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山人只顾贪酒,素妍拿了三只碗,与他斟酒,他亦不说话,连喝了十来碗,这才道:“早闻皇城右相府的果子酒天下闻名,不错!”
素妍嫣然笑道:“怪人前辈若是喜欢,去右相府作客,我娘那儿还有埋了十八年的状元红呢,有苹果酒、梅子酒、枸杞酒、玫瑰酒、牡丹酒……品种众多。我娘有两大最拿手的,一是酿酒,一便是卤食。就是宫里的厨子也比她不过……”
附庸山人打了个饱嗝:“十八年的果子酒?”
素妍很肯定地点头。
正说话,又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老怪,你莫被这小女娃给骗了,她这是要诱你下山呢。哈哈……”
这声音,素妍从未听过。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视野之中,着束衣短衫,下身着一条灰白色的裤子,一身道士打扮,虽说年岁大了,行止如风。
“闻着酒香来的,女娃,给我老道也来上一坛。”
素妍一脸茫然,她见过南、北二长老。可唯独这位,有些面生,中等个头儿。相貌寻常,可嗓门不小。
附庸山人道:“这是西长老。”
“见过西师祖!”
西长老扫了眼素妍,“听说叫弱水的女娃上山了,没住在五谷观,偏住到我老道留下的茅屋里了。”
定是面前这个长得水灵清透的少女了。看着她一双慧黠的眼睛,西长老便生不出好感来,这样的女子太过灵慧,但又说不出厌恶。在他的猜想中,这弱水本就该是这副模样。
素妍抱了坛酒出来,道:“亏得师祖这茅屋。如今快变成我的酒坊。柳师妹为了酿酒,可与我娘学了好些天,虽说这酒不及我娘的果子酒。倒还不错,可以拿来孝敬长辈。”
酒香四溢,不多会又来了一人,却是殷茂林,就连南长老、北长老也到了。
原本冷清的茅草屋顿时热闹起来。素妍见众人差不多,个个都有几分醉意。拿了这些日子自己作的画来,让大家点评一二。
除了西长老,他们都是喜爱丹青书画的,西长老最喜的还是布阵和练丹之术。微眯着眼睛,“听说当年,五绝是从朱武手里把你给抢走的?”
附庸山人指着南长老与殷茂林,“你们俩自是疼爱弱水,这丫头把我给卖了。”
殷茂林神色淡淡,道:“你亦是她的半个先生呢。没有你的纵容,她哪里敢把《观音》图献给天龙寺,如今你可是天下第一才子,风头盖过了朱武先生。虽已出名,你的庸居却依旧冷淡,可见这丫头并未违背诺言。”
要是素妍把附庸山人的身份讲出去,附庸山人所住的庸居,就不会依如从前一般的冷清,他更不能再如以前一样的享受安宁日子。光是那些寻访、登门的人就能把他给烦得不轻。
附庸山人看着画作,“嗯,不错,虽是个女娃儿,但画里却丝毫瞧不出女儿家的小气。”顿了一下,“殷道长,你可得管管鬼谷村民,这几日来了十几个小伙,在我的茅屋旁边叮叮当当地敲石头,修屋子,我都快被烦死了。”
“难得弱水对你一片孝心,看你那茅屋,每逢夏季就漏雨不能住,要给你盖房造屋,我阻她何用?”
素妍凑了那么多银子,就是要给附庸山人建座漂亮的院子,不需要太过奢华,但一定要结实耐用,更能躲风避雨。她让滴翠去了趟鬼谷村,特意请了村长挑选壮年男子上山给附庸山人修屋子。
附庸山人一直被鬼谷村民唤作“怪人”,这亦是素妍为何叫他“怪人前辈”的原由,知晓附庸山人名号的却少之又少。
鬼谷村民难得下人,自然不晓附庸山人在皇城声名雀起。
那年夏天,下了场大雨,附庸山人的茅屋就险些被冲垮,他直躲到了鬼谷宫后山的山洞里住了大半月,曾愤愤然地道:“待老子有钱,就建座砖瓦房住。”
话虽如此,却一直没建。
待他手头真有两钱时,不是买酒,就是买纸张、颜料,有时候还得找鬼谷宫的几位朋友接济度日。
他只对酒、丹青有偏好,至于旁的,都可以抛下。
当年游历山河,到了终南山,竟无意间进了鬼谷宫的地盘,认识了才华横溢的南长老,再结识同样在书画方面有过人才华的殷茂林,只为这二位朋友,他便决定就此住下来,这一住便是近二十多年。每过三两年,他便出去游历,然后再回来,潜心画作。
素妍将画一幅幅地贴到墙上。
附庸山人并没有发火,既然是素妍的一番心意,他亦不反对,茅草屋就几根腕口大的树木支撑,风大茅屋摇三摇,雨大茅屋顶直接被雨水冲开,有了砖瓦屋便可以住得更安心。“近来烦得不轻,不回庸居也罢,且在这里住上些日子,也好躲躲清静。”
次日,待素妍醒来时,发现茅屋里一片静寂。
柳飞飞在一边的酿酒屋里忙碌,今儿来了两个送果子的鬼谷男弟子,自称是殷茂林的徒弟,奉了师父之命采了几袋果子送来。
只说送果子的,可素妍明白,这是要柳飞飞多酿几坛果子酒。
一边的小屋里,附庸山人睡得正香,不耐烦地高喝一声:“吵什么吵,都吵好几日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木板榻上只得一床被子,还是素妍半夜里送来的,素妍与柳飞飞合用一床。附庸山人拢了拢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素妍望了眼墙上,发现自己贴在墙上的画都没了踪迹,谁拿走了她的画?
一时间,她脑子转了又转。
是殷茂林?
如果要拿,也得与她说上几句。
难道是附庸山人,亦或是南道长,貌似都有可能,又没有可能。
小蝶遣来帮忙的三位师姐妹亦到了,还带了两个机灵干练的小弟子来,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帮着柳飞飞炒料、酿酒,几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素妍拿了笔墨,背着画板上山了,冬天的风呼呼刮过山岗,她站在一棵大松树下,调好笔墨,备下一羊皮袋的果子酒,喝了就饮上一口,静默地绘着画。
附庸山人睡到午后才起来,吃了两碗粥,问罢柳飞飞,才知素妍一早出门了,带了画板,指定是去绘画。
他取一个葫芦,装了酒,攀上最高的山峰,远远儿地就看到山顶上站着一抹倩影,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素袍男子。瞧得不太真切,仿佛是一抹幻影,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
过了许久,当日光投下了一道黑影,素妍惊觉,这才突地回头,一个着道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的眼睛,眉眼如画,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发,黑发光亮如漆,手捧拂尘,身上穿着一袭灰白色的道袍;下面半露内里深灰色的裤腿,灰色弹墨袜,厚底道靴。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自冷,面似含笑。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的感情,即便眸光里有着意外,听起来却冷若冰霜,“你就是弱水?”
素妍审视着来人,看他的打扮,依是鬼谷道长。抱拳道:“见过无名子师叔。”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一下头,“怎么对着终南山绘起大漠日落了?”
素妍看了看画中的风景,一样都是美景,却是完全不同的美,“之前绘过几幅《大漠日落》,许是不够好,被人拿走了。任是殷师叔还是怪前辈,对于手下的败笔,都是毁掉。”
无名子始终如一的冷静,他今春出关,这才听说山上收了一个叫弱水的女弟子,聪颖非常,大胜佐怒天的徒弟。今秋,又听说这女弟子入了北齐军营,只用大半年时间就击退西歧。她,是皇城百姓口里如传奇般的人物;她在鬼谷宫里,亦如同一个传奇。
素妍这才看见无名子亦拿着画板,还提着一个盒子,不用猜也知道,那盒里自是文房四宝。
无名子细细地审视,“你的画有附庸山人画作的多变,又有朱武画作的洒脱。”看了一会儿,又道:“单从技艺来看,略显稚嫩,但从风格来看,丝毫都瞧不出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所出,更像是一个历经沧桑,淡看世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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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筹备
素妍又是淡淡一笑,自然,纯粹。埋头继续添枝加墨,只觉无名子眼神犀厉,他面前仿佛所有秘密都似要被看穿一般。
附庸山人爬上山,喘着粗气,打开葫芦,大饮一口,“无名子来了?”
素妍不是责问,而是略带愧色地道:“怪人前辈,昨儿我拿出来六幅画作,全都变成废纸了?”
附庸山人道:“不是你自己收起来了么?”
素妍摇头,“我没收。”只此三个字,心下疑惑,又道:“莫不是被殷师叔给毁了?”
附庸山人走近素妍,静静地看着《大漠日落》,“别作彩图了,你彩图只适合绘花草蝴蝶,若是风景图被你绘成彩图,一点气势都没有。”
他颇是生气地走近,三两下就将素妍画板图给揉作一团,顿时化成了碎片。
素妍哭丧作脸,看着生气大作附庸山人。
无名子面无表情,用平静语调道:“不是绘不好,只是还没学会一些技巧。”
纵是安慰话,从他嘴里出来,都带着一股寒意。
素妍从未与无名子接触过,但她想,这样他许才是真实。
附庸山人饮着果子酒,骂道:“这丫头笨得要死,跟我学了几年画,也无甚长进。她画能拿得出手,大概也就《渔村》与《追思》。”
素妍嘟了嘟嘴:“前辈教我呀!”
“教?你这丫头一会儿跟南长老学,又跟殷道长学,还有朱武那样师傅,学得太杂了。”附庸山人很没好气,“画风多变,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你年纪轻,阅历少。还是挑选两种即可,其实若是花草蝴蝶绘得好了,一样可以这条路发展。”
无名子面容微凝,道:“怪人这话,贫道不敢苟同。弱水画风,虽有你们影子,但又自成一派,她年岁尚小,假以时日,你之上也不定。”
附庸山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久久回荡山谷,“她若能超越于我,我可真是庆幸得很。”
无名子不温不和。只看着素妍画,道:“弱水,我为你添抹几笔。”
素妍将画笔递与无名子,但见他接过画笔,挥毫勾画之间。虽只可数几笔,整个画面立时生动起来。那轮晚阳似要没入地面一般,顿时给整幅画面平添了几分生气。
附庸山人面色凝重,“无名子,许久不见,你会丹青了?”
无名子放下画笔。“不懂,不懂。我依旧偏爱诗词。”
素妍分明看到无名子背着画板上山,可他却说不懂丹青。这几笔让原本一个色调画面,顿时层次分明,给人一种强烈冲刺感。
附庸山人捻着胡须,“不错,神来之笔。这几笔有书**底,被你这么一弄。反而有了些诗意、生趣。”
无名子放好画板,上面搁了一张纸,面对大好山河,突然诗意大发,片刻间,一首热血澎湃诗作跃然于纸。
原来,无名子擅长诗词。
素妍睁大眼睛,一脸敬重地看着上面龙飞凤舞大字,这等狂草,便是朱武也胜他不过。
无名子道:“昨儿你们都去弱水师侄那儿饮酒了,也不唤我,真不够意思。”
“你外游历几年,要宫中整理诗词,我等哪敢唤你。”
素妍拿出息羊皮袋:“师叔,我这儿有一袋,不过是我饮过几口……”
话未落音,无名子接过羊皮袋,仰颈狂饮:“你这丫头,之前看你饮得香甜,可真要馋死我了。”
接下来日子里,素妍与附庸山人、殷茂林、南长老等谈书法丹青,诗词歌赋,多是他们说,素妍只作旁听,尤其是说到诗词,她是一个句也写不出来。
附庸山人直笑:“这点似我!不愧跟我学画久,哈哈,我也不会诗词,偏这字画还能拿得出手。”
素妍天天早出晚归,柳飞飞与几位师姐妹就酒坊里酿酒,酿了一坛又一坛。素妍道:“和尚不沾酒,你们是道士、道姑,可以喝。听说八仙修道之时,个个都是饮酒。”
小蝶之前迟疑未定,只见南长老、殷茂林隔天就到素妍这里来喝酒,早早儿,素妍还令人备好下酒菜,几个人说酒聊天,无名子诗兴大发,时常会挥毫泼墨,而附庸山人等人也会绘出几幅画来,然后大家聚到一块谈论优缺。
这样日子,对于素妍来说,她就是一个求学者,虚心求教,甚至学会将无名子那招书法中狂热应用到丹青上,竟有出奇不意效果。
这日二后,送走各位道长。
附庸山人近来就赖这酒坊里了,每日醒来玩,玩累喝,喝得半醉便入睡,还有人帮忙收拾房间,清洗衣衫,附庸山人可谓是玩得不亦乐乎。
素妍总是带着三分醉意,她亦馋酒,可飞飞却管束着她,不许她喝,“六哥交待我,叫我照顾好你,我可不能由得你去。”
“是,六嫂!”素妍嘻笑着,“还没过门呢,就帮着六哥管束我了,要是过了门,如何了得。”
飞飞虽气,却不与她争辩,知她醉了,处处都让着。“师姐,明儿腊月初八,我们得回皇城。难不成,今年你不回家陪家人过年节?”
素妍朦胧中睁开双眼,轻叹一声,“真!这才多久,亦到归期。”
她喜欢和附庸山人一起,难得是南长老等人亦,大家谈天说地,不高兴骂对方两句,高兴了同享。
素妍问:“你去庸居瞧过了?”
飞飞道:“瞧过了,他们都是按照师姐意思修建房屋,正房三间,中间是会客厅,左为书房,右为内室。又建了东西厢房,东边有厨房、杂房、下人房,西边是客房,院中又铺了石子,就差墙面粉刷石灰了,院子里需要种树植树地方都余留出来了。村长问,要不要建围墙?”
素妍打起精神,“墙面粉刷和植树弄好还需得多久?”
“也就三四天事。”飞飞没想,这么短时间,村长就能带人把屋子建好,“怪人”住那里已几十年了,虽然少与鬼谷村百姓打交道,大家潜意识里,还是拿他当成自己人。
飞飞将素妍得几幅画卷好,放到竹筒里,道:“如今是年底,鬼谷村里闲人多,这回师姐又出了高价,愿意帮工人不少。村长说,要是再建一座院子,他们这回只需要半个月就成。”
素妍又问:“书房是按我所说布置么?”
“是。墙上都有各式抠形,还有两张一人多高书架,倚窗地方做了桌案,院子里亦置了石桌、石凳等物。”
她拍着脑袋,“就用石子堆砌围墙吧,来年让人墙上种上一些蔓藤,应不会损了庸居清雅,再令人围墙外面种上几丛斑竹、雏菊。”
飞飞道:“师姐放心,这事我已经交代了村里张婶去做。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不易,就算是给她多找一份活,能寻个赚钱去处。”简易榻前坐下,飞飞看着醉眼迷离素妍,“我们何时回去?”
“过了腊月十五再说。”
柳飞飞舒了口气,“这也太晚了,要是二爷、六爷比我们先回府,到时候伯母又得挑他们不是。”
素妍心里不愿回去,想到母亲时不时就提她婚事,她着实厌烦得紧,“腊月二十。”
“你……”
“过完年再回。”颇有些孩子气。
要是柳飞飞再罗嗦,她就再往后延。
柳飞飞记挂着与江书麟说事,江书麟许了她,要明媒正娶娶她过门。
她不再争辩,呶着小嘴,满目怨恨,“近一月,与他们一般,整日喝酒,瞧你成什么样子了。”
“我又没喝醉,果子酒喝得适量又不伤身。”
素妍说得振振有词,带她跟着,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