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昌还想说话,他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哀着声音对靳莫如说,邑君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是我们见识浅陋罢。我们暂且告退了。
两个人走出去,转过弯,公孙昌低声埋怨道,靳氏怎么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点悲伤,反而汲汲为一个小吏辩解。
他大嫂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她父亲和哥哥现在正得皇上宠幸,咱们惹不起。况且,我听说她对高府君并不喜欢,只是慑于皇太子的威势,才勉强出嫁的。
公孙昌不悦地说,家叔官拜丞相,号称万石君侯。他们一门五侯,也就仅仅抵得家叔一个,何况我堂兄下狱前还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别提你叔叔了,在他前头,皇上已经杀了好几个丞相。你叔叔当时听说拜他为相,不是吓得痛哭流涕,要皇上收回成命么。唉,现在皇上对你叔叔又不满意,真是让人辗转反侧。我嫁到你们公孙家,想来想去,恨不能放弃劳作,干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钱财全花个干净,免得将来上刑场时后悔。
公孙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忧伤,哪里就至于到那地步。现在大哥死了,对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刚才说起高辟兵那头肥猪,的确是可笑得很,据说他一向就不能人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岁。也难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了。刚才那个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说说看,那靳氏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啊。
大嫂挣脱他的手,你疯了,在这外面。如果被人看见告上去,我们都完蛋了。叔嫂和奸,是要腰斩的。你别笑人家高辟兵了,你哥哥在床上难道就行了?如果他行,我怎么会被你奸骗。说来好笑,豫章郡都尉和丞,两个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整个郡盗贼横行了。人家靳氏年轻貌美,嫁了那么头肥猪,也的确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领会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没什么不对。郎才女貌,挺般配的。不过那小吏出身贫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门千金做妻子,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况且,他的脑袋这回保不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管他娘的。公孙昌道,总之我们刚才的表现是必要的。总不能让人说哥哥死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一点悲伤义愤的神色罢。等到长安报文,我们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五
朱安世被绳索反剪,像个肉粽子似的箕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很是漠然。看见小武提着一匣酒菜进来,笑道,小竖子还跑来干什么?有种就将我一刀杀了。
小武笑道,想和大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辅旧闻。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说趣事和旧闻,老子胸中还真有不少。不过你这小竖子前倨后恭,定然不是想听趣事来的。酒菜我笑纳了,趣事可以讲两桩,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罢。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给朱安世斟酒。两人觥筹交错,一时醉醺醺的。小武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朱大侠真是爽快,我乃职责所在,不得不捕你啊。你知不知道,这天下谁最迫切想捕获你?
不就是刘彻吗,朱安世叹口气,妈的,没想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来年,失手栽在你这小竖子手里。不过说实话,老子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顾一切的击斩法,当时真有点犯晕了。
小武笑道,朱大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顾了一切,仍旧是个死。谚语说得好:〃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总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朱安世点点头,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脑袋也不能留到今天。虽然你是个小竖子,我觉得还是很有胆量,有我们豪侠的风格。
小武又劝了他一杯,道,我从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为榜样的,可惜体素羸弱,家又贫困,不足以成为游侠,……唉,我有一点死活不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他难道和你的指使人有关吗?
你倒是很聪明,如果要问我指使人,我自然死了也不会说,朱安世顿了一顿,不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得罪公孙贺,那个老竖子,他儿子当初跟我交情还不浅呢。在长陵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居。他原来是北地郡义渠人,一个戎狄胡人而已,后来归顺汉家,在军队里混,随着军功积累,慢慢升了官。他儿子是个混蛋兼财迷,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结伴去挖三辅的富家坟墓,找贵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阴事都足以腰斩。不过,我们的交情一直还不错。这次我逃出三辅,投奔东南,就是他的主意,他还给了我不少金银,算是很讲义气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间计啊,难道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
小武笑道,可是你刚才说的已经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我又没写下来,你当不了证据的。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义气不能不要。否则还怎么出去混?
嗯,的确,这也是我佩服你们的地方。不过你讲义气,未必公孙敬声一家会讲义气罢。他们不是大侠,他们是汉家大吏,不懂你们这些规矩。即便懂,也不会遵循。只怕你的血可以使他的车藩染得更红了。你的确很慷慨,肯把颈血献给好友当染料,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小武夹了一块狗肉,塞在嘴里
。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武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朱安世说,有什么趣?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以使出来。
小武长叹了一声,语带嫉妒地道,没什么招数。只是羡慕你,你的头颅挺值钱的。虽然你被我捕获了,成了我的囚犯。我却没你这么高贵,这颗脑袋不会留到长安去斩。在豫章县西市,随便象狗一样就斩掉了。
朱安世恢复了笑容,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好歹老子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当年长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我交朋友为荣呢!公孙敬声那时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后来他靠着他父亲的荫庀,官做得很大,在我面前却也不敢摆架子,从来都是让我东向坐,他自己南向坐,给我斟酒侍侯的。
嗯,很好。小武说,你当了人家这么多年大哥,这回也该有所报答了。用脑袋救兄弟一命,也没什么不应该罢。
你说什么?朱安世道,我是听说他下狱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们家的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武也假装诧异道,咦,你真的不知道?我这么卖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你,原因就在于此啊。公孙君侯得到皇上同意,用你的命去换他儿子公孙敬声的命。虽然公孙敬声位列九卿,但是比起你这名震天下的大侠来说,却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安的公卿将相都说公孙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当然皇上也高兴,他要案治一个公孙敬声的罪,的确没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让公孙君侯卖力,捕获你这个心头大患,皇上觉得还是很值的。所以公孙君侯破例通过丞相府发下缉捕令,在天下各郡县逐捕你。公孙君侯也不惜动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天下,探听你的行踪。此外,他们还私下里传告,如果有谁能捕获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赏赐,愿从家产中再拿出千金作为馈赠;如果捕获的人愿意做官,还可以保举进宫为郎中,侍侯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哪个豪杰会不动心啊?
朱安世脸色发青,那看来你这竖子要发财了。他妈的,原来如此,老子在广陵的时候也奇怪,为什么平常通过御史大夫寺发的缉捕令,这次由丞相府下发,原来是公孙贺那老竖子在搞鬼。幸好我为了完成一件大事的缘故,早早传告公孙敬声,骗他说自己去了西域。否则就凭我以前对他的信任,一定时时和他书信往来,早就死于非命了。公孙贺这老竖子当真可恶。
小武笑道,我倒不是为了发财,仅仅是为了保命。因为如果放了你,我就真的死定了;但是捕获了你,活着的希望却要大得多。公孙君侯把你献给皇上,肯定会为我说好话。即便我纳金赎罪,有了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也自可以交纳得起。况且,皇上一向喜爱敢于捕斩的官吏,说不定过几年又重新起用我去治理剧郡呢。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张汤、杜周、减宣、义纵等名酷吏不都是起家至二千石,后来封侯拜相了吗?
朱安世将酒杯重重一顿,胸脯一起一伏,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算盘打得真妙,实在想得太美了。公孙贺那老竖子想用我的颈血去染红他的车藩,简直做他妈的黄粱美梦。他收住了笑容,阴沉沉地说,嗯,我会让他失望的。
小武也不悦地说,你已经成了阶下囚,还恬不知耻地摆什么大侠的威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按照汉家的老例,不管什么王侯将相,曾经高车驷马,从骑如云,可是进了监狱,那就什么威风都摆不成了,狱吏就是你们的爷爷。当年功高如萧何、周勃,意气如韩安国,在狱里也受到百般折辱,出去之后也只有慨叹,今日方知狱吏之贵也!汉家以律令治天下,狱事是天下之本,你现在讨好我,还来得及。看在你是大侠的份上,我会让他们好好待你,不殴辱你。
哼,朱安世不屑一顾地说,等我到了长安,我会有办法让公孙贺那老竖子好看。总之,他想用我的脑袋来换他儿子的脑袋,那是绝对的做黄粱美梦。
哈哈,小武大笑了,你才是做美梦呢!你以为你真能活着去长安?刚才我不过是戏弄你罢了,你以为你大侠的脑袋就了不起?真能比我一个小吏的脑袋值钱了?公孙君侯发送文书的时候有个副本,凡是捕获朱安世的人,立即割下他的脑袋领赏。活的不要,只要死的。
朱安世大怒,发出尖利凄恻的笑声,这狗贼心肠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当丈人行,尊为长辈。既然他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他突然刹住了笑声,转过头来,冷冷道,你何不现在就斩下我的脑袋,去向公孙贺那狗贼领赏。
小武道,你问得好,其实我有点不忍心。我说了,我从幼年开始,听说了很多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们的为人。不过生在僻壤,一直不能亲见。现在见到朱大侠,方解心中遗憾,尤其佩服朱大侠刚强鲠直,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所以很踌躇啊。
朱安世脸色平和了,虽然你说得很虚伪,我还是有些高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小武又斟上一杯酒,递给朱安世,道,朱大侠果然爽快。你知道爱好这个东西是很要命的事。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做官,有的人爱女人,还有的人就爱耕作。这个我都不管,我就爱做官。我喜欢体验当百姓仰视我时,我胸中油然生出的那份荣誉,那是万金也换不来的。而且我也有理想,想象自己能象萧何、曹参那样治理好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郡,使百姓丰衣足食。所以,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能给我什么呢?即便我自己补贴,我也更愿做好一个县令。我想朱大侠知道很多东西,一定能让我足以放弃那笔赏钱,达成我继续做官的渴望。
朱安世低下头沉默了一番,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他阴沉着嗓子,憋出一句。
小武两眼盯着朱安世,良久,叹道,好吧。不过你得尽快。被你斩杀的公孙都,他弟弟对你恨之入骨,恨不能马上将你给磔了。我吓唬他说,你是皇上名捕的重犯,绝对要押往长安受审,他们才暂时隐忍。不过,既然公孙贺这么想要死的朱安世,他总是有办法的。对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朱安世呢?
一定是他想杀人灭口罢。朱安世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的奸事,每一条都足以让他族诛。
哦,小武道,那你还犹豫什么。你马上告诉我他们的阴事,如果级别足够的话,我可以请求征召郡兵保护槛车,押送你进长安。至少你一路上不会有危险了。
朱安世叹道,好吧。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公孙贺家的罪状,就是伐尽终南山的竹子,也写不完;砍尽褒斜谷的木头,也不够做刑具来械系他一家人的。唉,没想到,我和他儿子也算从小的交情,这回要看到他被诛连九族了。
小武喜道,好,这里没有旁人,你快说,我来记录。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
一
广陵国广陵县,广陵王宫的日华殿,灯光黯淡,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刘胥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他的女儿刘丽都有点不高兴地说,父王不要走来走去了,转得我心都烦了。
刘胥阴沉着脸,你还说,都是你请来的什么侠客,还吹嘘是什么京辅大侠,曾倾倒京城的名公巨卿。他带去我的几十个精锐侍卫,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汉家官吏手里,他们经不起拷掠,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刘丽都道,刚才不是接到卫益寿的书信了吗?我们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杀。朱安世既然号称大侠,一定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大侠一向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不然他活着岂非耻辱?当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一向以任侠闻名天下,郡国豪侠都慕名去拜访。后来因为他配合太守减宣,出卖投奔他的亡命盗贼,天下游侠都为之不齿,整个河南郡的游侠也自觉脸上无光。他们曾歃血相约,要手刃他,以湔洗全郡羞耻。他最后只有上书司马门,请求迁徙到陇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朱安世不会不引以为戒,我相信他不会不惜自身声名。
行了行了,刘胥恼怒地说,就算你请的那个大侠嘴巴严,又有什么用?养条狗嘴巴还严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请的是能干之人,可是朱安世连高辟兵那个饭桶都对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公主在长安花那么一番力气,故意把那头肥猪送到豫章县。唉,现在一事无成。可怜我苦心经营培养出来的侍卫,一下子全部魂散他乡。
刘丽都也有点烦躁,她不停地捻着垂下来的秀发,道,父王你现在抱怨也没有用,长安未必知道这事和我们有关。再说朱安世哪至于那么没用,据说他当时很顺利地擒获了高辟兵和公孙都,那个懦弱的县令王德更是吓得半死,不过谁知道半地里杀出一个叫什么沈武的狱吏,居然行县令事,不顾一切下令射杀了高辟兵。后来朱安世联系的五六百梅岭群盗来救他,那个死狱吏沈武竟然矫天子诏书,征召郡兵将他们全部歼灭。谁能料想,平淡无奇的狱吏中竟然有这么一个不要命的,这我也死活想不到。
刘胥目中射出阴沉的光,打听一下这个沈武是什么来历。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就被这竖子给坏了。可以考虑派出刺客去将他解决掉。
刘丽都笑道,父王你是不是吓糊涂了,这时候派人去刺杀他,不是明摆着我们把自己供出来了吗?她顿了顿,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我再去一趟,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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