原因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她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她不该、也不能爱上他,这项人性测试对她而言太过艰难。
宋子俐对视而不见的他摆了摆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查这件事我是无所谓,不过,你真的对田碧海动了真心啦?”
动了心?不止动了心,如果可以,他愿意守护她一辈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记忆;他衷心愿意,但他更能体会,何谓事与愿违,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图扭转这般深植体内的无力感,终究违背不了真心。是的,真心,只是谁又相信,他确有一颗埋藏已久的真心?
第9章(1)
向恩琪不再计算时间。室内光线从明亮到暗沉,她便点了一盏灯,缩在阴影里,抱着膝盖动也不动,偶尔喝口水,调整腿姿,继续呆坐;当光线又从暗沉转为明亮,她便关上灯,让阳光覆满室内,即使双眼布满血丝,思路却愈来愈清晰。她搓了搓凉冷的左颊,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先后打开两扇门,那偎靠着门框的一团身影冷不防跌进门内。
“进来吧。”
三个字像赦免令,地上的人儿攀扶着墙面站起身,适应了好一会才让酸麻的双腿血液流通,避免了摇摇欲坠,苍白的脸色是滞留在门外一夜的结果。田碧海回身关上门,低垂着头,站在客厅中央,千言万语却只能欲言又止,当心心念念获得谅解的机会到来,她反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可以不必再来的。”向恩琪走近她,美眸中闪着不可逼视的精光。“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田碧海气势一再萎缩,就是这般委曲求全,彷佛真做了什么愧悔的事,让向恩琪的愤恨更难平息,随之滋长的屈辱感愈发茁壮,表情更冷洌,口吻更尖锐,但她的好强使她坚持一种姿态,绝不歇斯底里,她甚至带上了微笑。
“我知道,你说过了,你昨天在门外重复了很多次,是他主动的,你拒绝过很多次,不是吗?”那奇异的微笑挑动了田碧海更多的惊疑。
“你不相信我?”
“相信。他想要的一定锲而不舍,”向恩琪抬起她下巴,指尖刮过她的腮。“碧海,你吸引了他之后,真的一心只想为我出口气吗?你没被他吸引吗?”
“……”她愣住,冷瑟的语气让她迷惑,爱情真能让所有东西变质?
“如果只想对他略施薄惩,为什么你收手之后,还继续和他见面?”
“……”因为她拒绝不了他。
“你有很多机会告诉我的,但你没有,你让这件事持续下去,到再也掩盖不了,你认为是谁的错?”
“……”是她的错。
“碧海,你这么难过,到底是我还是他让你万分为难?”
“……”她闭上眼。
“你什么都不说,叫我怎么和你沟通?”向恩琪又笑。“这样吧,老实告诉我你爱他吗?”
她倏地抬起头,怔怔看住向恩琪;对方侧着头,那神情像在等待聆听一个有趣的秘密,浓翘的睫毛甚至眨了眨。
“不说,那就是爱喽,那你还想我谈什么呢?祝福你们?”
“不是这样,你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和他——”
“唔,没办法?”向恩琪视线下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对方那只手,食指上的那一点晶亮掩不住它的光华,她的表情瞬间变幻莫溯,最后却只对田碧海蹙了蹙眉。“他向你求婚了?你戴着它来向我求和?”
“不是!我没答应他——”她惶急地试图扯除那枚戒指,彷佛在和她作对,她的一截指节因她激烈的撇清动作而愈形红肿,脱卸反而加倍困难。
“别忙了,它就是想跟着你,不喜欢又何必戴上?”向恩琪一派轻松道。
“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从未想伤害你?!”她激动大喊,发现向恩琪相当震惊,又挫败地掩住脸,不停后退。
几秒钟的静止,像被冻结的时光无限延长,两人相对伫立,彼此都在悔恨,无数个一念之差造就了她们的命运,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但她们曾相濡以沬多年,过去那段时光,两个人的内心从未设想过她们之间的牵系可能脆弱如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伤害。
向恩琪再度走近田碧海,神态恢复平静,语调异样的平和:“看着我。”
田碧海移开手掌,目光充满对过去的眷恋不舍。
“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向恩琪柔声问。
“……”田碧海没出声,但点了点头。
“任何事吗?”
田碧海垂下视线,咬牙道:“你放心,我不会答应他。”
“不,就答应他吧。”
她惊愕难言,无法置信。“你说什么?”
“答应他的求婚。”
“你疯了?”
“宋子赫一直以来总以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舍弃他想舍弃的,就让他这么认为吧,你不是说你不爱他?”
“……”她不禁倒退一步,那柔软的声调为何显得咄咄逼人?
“他将会明白,他永远也得不到你。依他的个性,他不会强求女人的,到时,你就提出离婚的想法。据我所知,宋家爱面子,一定不会让他如愿,进退两难,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田碧海瞬也不瞬看着好友美丽的脸,即使部分被胶贴遮蔽,仍瑕不掩瑜,那精致如瓷娃、中西合璧的俏丽五官,为何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残忍?“我呢?到时候我呢?”她木然问。
“既然不爱就不会伤心,你坚持离开,谁也拦不住你。”
“这太疯狂了。”她忙不迭摇头。
“可他转身就忘,不断让女人伤心,怎么没人说他疯狂?你一清二楚不是吗?”
田碧海别过脸,拒绝再讨论这个荒谬议题。
向恩琪安静地观望她好一会,忽然心念一转,不以为忤了,她绽开久违的甜美笑容,拉住田碧海,揩了揩眼角,微哽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刚刚失控了,这太难为你了,就当我没说过,你千万别怪我,我们不说这个了,不该为了一个男人争吵——来,你替我看一看,我现在伤口的复原情况,画淡妆能不能遮住?”她兴致高昂地拉着田碧海挤到卧室梳妆台前,轻轻对镜揭除美容胶,再以俏皮的眼神征求好友意见。“怎么样?是不是好很多?”那亲腻就像她们以前一样。
像她们以前一样,彼此不曾为任何事起芥蒂。田碧海忽然两眼潮湿不能自己。她到底对向恩琪做了什么?她以指头轻抚那一抹为情而伤的创痕,它将随时间愈来愈淡化,愈来愈不留痕迹,如同宋子赫对每个女人的注目,以及对她的一时爱恋;但眼前这个女人曾不顾一切为她搏斗,延续了她的生命,当她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被一点一滴夺取生命力,当她尽全力也撑不开充血肿胀的眼皮,无能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时,是这个女人不停地大声嘶吼拉回自己泯灭的意识,保持清醒直到救援来到,她不该忘、也未曾或忘,是爱迷薰了她的眼。
她鼓励地对好友笑。“真的好很多了,就快看不清楚了。”她趋前拥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恩琪,我没忘记,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向恩琪下巴搁在她肩上,也回拥她,甜笑却慢慢从嘴角眉梢消失,不再有一丝表情。向恩琪想,恨迷薰了我的眼了,但有谁知道我的痛?
宋子赫喜欢远远地看着她,看她宁静地独处、偶尔发呆的模样,不经意泄露出接近原始无武装的她。他看了一阵都不餍足。隔着落地玻璃窗,她坐在高脚椅上,两脚规矩置放在底下金属横杆上,一口一口啃着三明治,间中配一口热咖啡,她吃得很专心,直到有人打扰了她,一名年轻高大的金发洋人,穿着是典型的背包客,背着沉重的旅行背包,手拿一杯外带咖啡和地图,向她问起路来。她有礼周到地指示,年轻人显得很高兴,和她攀谈起来。观察他们的嘴型,后来似乎皆以英文交谈,两人谈得颇起劲。他枯候了许久,年轻人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甚至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按捺不住,迈步跨过马路,推开咖啡店门,绕至她的另一端坐下,迳自擎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附耳问:“吃完了吗?”
她吓了一跳,年轻人见状,识趣地向她道别,她体内扬起一阵快节奏心跳,又意外又尴尬。“怎么知道我在这?”
“小苗。”他简单答,
“喔。”然后她便沉默,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搁着不动,若有所思盯着骑楼行人,啜着咖啡。
他瞄了她左手一眼,戒指好端端在无名指上。他唇畔泛笑,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告诉我你没事。”
“……我没事。”她看了他一眼,他眼里尽是关心。
“恩琪她——”
“都没事了,你不用操心。”她赶紧接口,似是不愿多谈。“她都谅解了。”
这答案令他极为意外,他以为将有一番周折得面对,女人之间的幽微心理的确不是他能轻易懂得的。
“那晚谢谢你了。”她换个话题,眼神里含着少许腼腆。
“你衣服在我那儿,已经洗干净了。”
“喔。麻烦你了。”她面颊终于染起了红晕,心里又起了纳闷,他必然见到了她的部分身体,为何没有提出疑问?
“以后别偷偷溜走,我会担心。”
“喔。”
“我能每天醒来都看得到你吗?”
“……”她转动着咖啡杯,默然不语,心跳频率却不停加速。
“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她急忙转过头看着他,脸上盛载了各种交错的情绪,黑眸不停漾动,唇几度开闱,终是徒然,她说不出只言片语。
她记得曾在这里目睹他穿越马路,和当时的女友邓欣约会;她以为她和他这一生仅有的关联就是恩琪,从未想过眼前的男人会开口向她求婚。是什么样的念头让他停止了寻欢,愿意安定下来?
“你老是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叹气。
他不以为意,右掌捧住她后脑勺,不顾左右目光,轻轻吮吻她的唇,眷恋了几秒才分开。
她紧抿留有他印痕的双唇,整个面颊发热,试着开口:“你该多考虑,我不会是你理想的伴侣。”
“我更不是什么理想伴侣。”他啄吻她,厮磨着她的鼻尖。“我们一起努力。”
他正面搂紧她,突然轻笑。“你好像很紧张,你在发抖。”
“我有点冷。”她撒谎。天知道,她是如此喜欢他宽阔温暖的怀抱,她至今还不太明了自己哪点吸引了他;也许爱情真的没什么道理,她忍不住对他耳语:“我不想让你失望,也不想伤你的心。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心,你已经得到了,应该不会有遗憾了,现在数到十,你走吧,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轻微震动了一下,她感受到了,闭起眼在心头默数,速度刻意放慢,延长不会再有的拥抱,数到八,他霍然起身,凝重地俯看着她,她胃一度紧缩,却极力保持笑容。“你走吧,我都能谅解,很高兴认识你——”
他一语不发捉住她手腕,转身拖着她离开,她惊讶不已,不明就里踉跄跟随。他连自己的车也懒得取了,路旁招了计程车,便把她一把塞进去,即使了解他想做就做的作风,她还是不得不问:“你想去哪?”
他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直到下了车,两人站在一栋陌生的建筑物前,她看了指示牌,一头雾水问:“没事来法院干嘛?”
“公证。快又有效,免得夜长梦多,你又老和我说些名其妙的话。”他牵起她就往里头走。
“你昏头了,证件都没有带怎么结婚?”她啼笑皆非。
“说的也对,”他停下脚步。“那么先登记也好。”
“宋子赫,”她万分无奈叹了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别闹了。”
他紧紧揽住她,彻底松了一口气,笑了。
他们如期结婚了。
一场低调不张扬的婚礼,依宋子赫坚持,仅邀请少数至亲参加,远房亲友及公司同仁多半是靠口耳相传才知悉。没有惊喜设计的请帖,没有别开生面的排场,超乎许多人的想像,宋子赫竟然被套牢了;而且据传对象并非美艳不可方物,这一点让宋家子字辈的男人甚感安慰,因此即使未被点名参加婚礼,也欣悦送出昂贵礼物衷心祝福这对新人。
田碧海是在之后的一些小型家庭聚餐慢慢被介绍给宋家各房子弟的。她太过素净恬淡,总引起初见者的多方揣想,有些人不免往她小腹多瞄几眼,企图找出让宋子赫收心的见不得光的原因作为八卦话题。
她并不沉默寡言,不需要宋子赫随侍在侧,可以适时谈笑风生,参予各种话题;重要的是她懂得自嘲化解某些玩笑,因此场面没有尴尬过。几次经验后,宋家人似是渐渐有所悟,田碧海的确不太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她毫不困难地融入了宋家。
宋思孝夫妇自然是高兴的。能让人丁单薄的二房尽快开枝散叶比风光的婚礼来得重要,唯一镇定如常的是老奶奶,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异议,只在婚礼的空档对宋子赫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小子,苦头还没吃够啊。”宋子赫一反常态地笑而不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新房设在宋子赫住处,他提议过搬至山上那栋新屋,开始新生活,钥匙也名正言顺交给了她,但她婉拒搬迁,她说:“这里很好,不必迁就我。”
“你不介意这里有我单身生活的痕迹?”他暗示那些进出过这里的女友们。
“谁没有过去?”她不以为然。“我希望你住得开心。”
“我更想看到你开心,想搬时再告诉我。”
她没有太多身家,只带了四季换洗衣物和几箱书入住,简素得像随时可以打包走人的旅人,日用品亦很少添加,多半使用他住处现成有的,她毫无改变这个家的念头,他一一看在眼里,没有发表意见。
令他比较意外的是,田碧海提出了蜜月旅行的要求。她说:“就我们两个,五天就好,好不好?”他当然热诚附和,这是项令人喜出望外的提议。他原以为她不热中这回事,她接着说,“就北海道好了,天冷,不必穿泳衣,我身材又不辣。”他明白她选择的理由,她无法坦荡荡着泳衣。
“还有,我想跟着旅行团走。”因为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很像普通的新婚小夫妻。
后来他了解了她所谓的“就我们两个”的意思。那是一种释放,到了外地的她,和在台湾时判若两人。她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