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有什么宗教信仰?”
“他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灰头发的先生易天上午接待三四对像我们这样的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总是做重复的劳动,问一样的问题,估计他也多少有点心烦,我注意到每次我还没有回答完毕,他已经开始记录,并准备下一个问题了。
“您为什么会爱上chantier先生?”
“因为他温柔善良……”
“好的,在您的心目里,他最接触的优点是什么?”
“……”
说起来,我的脾气真不算好。当我要赞扬JP,当我准备历数他那些可爱的优点的时候,忽然被打断,我的火气已经有点上来了。我看看灰头发先生,“您的问题是……”
“Chantier先生身上最接触的有点是什么?”
“那么您会听完我的答案再进行下一个吗?”我问。
我想灰头发能够听出我的不满,耸耸肩,权充一个小的抱歉。
我想一想说道:“我的未婚夫,他的身上有许多的闪光点。聪明可爱,彬彬有礼,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善良的心地。一个人心好,看到眼里的,也都是好的东西。”
灰头发抬头看看我,似乎是打算多给我一点时间了,“举个例子?”
“嗯……因为总是对着电脑工作,我的肩膀和后背有时候很疼。然后我就得去拔火罐,拔得后背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形的深红色的印记,我让他看看说:你看,我变成忍者神龟了。Chantier先生看一看对我说:不,你是一个小瓢虫……”
我说的时候,灰头发一直看着我,表情很严肃,若有所思。
我觉得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拔火罐”,于是跟他解释道:“您知道拔火罐吗?就是……”
灰头发忽然咧开嘴吧微笑了,“是的,夫人,我知道那种治疗方法。我女儿来北京看望我的时候,我也带她去按摩院做了拔罐,很有效,而且有趣。没错,Chantier先生比喻得很对,她也像一个小瓢虫……”
我也笑起来。
“好吧,夫人,对您的问题提完了,现在我得跟Chantier先生聊一聊了。”
我坐在灰头发的办公室外面等JP的时候,北京城初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到房间里面来。白色的墙壁上是红白蓝三色国旗,和那个“自由平等博爱”的标语,我想起七年前的夏天,三里屯法国使馆院外的这个房间当时是签证处的办公地点,我跟着很多像我一样大小的留学生排了一个早上的队,然后在一个小的办公室里面,结结巴巴地对大胡子的签证处处长费老多先生说:“先生,别看我现在口语不怎么样,平时我说得可好了。”
“那么您为什么今天不在状态呢?”费老多说。
“因为我serieuse。”我说。
费老多想一想,“小姐,您不是serieuse,您是nerveuse(您不是严肃,您是紧张)。”
过了这么久,我居然又回到这里了,已经能够流利地谈一些生活的琐事,证明我的爱情,申请嫁给一个法国男人。
过了一会儿,JP从灰头发的办公室里面出来了,他谢过那位先生,牵着我的手离开。三里屯大杨树的枝叶嫩绿嫩绿的,天空碧蓝。
“什么时候他们能给我们开你的单身证明?”
“说要再等两个星期。”
“问你什么问题了?”我说。
“就那些话呗。”他还挺不在乎的。
“他问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了吗?”我说。
“问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因为你法语说得好。”他仰仰头。
我作势要打他屁股,JP往前跑了几步,我再一头撞过去,被他一把抱住。
“你真是这么回答的?”我说,“亏我那么深情地总结你的优点和好处。”
他笑起来,亲亲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但是那个人是你,我知道这个就行了。那个人,the one,就是你,不是别人。”
“切,算你会说话。”我说。
后来过了很久,我都在思考这件事儿。我觉得JP那没有理由的爱情让我更觉得有安全感,他没有说我好看,也没有觉得我聪明,不知道我写汉字下笔成文,也不太在乎我给什么政要大人做过翻译。他眼里也没有我的邋邋遢遢、小肚鸡肠和诡异计谋。他不太在意我的什么优点,也没有我的什么缺点。所有这些东西就是树叶身上的纹路,或者瓢虫身上的圆圈,乱七八糟编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我。虽然他的爱情听上去没有我的那么精彩,但是这样也不错。
办齐所有的材料,最后终于能够去位于红霞宾馆的省民政厅涉外婚姻处登记了,我们前前后后已经等了三个多月。期间沈阳城经过了漫长的冬日,已经春暖花开。
之前的过程我说得明白了吗?再总结一下:
在所有的材料中,最费事的是JP大哥的单身证明。
我们须得向他户口所在的市政厅申请,经过十天的公示,无人反对后,市政厅出具单身证明。但是这个文件在中国是没有效力的。
于是我们要把这个文件呈递给法国驻华大使馆,大使馆经过对我们双方的盘问,确定我们是自愿的无不良目的的结合,才会开出被中国政府承认的单身证明。
这样,我们才能拿着这个文件和其他的一些必要材料去涉外婚姻办事处登记。
经过烦琐的手续和漫长的等待,终于我们可以去办理结婚登记了。
之前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很小的云南米线店吃饭。电视上面正在演《奋斗》,向南和杨晓芸结婚典礼那一段。
我跟他解释,在中国办婚礼,有一些很重要的步骤。比如要请夫妇双方的领导讲话:还有婚礼之后就要改口了,称呼对方的父母为爸爸妈妈;还有出席婚礼的亲朋好友要准备红包给一对新人。
“什么?”
“明天咱俩就去办手续了,我再问问你,咱俩去年六月份认识,今年四月份就登记结婚了,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了?你要是现在后悔,反正也来得及……”
他看看我,“怎么,你现在后悔了?”
“我没有。”
“我也没有。”他夹了一片鸡肉放在我的小碗里,“想到从此以后每天都能跟你一起吃饭睡觉,我都兴奋极了。”
我嘻嘻一笑,“我也是。想到以后无论在法国还是中国,我都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刷你的卡,我都兴奋极了。”
我是受法律保护的分割线
因为之前准备材料的过程太烦琐了,在去红霞宾馆办理结婚手续的过程中,我一直都怕中间会又出什么纰漏,让我们再补些什么文件。可是手续办得十分顺利,交材料照相签字没有任何问题。最后证婚人把我们两个引到一张小合子前,后面是红彤彤的喜庆的结婚布景,她将一张纸交给我说:“把这个翻译给他听。”
上面是中国法律规定的婚姻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包括什么赡养双方老人,赡养对方,不离不弃等细节。我一一翻译过去,JP跟着点头。见他态度诚恳,我于是加了几句:“夫妻双方还应尽量做到对方要求的事情,也尽量不要强求对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她让你烧水给她泡脚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得去;他不想做饭的时候,你要么自己做,要么叫外卖;特别是不能要求她打扫房间;还有除了她之外,不能再看别的女人,安吉丽娜。朱莉或者斯嘉丽。约翰逊放面前都不行。”
证婚人见我在那里用法语嘟嘟囔囔的,有点纳闷,“……有这么长吗?”
JP点点头,“可以的,我全接受……”然后他把我的手牵起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所以,Claire,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我说,“Jean…Paul Chantier,我愿意嫁给你,要记得咱俩结婚的事儿可是我先提出来的啊。”
闪光灯啪的一闪,证婚人宣布:“我代表中国政府宣布你们为合法夫妻。”
几天后,我们把中方出具的结婚证做了认证,然后邮寄给了法国使馆登记。
从此中法两国各少了一个单身祸害,整个人间多了一对妖艳夫妻!
正所谓:
雄关漫道真如铁,索女面前只等闲;
搞定法国小精英,慷慨以谢圆明园!
二〇〇八这一年,我刚好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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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我想你把你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
手续办完了,得谈一谈彩礼和嫁妆的问题了。
JP给我在沈阳荟华楼金店买了一个钻石订婚戒指,石头不大,但是镶嵌得很漂亮,花了不到两万元人民币。从来也没有什么首饰的我对此十分满意,整天戴着。总有朋友带着敬仰把我的手拿过来问:“是卡地亚的吧?”我说不是,荟华楼的。我那个手又被带着点失望地给送回来了。
嫁了法国人就非得戴卡地亚穿香奈儿是吧?那么我要是找个北京公务员还得住故宫了?
无论如何必须承认,卡地亚在中国是奢侈品,在法国也是奢侈品。我发现我想法上的一个重要的变化:当我们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他的钱是他的钱,我就是希望他给我多花点钱买东西买礼物;当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大哥还没怎么表示呢,我就觉得他的钱已经是我的钱了,我得省着点。一句话,我舍不得钱。我想很多女同学都能体会我的想法。
下一个是关于房子的事情。
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脑袋里面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怎么也摆脱不了。“家”是什么东西?家就是相爱的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不想跟他住酒店,更不想跟他在住租来的房子里,我越来越想要自己的房子。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跟他说。
因为原来的公司要派JP长驻瑞士,他已经打算辞职。三个多月以来一直通过朋友联系或者在网上寻找可以长驻中国的机会,可是二〇〇八年初的时候,欧洲的经济倒退已现端倪,JP一直没有找到条件相当的工作。一面在办理着所有结婚登记所必需的手续,一面在中国寻找着新的工作机会,与此同时还在放着无薪假期。JP表面上不当回事儿,但是心里着急。那天我提议去吃水煮鱼,他说不好,他舌头上面有两块小的溃疡。
我不打算再给他加上一把火了,打算再过些日子,等他的工作见了眉目之后再说房子的事情。
这时候出手帮忙的又是我妈我爸两位大侠了。
过了一整个冬天,我爸妈也不想要我跟JP再租房子住,恰好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不错的楼盘封顶了,五千多快一平方米,位置交通还有开发公司的声誉都还不错,晚上散步就可以去逛太原街。他们打算把手里的两处出租的小房子置换一下,给我在这里买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六十四万块,老两口字替我出。我一听心里面有点不好受,读书的时候是他们供我,念完书工作了,当防疫啊教书啊,赚的钱倒是不少,但是都花在自己身上了,他们两人就图一个乐呵。如今我成家了,房子钱还要他们拿。我磨叽了半天,故作姿态地想要谢绝掉。
我妈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买了新的房子给你们住,写你的名字,你们的手续还是没有办好嘛,那这个还是你的婚前财产,你的财产也就是我的财产。如果你和让。保罗只见以后有什么变化,他也拿不走。”
我爸妈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挺好,可是你知道的,事情的发展总不会每一步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当他们卖了两套小房子刚刚再够了钱打算给我买房子的时候,JP跟我已经三下五除二地登完记了。说明白点,这房子以后就算作是婚后财产了。
我老爹不是不心疼的,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除了公家的薪水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收入,可一大笔的积蓄就这么拱手把一半给了老外。交款签房子合同那天,他中途几次抬头嘱咐我说:“你们,你们以后可得好好过啊。”
“知道了,爸爸。”
“什么事儿你让着他一些。”我妈说,“这房子已经有一半是他的了啊。”
“明白了。”
话说买房子当日我还有些小兴奋,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有我这样的吗?嫁个外国人还让自己爸妈买房子,我好像吃亏了。而且,这个家伙心里对这事儿有数没有?选房子、看房子、买房子的过程他都是参与的,明明知道算作是婚后财产,等于是我爸妈给他的一份大礼,回礼呢?回礼在哪里?
我一直憋着不想说,不想再让他上火,可是我憋着憋着发现我自己很有可能因此急火攻心,不行,我得那么办。有天夜里我想明白了,就在被子下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大哥好像已经睡着了,猛然被踢得醒过来,转过身来,摸一摸我的额头,小声小气地说:“干什么你?做噩梦了?”
我十分直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在法国的房子有我的份没有?”
“……什么叫做有没有你的份?”
“就是要是我们今后过得不协调,我们要是……”
“……你是说离婚?”
“嗯。”
“没有。那两个房子我买了很久了,是婚前的财产。要是离婚了,跟你无关。”
我又一脚要飞上去,被他把脚踝攥住了,他在黑暗里低低地笑起来,“这么兴奋,再玩玩吧。”
“去你的,我跟你认真说话呢。”我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个相互信任的问题。我爸妈花了那么多钱给咱们在沈阳买了房子,你的房子却没有我的份,我想起来就闹心。”
他趴过来,亲亲我,“那么你想我怎么办?我把买房子的钱还给他们怎么样?”
“我要是想跟你要钱早就要了,我爸妈都不介意,我干什么现在让你出钱啊?”我把台灯给拧亮了。他这回知道我是真的有事情要说了,把被子拉到胸脯上,有点防备地看着我。
“我爸爸为什么要给我们买房子你知道吗?”我说。
“不想我们租房子或者住旅馆。”
“对啦。可是在中国他管得着我,在法国他可管不着了。”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跟你去了法国,你在家里因为我做的饭菜不可口就对我大呼小叫的,逼我从你的房子里面滚出去,我可怎么办?”
“我不会那样的。”
“就怕万一。”
“那你想怎么样?”他说。
我想怎么样?我想你把你在法国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我想两边的房子就像军功章一样,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可是这事儿好像有点大,我不太敢说。
“反正我就担心这个,现在要看看,你想怎么样。”我回答。
他算是个聪明人,半夜被一脚弄醒也是一个聪明人,蓝眼睛转了转,“我困了,咱们改天再谈好不好?”
这个事儿就放在这里了,后来JP没有再跟我谈起过。我心理面结了个小疙瘩,总觉得不太平衡。这时候,我又碰到蕾雅。
看官们还记得蕾雅吧?在法国混了多年后来嫁给广东小老板的蕾雅,在法语课堂上,边做着对话边整理胸衣的蕾雅,因为她公公买的房子不写她丈夫的名字而一气之下准备离婚的蕾雅,我又碰到了她。在QQ上,她万年不亮的头像有一天在那里忽闪。
我:玩啥呢?蕾雅。
伊:你哪位?
我:我是你法语老师。
伊:哦哦,老师好,老师好。我啊,上淘宝呢。看看奶粉。
我:……给谁看奶粉啊?
伊:我自己啊,姐怀孕了,,
我:……so快……你现在在广东?
伊: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