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的雨声响在耳畔,天地间一片黑暗。
虞氏冲入院中,拽着素妍:“乖女儿,你起来,你要什么,娘给你,娘答应你了,快起来。”
“这事儿,光娘答应了还不算,还得爹首肯,否则女儿不起,就一直跪在这儿。”素妍抱住虞氏,雨落脸上,她带着哭腔,要多伤心有多伤心,“娘还是别管女儿了,回头爹别一起牵怒娘。女儿一人跪就够了!”
虞氏拽了几回,刚拖入厅内,素妍一挣扎开,又回到院子里跪着,固执得让虞氏抓狂,如此往复两回,虞氏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对着江舜诚大吼:“你就答应了她吧?她跟你一样固执,你不答应,她还真能做到跪着不起。”
这么长的时间,江舜诚也在暗自琢磨,其实这事何尝不是好事。毕竟她年龄尚小,她想随朱武出去游历,到时候好好与朱武说说,短则三月,长则一年,如此又满足了她小小的心愿,长了见识,再往后,她总不能再提别的要求。
他倒可以好好利用,与她好好谈谈。
“你这个死老头子,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女儿?你答应她有这么难吗?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活了,我一大把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女儿,她又乖巧、懂事,读书、绘画样样都是拔尖,要是被你折腾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虞氏要是撒起泼来,江舜诚就会手乱足忙,此刻浑身湿透,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叫,实在叫得令人辛酸凄惨。
江舜诚倏地起身:“这可是你答应了的,回头可别怨我。”顿了一下,对下人道:“扶太太去内室更衣,莫要受了风寒。”
紫玫应答一声“是”,扶了虞氏进内室。
有下人将江舜诚的传给素妍,她欢欢喜喜地进了花厅,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笑嘻嘻地道:“爹爹真好!”
☆、062淋雨
“少拍马屁!”江舜诚没好气,看着淋成落汤鸡的女儿,要不是下雨,他一定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今晚也够折腾了,要是再加个虞氏,他这日子倒真不过了,“为父答应你可以。只此一次,朱先生结束此次游历,你便立即回家,不得逗留。往后,一切都要听为父和你娘的安排,不许再任性胡闹。你……可答应?”
好歹是答应了。出去逛逛也挺好的,素妍乐成了花,哪里还管他爹说的是什么要求。“我答应!只要这次跟着先生游历一回,女儿今生无憾,爹说的我都答应。等我回来,我一切都听爹、娘做主。”
“好!”他压低嗓门,虞氏把素妍惯成了这个模样,要是让她知道,还不得又哭闹一场,江舜诚指了指内室,“你娘不知内情,已然同意。先不要告诉她,到时候由我去与她讲,免得她又大闹一场。”
素妍欠了欠身:“女儿明白!”
“快去内室,让你娘把你头发弄干,莫要着凉了。”
素妍欢欢喜喜进了内室,低声道:“娘,爹答应我了。”
虞氏只着肚兜、亵衣,见她进来,就忙着帮素妍擦头换衣,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这孩子,想要什么跟娘说,求你爹做甚?那些书可是你爹的宝贝。五年前,你三哥有回也看上一本书,跪求了你爹,还被你爹狠狠地骂了一顿。那个坏老头子,固执起来,谁的话也不听。”
虞氏不知所以然,不由得忆起最初,江书鹏看中了他某本书,想要借去一看,可江舜诚硬是不允,江书鹏也跪过一阵。虞氏没见过有把书当成宝贝一样的人,还能重过自己的儿女,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回素妍求的也是书。
这一大一小固执到一块,虞氏可真够窝火的,那时候虞氏瞧着江书鹏可怜,可又想着江舜诚许有什么原因,也就没管。可这回不同,这回是素妍,她不管,女儿就得淋雨生病,她侍一次疾,就害怕一回。
虞氏用自己的斗篷将素妍给包裹住,令下人道:“去得月阁把小姐的换洗衣衫取来。”
素妍换上了干净衣衫,头发也被虞氏给弄干了,重新梳了个可爱的发式,虞氏见着自己女儿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般可爱,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真是娘的心肝啊!”
素妍傻傻地笑着。又在虞氏监督下喝了大半碗姜汤,这才放她回得月阁。
次晨,江舜诚照常去朝会。
这一日,素妍很乖。中午休息的时候,还跑到如意堂给虞氏弹琵琶听,可把虞氏给得意了一回。
“瞧瞧,我女儿多聪明,这学琵琶才几日,就会弹三支曲子了。”
她却不知道,素妍正在打着自己的小盘算。
黄昏,江舜诚早早回家,素妍听说他回来,就跑到二门上等候,一接到江舜诚,甜甜地喊着:“爹爹!”拉着他的手,“今儿,我让青嬷嬷去朱宅打听,先生已经定好了出行的日子,二十日一大早出城,马车都已备好了。”
江舜诚甚是不舍,即便是出去不久的时间,还是舍不得让这么小的女儿跟朱武出门,伸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脑袋:“为父明儿请了半日假,早上陪你去天龙寺见朱先生。午后还要回朝廷办差。路上的东西,你早早的让人准备好,等到你去了天龙寺,为父让人送到朱宅去。”
“是。”
回到如意堂,素妍像往常一样,陪父母用暮食,又陪江舜诚下棋。
素妍回到得月阁,想到往后自己就跟着朱先生了,把《鬼谷棋谱》、颜真卿的字帖、朱武仿摹的《兰亭序》一并整理好,带着白菲去了书房。
江舜诚看罢:“平时,你不是最爱这三本书么?”
“就先放在爹爹这里。先生会教我书法、绘画的,等我出门回来,再来爹爹这里取。”
江舜诚神色平静,明儿见了朱武,得与他说,尽快早些回皇城呢。素妍年龄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也不想拂了孩子的意,人,一旦要做什么事,总也做不成,这样的失落他是理解的。“明儿得早起,你今晚早睡。”
素妍简单地收拾几套衣衫,春秋的两套,夏天的一套,冬天的两套,各季鞋子一双,分散包裹在两只包袱里。
青嬷嬷见她今夜迟迟未睡,没有下棋,也没有练字,心下好奇,一下闺阁,却见桌上放着两只包袱,心下愕然:“小姐,你这是……”
“嬷嬷,爹爹答应我去天龙寺住几日,我正好可以陪陪先生,让他再教我两日。”
“难不成府里的先生太差,小姐现在还要去找朱先生。”
“府中的先生虽有才华,又怎能与朱先生相比。钟先生、马先生,他们都不敢受我的礼,只说切磋,教我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学得甚没劲,我还要去找朱先生。”
青嬷嬷扒开包袱看了一眼,是夏衫,“小姐不用收拾这么多衣服,到寺里住几日就回来。收拾两套就够了。”青嬷嬷未瞧衣厨,只当素妍带了六七套夏衫。
“这些衣服再不穿明年就小了。到了明年夏天,我娘又会让绣娘给我做新的。”
青嬷嬷问:“昨晚你和相爷闹,就为了要去寺里住几日?”
“嬷嬷以为呢?”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她把问题留给青嬷嬷。“明儿一早,嬷嬷可得早些叫我,爹爹要带我出城去天龙寺。”
夜深了,素妍躺在榻上,幻想着未来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像着天下的美景,快乐得像只快要出笼的小鸟。
次晨一大早,素妍就被青嬷嬷唤醒,沐浴换上衣衫,让青嬷嬷和白菲抱着包袱到二门子上等候,自己只身去找白舜诚。
虞氏嘀嘀不休地道:“这孩子,拜朱先生为师,越发的挑剔,朱先生在寺里静修,她也要跟去。”
“她不是爱学么?想再听听朱先生的教诲。”江舜诚换了件寻常缎袍,虞氏替他理理衣袍。
☆、063巧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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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道:“到了天龙寺不要顽皮。有事就叫青嬷嬷回来说一声。”
素妍乖巧的应下。
上了马车,江舜诚掏出一只锦囊,“喏,这里是一些零碎银子,你带着花用。”
鼓鼓囊囊的,一边的青嬷嬷轻咳一声,自家小姐尚幼,这些东西都应该交给她来帮忙安排、使用。可这回,素妍仿佛没反应,自个将锦囊收下。素妍打开锦囊,往里一看却是数张银票,其间只有几枚零碎银子,不过二三两的样子。
江舜诚另有用意地道:“出门在外,带些银钱防身。”
素妍会意,感佩于父亲的开明。“爹爹真好!”
*
天龙寺。
朱武正与主持方丈谈佛禅,有寺中的小和尚来报:“朱施主,有位小施主求见,自称是你的学生。”
朱武的脸色微微一沉:“这个丫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想着只是个孩子,也没往心里去。
寺中众人知是江舜诚携女前来,在朱武的香客房旁另安置了一间房间休息,因是七月下旬,来寺中烧香、静修的人寥寥可数。
天龙寺是皇城最出名的两大寺院之一,与皇昭寺齐名。不同的是,皇昭寺只接待皇亲国戚、权贵之人,而天龙寺接待八方信众,论你是尊贵的太后、皇后,还是平民百姓皆可。
待朱武回到香客房,院中站着几个下人,衣着光鲜,心头微愣见春间有位中年男子迈出香客房,对朱武抱了抱拳:“朱先生!”
看着与素妍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来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朱武冷声道:“你是江舜诚?”
没说江丞相,而是直呼其名。
江舜诚道:“正是在下。”
朱武淡淡地道:“我收素妍为学生,不想这孩子明珠蒙尘,与她的父母、家世无关。”
一句话,我收素妍为学生,并不想巴结你江丞相,也不想与你江府有任何的关联。
江舜诚笑道:“朱先生,今日来在下并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小女仰慕先生,想随先生离开皇城游历山河,长长见识,这孩子……着实固执得很,我不同意就长跪不起,着实拿她没办法,唉……”
朱武只想在皇城的时候,多教教素妍,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但这孩子是用了十分的心思,十分的努力。
朱武指着香客房:“江丞相,进吧!”
没有用请,江舜诚也在他面前只用了“我”,不妄称“本相”,他知道朱武是一个不在乎名利权势的名士、大儒,据说他十七岁时,一举顺利过了乡试、会试,两试成绩斐然。这在他当时的年纪已是难能可贵,当朝廷要任他为县令时,他却辞了。
自此,朱武游历天下,书法、丹青一绝,颇得天下文人雅士的赞赏。就连宫中也收藏有他的墨宝,当今皇帝也时常叹息:朱武怎就不想为官呢?
“因小女一直有个出门游历的心愿,还请先生路上加以照顾。”门口站立侍候的是右相府小厮,江舜诚小心地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
朱武一瞧,竟是张五千两的票子。
“还望先生早日重返皇城,免得小女多扰先生。”
朱武这算弄明白了,他给银子,不是让他一路照顾素妍,而是要他早把素妍给带回皇城。“哈哈……奸臣果然是名不虚传,连自己女儿都要算计。”
江舜诚笑意未改,甚至连一瞬的怒色都没有,这一点,倒真真让朱武意外。“为人父母,自然希望儿女们好。可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同意。想来一月游玩是游历,一年也是游历,免得素妍再生出这样的心思。我也算是了得她一个心愿……”
遂了女儿愿,却又另动心思,这样的父亲还真是难得。
一方面同意了女儿的请求,一面又打了主意,要早早将她带回皇城。
朱武接过银票,“我收下了,反正你江相府里多的就是金银,我这五千两不过是九牛一毛。”
这样的话,如此的猖狂,这在过往是没人敢的。
但这个人是朱武,就另当别论。
江舜诚道:“只请先生,带着小女走几处地方即可。待先生重返皇城,在下一定亲自为先生揭风洗尘。”
这家伙,怕是行贿受贿惯了,他女儿跟着游历,也要给银子,让他快点把人送回来。
哼,他是朱武,可不是官场中的狐狸,他只有自己的打算。
朱武冷声道:“听说你派了自己的学生在各处为朝廷筹措银子。”他吐了口气。
江舜诚道:“江南已筹一千五百万两,建南道亦有八百万两,宁西道六百万两……”
“江丞相可真是能臣啊,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就筹措如此多的银两。边城将士再无后顾之忧,豫地灾民亦能重返家园……”
江舜诚忆起之前素妍说过的话,这朱武心明如镜,只怕是从他这儿听来的。笑道:“哪是近来筹措的,皇上在我江家设有私库,我不过是皇上的奴才,借着右相身份,为皇上聚财,这些银子,是早前几年就有的,如今只是借了个名目充盈到国库……”
江舜诚硬是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口绽金花,将自己一奸相、贪官变成了替皇上背了骂名的忠臣、能吏,还一脸被人诬陷、委屈的苦瓜样,更是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大隐于朝。
这一番肺腑之言,颇让人心痛、怜惜。
朱武听罢,不由感叹:忠臣啊,一心为国为民的良臣,花费数年积攒下的钱财,最终还尽数进了朝廷的国库,得来的财宝首饰也都进了皇上的内务府。
唉,一个人连名声都可抛下,真心为民,真是让人敬佩啊。
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的会面,朱武对江舜诚过往的印象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翻盘,“江相还真是令人汗颜啊!为了百姓、朝廷,竟能委屈如此。难怪当今皇帝,创建盛世,言行举止也算英明,在下一直不明白,为甚他会如此重用江丞相,原来竟是如此……”
唯有皇帝一人知道江舜诚其实是个忠臣、良臣。让满朝的文武、遍天下的百姓都误会了。他聚敛钱财也是奉君之命,为了皇上,连自己的名声都给抛下了。这样的大仁大义,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064感佩
“朱先生,我给先生的钱是干净的。我的内人、儿媳个个倒也贤惠,将田庄、铺子的生意打点得不错。虽然这些店铺生意好,多半是仰仗了我的身份,可这钱绝对干净。旁处得来的不义之财,我已经交到皇上手里……”
难怪有人说“大奸似大忠”,这可是江舜诚身上最真实的写照。
素妍站在香客院里,看着朱武的房间,她爹进去已经好一阵,朱先生不是最讨厌她爹么?这会子,两个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真是奇怪,一奸一贤的两个人,居然也能说这么久的话。
难道是朱先生骂人上了瘾,可她爹也不敢这么自虐……
想不通。
素妍一上午出来瞧了几回,都未见江舜诚从朱武房里出来。她看着桌旁有一叠抄写经书的纸张,索性默写起《安魂经》来,写了有十多页时,就听见朱武送江舜诚出门时客气的声音。
“一路上就劳先生多多照顾小女,着实给先生添麻烦了。”
朱武面露愧色:“丞相放心,在下定会照顾好素妍。”
素妍站在门口,一脸不解地看着以礼相待的二人,这是什么状况啊?两个人怎么有惺惺相惜之意。
江舜诚见随素妍跟来的青嬷嬷和白菲都不在,道:“稍后,你的包袱会送到朱宅去。青嬷嬷随我回府,白菲就暂且留给你,明日你走后再让她回府。”
“爹爹,女儿知道了。”
素妍意外地发现江舜诚手里拿着一张纸,江舜诚面含羞赦地道:“这是朱先生赠给为父的几个大字。妍儿,一路上不可顽皮,要听朱先生教导。”
那纸上,是朱武亲手写下的“貌奸实忠”四个大字,还留下私印姓名、年月,由天下第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