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是在其他人手下工作的话,第一步就是磨制颜料,这年头没有地方卖画师使用的颜料,每个画师都自己准备自己要用的颜料。
他们的颜料配方各不相同,调制新品种的颜料也是画师们日常的研究之一,有些配方秘而不宣,终致失传,有些配方虽然众所周知,但也不是每个画师都能用得起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师,为了省钱,会用国产的油画颜料打底,用进口的颜料描绘细部。在中世纪,富有的画师会使用珍贵的宝石——天青石——磨粉来描绘天空,而贫穷的画师用不起这伊什塔尔女神的首饰,就只能用磨碎的蓝色玻璃来替代了。
但是,主教指示他们,先不要忙着作画。
他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主教说,他希望奉献给翻修后的新教堂的壁画,要尽可能地完美,即使时间拖长一些也没关系,这些壁画是预备给南来北往的朝圣者观看,激发他们的虔诚之心的,不是赶出来给女孩子们穿了参加明天晚上的跳舞会的。
他要求他们在作画之前,先去仔细观察主教分配给他们的模特儿,一个去医院观察看护妇们,一个去教堂工地观察忙碌的工人们。
两人得了命令,就各自背了画板带着徒弟们出发。
随后,拉卡德人的来袭使得主教把这两名画师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连日争战,末了善后,主教的忙碌不比城里任何一个人少,他几乎已经不记得曾经吩咐过两名画师的竞赛了,听到这个预约才想起来。
这两名画师与他见过礼后,便告诉他,他们已将他吩咐的画描绘完毕。
“唔,那我正好有空,现在就可以去看。”主教说道,“只是……”
经历过这样一场浩劫之后,重修大教堂的工程很可能会放缓,这两名画师里失败的一名不用说,就是胜利者恐怕也要等一等他的工作了。
然而两名画师向他请求,以主教的名义,约修道院长和其他掌管教堂和礼拜堂的高级教士、城里各行各业的首脑、富商以及教会的大施主们一起来观看品评这两幅画。
“你们觉得由我一个人评价会不够公正吗?”主教玩味地问道,艺术上的好坏的确是一个唯心的问题,这个人的杰作在那个人眼中一文不值,但是聘请他们作画的是主教,作为雇主,他有资格一个人做出评判,这两名画师的请求有些过分。
但是正因为这过分,他倒对他们起了好奇心,这两人不是刚出师门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他们面对的又是在本城声威赫赫的主教,其中一名画师还是在城里仰仗着主教的许可和庇护做生意的圣奥美尔商人们极力推荐的,是什么让他们胆大到冒着得罪主教的风险来请求这样的评判呢?
因此他口头上做出了质问,语气却非常温和,这鼓励了两名画师把他们的意思向主教陈述出来。
“不,小人们不是这样想的。”
两名画师看到主教并不生气,也就大着胆子向主教说明,他们都是远离家乡以作画为生的人,还有助手和徒弟要养,现在图尔内斯特这个样子,可以预计的是,翻修大教堂的工程会放缓,那个得到主教青睐的画师固然衣食无忧,但是另外一个画师却恐怕会陷入困境。
因此,他们请求主教,预先请教会的高层人士和城里的富翁来观看他们的画作,好叫那个技巧稍微低了一点的画师的成果也能被潜在的主顾看到。
主教对他们对同行互相爱护照顾的心理十分赞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过了两日,主教就约了城里各行各业的会长、城里的富商、教会的大施主、剧团的团长、修道院长等人来观看这两名画师的新作。
在拉卡德人带来的一片哀戚中,这算得一件可供娱乐的新鲜事了,所以当日来的人很多,连老雅各布都来了——他听说这次的壁画内容非同以往,觉得发财有路,准备看看能不能做一些仿制品,打着圣图尔内斯特大教堂新壁画的名头去卖。
画师们的作品被几块幕布遮挡,谁也看不到他们的画作,甚至在教堂里出入的装修工人们也不知道。
当日,他们也好奇地观看和议论着。
因为这两名画师是在拉卡德人退兵后开始绘画工作的,他们绘画的方式真是别出心裁——他们不是画完后挂上幕布,而是一开始就挂上幕布!
他们在幕布后面工作,谁也看不到他们画的是什么。
这样的保密更是激发了工人们的好奇心,有人靠近幕布想偷看两眼,却被画师的徒弟们斥退。
“圣奥美尔人的画画规矩真古怪。”一个工人撇着嘴说,“好像看一眼,那画就会长了翅膀飞了似的!”
“圣奥美尔人本来就怪!”另外一个工人赞同他的说法,这个工人是从其他教区来的,先前没有与圣奥美尔人相处过,“他们的买卖都在商馆里做,不到市场区,难得他们到市场区一次,前呼后拥的,我还以为是哪个贵族老爷来了呢,搞半天是一群买卖羊毛的!”
“幸而不是卖咸鱼的,否则你就向咸鱼鞠躬啦!”一个机灵的小伙子抓到机会插了一句俏皮话,引得其他工人粗鲁地哈哈大笑。
但是第三个工人是土生土长的图尔内斯特居民,他反驳了前两者:“可是另外一个咱们的画师也是这样行事的,我看,给神圣的大教堂作画,跟给小礼拜堂画画的规矩不一样。”
这个反驳很有力,图尔内斯特大教堂自从前任主教接管的许多年里,就从来没有翻修过,那些原本鲜亮的绘画都在年深月久里黯淡了,使得画中那些圣徒的面孔愈发枯槁没有生气。而今这些工人都属于二十岁左右的劳工阶级,他们谁也没看到过大教堂的上一次彩绘工作,谁也不能断定用幕布遮挡是不是为大教堂绘画的特殊规矩。
现在,看到主教和许多高级教士都来了,那天的第三个工人的信心更足了:“我说的吧,他们定然是来为这大教堂壁画开光的!”
其他工人对他的话也深以为然,他们都伸长了脖子,等待这难得的开光场景。
明天双更,后天上架。
163 第三幅画
主教不知道这些工人的议论,他就座后,就吩咐画师们拉开画作前的幕布,给今天来的客人们观看。
关于画师们在幕布后面作画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为这是画师们的竞争,不想让自己的画作和绘画技巧被对手看见,这种想法是很可以理解的——许多技艺在这个时代都是保密的——甚至在后世,能救活无数产妇性命的产钳的秘密也被一个医生家族隐藏了许多年。
对于这种保密措施,主教不但不想干涉,相反他对他们的保密持赞赏的态度。
因为看到同行的工作比自己精妙而引发的嫉妒毁掉过许多人,传说连画圣吴道子都曾经雇佣杀手杀掉比自己更有天赋的竞争对手,主教可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教堂里。
所以他不但没有阻止他们的保密做法,反而乐见其成。
首先拉开的是左边的幕布,这里描绘的是《圣西娜看护病人》。
众人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干瘪冷酷,满面枯黄的黑衣老太婆,头戴一个昏黄的光环,一手画着十字,一手仿佛裁决一般指着病人,身边骷髅形状的死神环绕,要他立即为自己的罪孽做出忏悔,就如以前的画作一般。
而现在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温柔慈爱的年轻妇人,她穿着虽然简单却不乏美感的齐整白衣,圆润美丽的面庞上仿佛有白光射出,一双明眸谦卑地低垂,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正将一块湿布敷到面前的孩童额头上,关怀人类之态不似高高在上的冷酷圣徒,却宛如人间的母亲。
那个孩童衣衫褴褛,四肢干廋,从黑乎乎的小手和赤足可以看出这是个劳动阶级的孩子。但是他的面容平静而安详,淡色的嘴唇微微翘起,似乎在圣西娜的照拂下正在做一个好梦。
孩童睡在一张干净整洁的白色床单上,床单的角上绣着“图尔内斯特第一医院”。他的足边是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女孩,她正伏在孩童脚边,似乎因为连夜的看护而疲累睡着,美丽的褐色卷发散乱在雪白的床单上。从姿态看,她应该是病人的姐姐。
圣西娜的旁边是一个成年男子,看样子是孩童的父亲,他正感激地看着圣西娜,一手抓着帽子按在胸口,一手画着十字,嘴唇微动,似在做感恩的祈祷。
床边是一个小柜,柜上放着一个式样简单的陶制烛台,烛台上烛泪成堆,一点烛芯已经焦黑,看起来似乎整夜都在燃烧,说明圣西娜整晚都在看护病人。小柜上还放着一个同样朴素的陶制水罐,一条刚从病人头上换下的布条浸在水中。
圣西娜和男子的中间是窗户,窗台上放着一盆植物,那是象征圣西娜的淡蓝色龙胆花,花丛最高处一朵小花正迎风摇曳,徐徐开放,似乎象征着病人的新生。
窗外是鱼肚白的天空,夜晚的邪魔已经退却,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明亮的早晨即将来临。明亮的晨光不仅照亮了圣西娜,也照亮了这病房中的一切,仿佛天上的神力正在赐福给圣西娜和她所看护的病人一家子。
观众们还未来得及为这幅画赞叹,右边的幕布也拉开了。
右边描绘的是《圣奥尔本开山立道》。
画面的中央站立的壮汉就是圣奥尔本,他正挥动斧头,砍伐面前的荆棘。这个奥尔本修道院的创始人被描绘成一个生机勃勃的男子,充满了劳动的欢乐和建立事业的欣喜。
他一边砍伐荆棘,一边招呼旁人将荆棘掷入火中。
在他的身后,跟着老弱妇孺,他们有的扶着犁头,有的泼洒种子,正是一幅春耕的画面。
再远处,就是各色工匠正在修筑奥尔本修道院的情形。木匠、铁匠、石匠各做他们的工作,一个个都生动而欢乐。又有施主模样的妇人提了篮子在给他们分发面包和葡萄酒。
修道院位于彩虹映照的青山之上,从修道院往下一路是葡萄园,柳条园(柳条是箍酒桶的必备之物,所以柳条园常与葡萄园相伴)又有开垦的菜地并栽种药草的园子。所有的这些田地都修理得整整齐齐,精致得仿佛苗圃。
又有许多象征蛮荒和邪魔的乌鸦、野狗从圣奥尔本正砍伐的那丛荆棘里逃出,也有乌鸦慌忙从被掷入火中的荆棘里逃出,火中还有挣扎的野鼠。
圣奥尔本面前,是荆棘密布的蛮荒旷野,象征邪魔的野猪、狗熊、野狗并乌鸦肆虐,穿着异教徒衣服的男子倒在地上被乌鸦和野狗抢食,被狗熊撕咬,他们的妇孺绝望地举手望天,他们都描绘成穿着华丽衣裳,戴着黄金与宝石的首饰,然而又廋又饿,满脸恐惧。
而在圣奥尔本身后,所有人都是满面红光,身体结实,虽然服饰简单却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他们欢乐地做着他们各自的工作,而他们的工作产生了修道院——献给神的事业。
整幅画被花体金字环绕,金字的内容是“做你们每日的工”。
被主教邀请来评判今日的画作的观众们嗡嗡地议论起来,他们都知道今日裁判的是谁更有资格绘制教堂穹顶——很可能是裁判谁更有资格绘制整个图尔内斯特大教堂新修后的壁画!
许多人被《圣西娜看护病人》感动,认为这样的人物画是难得的,又有许多人觉得《圣奥尔本开山立道》场面宏大壮丽,这位画师更适合绘制教堂穹顶。
那些没有资格评判画作好坏的人也尽情地发表意见,比如老雅各布就动了心,想请《圣西娜看护病人》的作者为自己已故的妻子描绘一幅——不知道要多少钱。
在他们议论了一番之后,一个共同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两幅画作都已经呈现在了观众的眼前,却还有一幅幕布没有揭开!
这块幕布位于两幅壁画之间,看尺寸不小,它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连主教都被勾起了好奇——看来,两名画师的目的并不止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为了给失败者找个饭碗——主教倒也不怀疑这是他们的目的之一,向一个主教撒谎对他们来说是有危险的,隐瞒一部分真相却没有什么。
他们的目的肯定是希望大家看到第三块幕布之后的东西,当然,这些有钱的施主能在事后雇佣他们其中之一或是两个都雇佣,这两人也一定乐见其成。
这就是“我们不撒谎,我们只说一部分真相”。
好奇询问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最后,群众呼喊道:“揭开那块幕布吧,让我们看看后面有什么!否则我们就不作裁判!”
主教笑了笑,吩咐人传令叫画师把第三块幕布揭开。
两名画师一起上前向众人鞠躬,说不是他们有意隐瞒,只是要大家先看了那两幅,知道他们已经完了主教要求的工,并没有耽搁,说完,他们一起拉动绳子。
第三块幕布落了下来,露出了它后面的第三幅壁画。
164 众志成城
这幅壁画不在主教与画师的约定之中,但是主教和众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描绘的是什么。
因为两名画师的画作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他们刚刚经历过的图尔内斯特保卫战。
画师们所描绘的主题就是《被围困的图尔内斯特》,是一幅战争场面的群像画。
画面的最前方,描绘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她身穿图尔内斯特医院的护士服,半跪于地,秀眉微颦,正严肃认真地查看面前的一个伤员。
在场的观众有人认了出来,这个女子的模特儿就是主教最初也是直到现在的保护人,图尔内斯特医院的发起人和指导者,布拉德男爵夫人。围城的时候,许多人看到她不怕危险,就像普通的救护队员那样,在飞舞着石弹与箭头的城墙上爬上爬下。还有人注意到,她的护士帽上还插着一支颤动着的羽箭,而她的脸庞和小手上也有着养尊处优的后宅贵妇不会有的擦伤。
女子的身后,也是整幅画的中央,众人一眼就认出,画着的是年轻的图尔内斯特主教,他一向给人的印象是谦卑而温柔,但是在这幅图上,画师却将他画得英姿勃发,面有怒容。
他一手持着那柄华丽的牧杖,指向前方,一眼微咪,似在威胁又似在瞄准,主教牧杖被他拿得仿佛一柄随时准备用来刺敌的长矛。
他的另外一只手,举着一块洁白的圆石,好似纯银。
“主教打死异教徒的石头啊。”众人纷纷议论道,那天主教率先向劝降的拉卡德人使者扔出石头——随后异教徒的劝降使者被砸死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主教砸死的——现在,他们已经将那个异教徒的劝降使者当作魔鬼化身了,难道不是么?有比异教徒的劝降使者更能象征引诱凡人堕落的魔鬼的吗?而能砸死魔鬼化身的,除了他们这位了不起的主教,还会有谁呢?
主教的背后,站着他的骑士弗朗西斯。他在围城战中多次带队冲锋与拉卡德人战斗在第一线的英勇行为、在战后不计较个人功名奖赏的表现,和那些先是迟到,后来抢掠地方的所谓援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骑士本来就身材高挑,面容俊美,画师们为了吸引观众,更是竭力把他连人带盔甲带马匹美化了一番,现在他看起来不像一个人间的骑士,倒像一个降临凡间的金甲天使,他一手持着一把镶金嵌宝,华丽得不亚于主教牧杖的雪亮的出鞘宝剑——谁叫宝剑比铁锤好看,画师是颜控,最要紧的是,观众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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