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掌撑住半边腮帮子,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栋房子,你怎么讨我欢喜?不,应该这么问吧,如果你不是宋子赫,你怎么讨那些女生欢喜?你这张无懈可击的脸?还是你的魅力?”
这些一问题当然不会是恭维,他听出了端倪,面色微沉,反问:“你呢?我讨你欢喜了吗?”
她低下头,斟酌着答案,竟说:“我不知道。”
他睁大眼,不确定她的表意,咬牙道:“我知道你不是一开始就对我有意思,但现在呢?你没有一点感觉吗?我们相处了一段时日了,你也不排斥和我在一起不是吗?”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放开我吗?”
他再次怔住,眯眼看进她瞬也不瞬的眼底,清楚回答:“不会。”
“你真是任性。”她朝后靠着窗框,不以为然地对他下了评语。
“我只是对自己诚实。”
她的胃又缩了一下。她想,事情已超出自己的掌控了;他越坦然,她就越不能理直气壮。她永远都不会是玩家,她清楚他的爱绝不会天长地久,但这一刻,她相信他是认真的;对于认真这回事,她容易心软,也虚假不了,既使她爱不了他,也无法撒谎。
就现在吧,她虽然没有心理准备,但事不宜迟,她必须终止他们之间没有未来的关系。
她语气温和,表情郑重。“宋子赫,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生,我们并不适合,就到此为止吧。”
“我也再重申一次,我不会放手。”
“噢,你真以为我在和你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不,你只是怕我像对邓欣一样对你。”
她拍了一下额头,跳下窗台,呵口气,一副豁出去的干脆,提高音量:“你弄反了。老实告诉你,我刚开始是想给你一点教训,才答应和你来往,你总是——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包括任何女人的爱;你总是肆无忌惮,任意挥霍你的幸运。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不是这样的,你不该这样放肆,有人因你受了伤害,你应该在乎,应该怜惜,不该转身就爱上别人……”
他惊异莫名,怔愣良久才消化她的句句指控。他其实完全不介意她的交往动机,他介意的是她到底有没有为他动心。“那么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你还没达到目的不是吗?”
这不是他想像的浪漫夜晚,他渴望看见的是她欣喜的模样,而非这番赤裸裸的谴责。他知道她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他也在努力摸索,比以往都要煞费心思,他不相信她毫无所觉。
她捧着额角,面露苦恼,设法尽力说个分明。“我想,我高估了自己。你虽然伤害了许多人,但是我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亲手对你——我没办法也这样伤害你。”
他摇摇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听到的话越来越难理解。“碧海,你以为你伤得了我?”
“我不希望你再对我付出一分一毫心思,你会大失所望的。”
“你在乎?”
“……”她幽长地叹口气。“我不能爱你。”
五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他听来却扑朔迷离。是想爱却诸多顾忌?还是根本就不爱他这个人?这静得出奇的夜晚,原本镌刻在他记忆中的应该是她的笑靥,而她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他多么不想深究她那颗心到底在哪里落脚了。
风缕缕绕进屋内,增添寒意,她瑟缩了一下,提步就要离开;他动作快,向前将她往墙上按压,低喝道:“别再说不能爱我这句话。”
她受了惊吓,想严正推开他,转念一想,自己也该负些责任,因而语气软化道:“你这样没有用的——”
“别再说。”
他出手制止,扳过她的脸,重重吻住她。她动也不能动,咬紧牙根不让他进入,彼此的呼吸在方寸间交缠,致使她全身过度绷紧,开始感到晕眩,脸一偏,努力挣口新鲜空气,他随即放开她,神情严冷,一言不发掉头离开。
她倒吸满满一口长气,忽然感觉两膝无力,启步时险些踉跄,抚着隐隐麻痛的双唇,彷佛从深渊前走了一遭。
七点一刻,公司员工除了行销部门准备挑灯夜战,其余皆陆续关灯净空。隔壁办公室的灯光未灭,宋子聪经过一瞄,推开轻掩的门,宋子赫果然仍在其位,撑着一边额角审阅公文档案,手指翻页的动作飞快,思绪显然不能集中,眼光有时又远投窗边,注意力已大幅跃开。
宋子聪敲敲他的桌面,他微抬眼,表情不变。“有何贵事?”
“业务部门不会只有你加班吧?人都走光啦。”
“那又何妨?”他阖上档案夹,不掩饰深锁的眉头,他随手拿起笔筒里的拆信刀,在虚空中流利地比划、裁切,彷佛能将郁结全数切割殆尽。
“宋子赫突然没有了夜生活令人好奇,但留恋起办公室就令人害怕了。”
“你先走吧。”他不准备交谈,尤其是在田碧海连着三天拒接他电话之后。
“如果田小姐那边不尽如人意,还有人等着你开口,烦恼什么?一点都不像你了。”宋子聪在子字辈里斗志最不高昂,最随遇而安,因此职等最低,得罪的人有限,说话也就单刀直入,不须拐弯抹角。
“你倒会猜?”宋子赫相当不解,他的烦恼为何能被旁人轻易地和田碧海连结在一起?
“有什么难猜的?那个田碧海看你的样子就是和别的女人不同,唔……我是说,就是少了那么点热情。不过,这也不奇怪,她看起来挺理性的,不像是玩咖,怎么肯和你走这一段。”
“……”他越听越离奇,连宋子聪也能头头是道分析起他了,他的表现真如此走样?
“说真的,你到底看上她哪一点?别误会,不是说你眼光有问题,和前几个比起来,她真没那么抢镜,你想清楚了没呀?”
“……”不,追求一名女性铩羽而归不是世界末日,他从未自认所向无敌,他也碰过名花有主、只能选择和他保持朋友关系的女人,然而这次,他突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一大早起床的动力消失了,宁愿看着公文发呆也懒得到夜店把酒言欢,公务应酬全给推延,并且觉得所有女人的妆太浓、鞋跟太高、语助词太多……
“我跟你打赌,她绝对是那种不恋爱则已,一恋爱就巴望进礼堂那种安全牌,干嘛想不开没事去招惹她咧?你可别以为她像邓欣这么好打发。”
“……”礼堂?这说法值得探讨。
“喂,你拿刀还真有样子啊,当年不愧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所以我说——你没事不当外科医生到这里来和我们凑什么热闹啊?不觉得这里挺无聊的?”
他僵硬了一秒,立即将拆信刀归位,不再翻转把玩。
宋子聪不疑有他,接续同个话题:“说到医学院,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田碧海某个角度和你当时那个医管系的女朋友有几分像,你觉不觉得?”
他脸色骤变,呆了一瞬,霍然起身拿起外套道:“别胡扯了,一起走吧。”
他暗咒了一声,发现记忆是流质的东西,如果没有全面防堵,一找着空隙,它便大举渗透进脑海,终夜让他不成眠。
他需要安眠药。
医院大楼里。
他沿着长廊左转右弯,停在一间悬挂钟志伟医师名牌的办公室门前。他敲了敲门,自动进入,不等办公室主人邀请,自动抄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盯着对方看。
“好一阵没来了,睡得好吗?”钟志伟扶了扶眼镜,走近端详他。
“药呢?”他不由分说,直接伸出手。
“还是睡得不好?”钟志伟沉默了一下,拉开办公桌抽屉,将一个方形药盒交给他,面上微有难色,踌躇地发了话:“我是麻醉医师,你应该找正规医师拿药,这样不太好……”
“你以为我不明白医师那一套?”他语带轻蔑。“谢了,我只是懒得挂号拿药。”
“工作可顺利?”
“放心,不会弄垮宋家。”他摇摇手,一秒也不思逗留,转身走到门边。“我走了。”
“子赫,你得忘记那件事。”钟志伟不是不明白,这是多么多余的一句话,他只是非常想念从前的宋子赫,每见他一次,想念的程度就倍增。“人都离开了,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没有用的。”
“不是我们,是我,我从没怪过你。”他反手掩上门离开。
真糟!他想,他越来越想见一个人了,意念催促着他迈开大步,朝着他的心早巳先飞抵一步的地方靠近。
第5章(2)
她估计只有十分钟。她进仓库短短一段时间,小苗就唤了她三次。
“田小姐,客人间那张店门外的椅子可不可以打折?”
“田小姐,李太太那张餐桌什么时候出货?”
“订便当喽,你想吃哪一种?”
进出几次处理完各种细节,她回到后方仓库,十分无奈地站在梯子前,望着上方的置物架,正在犹豫要不要稍等一下再爬上顶端,免得小苗又有事,上上下下好不麻烦。等了一会,她一鼓作气登梯,爬了三分之一,让她头痛的叫唤又窜进耳边——
“田小姐,有客人喏。”这次还带着不庄重的嘻笑声。
“我在忙,你能不能先处理一下?”她不过是要拿个抽屉拉环的样本,一定得如此波折么?
“田小姐,客人直按杀进去喽。”
未免太离谱了,她今天不巧穿了裙子哪。
忍怒咬牙,急忙倒退下梯,一落地转身,所谓的客人直挺挺站在她前方,与她几乎近身贴触,吓得她往后抵住梯脚。
宋子赫两手斜插在皮外套口袋,一脸倦意,但眼神炯亮,犀利地注视她。她张口结舌,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已经说话了。
“我想和你说个话。”
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是睡眠不足的困倦造成,她点头默许,他很少让人有选择的余地。
“你是不是一直想教训我?从一开始?”
她不禁瞠目,无法接腔。
“那么我让你如愿。”
“……”这句更让她无言以对。
“你听好,我们继续交往,你不需要爱上我,我喜欢你就行了,等你觉得我受够教训了,再和我分手,怎么样?”
“你……多久没睡好了?”他穿戴正式,应该是直接从公司来的,现在是近午十一点半,他撑持了多久?
“没多久,两天。这没什么,我偶尔会失眠。”
距离上次见面有四天了。
“啊,那脑袋很乱吧,你要不要回去先休息——”
“我刚才主持了一个会议,和客户签了一个约,你说清不清楚?”
她揉揉太阳穴,感觉比刚才更头疼了,她考虑了几秒道:“……呃,你的提议很特别,但是缺乏标准,什么叫做‘受够教训了’?而且,故意当个被看透的骗子任谁都做不到吧?”
“你一直都很坦诚,平时连装个样子都不肯,怎么算欺骗?‘够了’的意思是,直到我真正爱上你,这样很清楚吧?”他伸出右手,抚摩她的脸。
“但这是为什么?”她无法直视那双眼睛,却无从回避;但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无论她对他过往的作为有多不认同。
“不为什么,我想天天看见你,”他的声音又更哑了些,接着叹口气,垂下脸,轻吻了她唇,再张臂环抱住她。“只想看见你。”
她偎贴住他温暖的胸膛,略快的心跳频率传进她耳膜,令她的胃跟着收缩,不能自己;她结实陷入了两难的境况,思绪一团混乱。
“可以和你借点时间么?”
他并没有准备让她回答,一把牵起她的手,握得很紧,直接往外走,视线一直落在前方,没有回顾,他的休旅车就任意停在路边红线上,可见停车时是多么不顾一切。
当她发现他驶进了一条似曾相识的巷道,抬眼瞥见那栋她造访过的大楼时,她开始后悔失去询问先机。车子很快滑进地下停车场,停妥,下了车,他仍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边走边琢磨着他的企图,揣摩各种解套方法,但路程太短,电梯很快将两人送达目标楼层,他的私人住处。
“你想和我说什么?”她趁他脱鞋的空档间。
他一路不停歇,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仅是沉默;他们走进玄关,穿过客厅,眼看绕过餐桌,直趋私密卧房,她终于焦急了。
“你说话啊!”她试着扭动被掣住的手腕。
一置身卧房,他便停步,在那张深蓝色被褥凌乱的大床前放开她,自顾自脱去外套,解开领带,每一个动作都令她心惊胆跳。
“陪我睡一下,我很累。”他语出惊人。
闭了闭酸涩的眼皮,他拉住呆若木鸡的她,和衣倒卧在床上,她低喊了一声,欲挣脱起身,他短促喝令:“别动。”随即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条腿弓起压制住她的下半身,脸埋进她颈窝,紧紧阖上了眼。
他紧紧阖上了眼,就那么片刻,傍着她的气息沉沉入睡。
她倏地睁眼,发现自己犯了个错,她竟任由自己盹着了。
这没道理。她先是僵硬着四肢不敢稍移,怕惊醒了他;他是如此困倦,长睫毛覆盖下一片阴影,显然上次她的拒绝极度困扰了他,使他夜不成寐。当她紧张得四处张望时,看见床头柜躺着一盒尚未开启的纸盒装药物,上面列印的英文字母药名她非常熟悉,那是一种安眠药,有一段时间她也得靠着服用它才能安稳度日。
他为她失眠?
她对他做了什么?
她不敢深想,又极为困惑,他和想像中游戏人间的那个男人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她都理不出个头绪。他保持着同样的睡姿,动也不动,把她当助眠抱枕依靠;他的身体熨贴着她,温暖的体温使她渐渐放松,她盯着天花板的装饰刻纹等待,也许不到半小时,意识混沌了,她竟跟着睡着了。
现在他人呢?
她立刻坐直,推开覆在身上的被褥,洒进室内的光线已产生变化,应该是下午了,偌大的睡房只剩她一人,怎么回事?
她跳下床,快步走出卧房,在走道上便听见了水流洗涤声,和瓦斯炉开关声,她循声寻至厨房,正是宋子赫,背对着她,身上还是早上那套衣裤,只是多了些睡痕褶纹。他开了火,煮着一锅水,回头看见她,怡然笑了。
真是奇异,一顿补眠,那些在他身上的颓倦全然消失了,两眼益发清亮,并且多了些她未见识的温柔,他开口道:“你醒了。肚子饿了吗?我想煮个面,你吃不吃?”
她想了一下,走向他。“让一让,我来吧。”
他笑让开,她打开冰箱,上下浏览了一遍,迅速拿出几项管用的食材,熟练地在流理台上处理起来。“你到外头等一下,很快就好。”
他靠着门框站着,未离开,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项动作,她头也不回道:“真的很快就好,有现成的肉酱调理包省时多了。”
她知道他未依言走开,吸了一口气,加快手上的动作。料理不是难事,承担他的目光比较难。
混搭的起士肉酱面,一小锅蔬菜蛋花汤上桌,半天未进食的两人迅速扫光,没有残留一点菜肴在锅底。她兴致正昂,又钻回厨房,煮出两杯咖啡,端了一杯给餐桌旁始终带着微笑的他。他虽然话少了,精神却明显变好;她跟着松懈下来,对坐咖啡喝了一半,她又起身,把空碗盘叠放,预备拿到水槽洗净,他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下。“我来吧。”
手一松,他用了点力顺势将她往怀里扯,把她抱个满怀。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他立刻对她附耳轻道。
她镇定地抿嘴思量,稍待,重新面对他时,目光已然不同。
不用言语,她瞳眸里恒常的戒备消失了,取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