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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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上-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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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武血往上涌,一时间气愤、屈辱、悲伤,各种情绪在胸中激荡。他真想拔出剑来,当场斩下这个猥琐小人的鸟头。可是在这殿上,是无人准许佩戴刀剑进来的。他只好压住气,淡淡地说,可惜我不是楚国境内的一条狗,你那个高贵的姐姐恐怕鞭长莫及啊,真是遗憾。 




  赵何齐怒甚,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刘丽都却也耐不住了,她将酒杯一顿,俏脸通红,宛若桃花,怒道,沈先生好歹是我从豫章请来的客人,你这样威胁他,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看在父王的面上,我不跟你计较,沈先生,我们先走。说着屈腿直腰,从席子上站起来。 




  赵何齐有点傻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刘丽都,气得说不出话。刘胥见状,尴尬道,赵先生不要见怪,小女自小被寡人宠坏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罢。 



  刘霸插嘴道,父王,我说句公道话,沈先生刚才的分析,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赵先生的火气未免太大了。算了,儿臣也先告退了。这时刘丽都已经拉着沈武离开了席位,往外走去。刘霸站起来道,我去安慰安慰姐姐。 




  刘宝斜了他一眼,纵声笑道,太子、姐姐,你们俩真是太迂腐了。赵先生是定陶大族,见多识广。沈武不过是个穷酸的狱吏,能有多少见识,值得你们这样护短吗?父王、赵先生都请息怒。他们既然无知,就由他们去吧,我们乐我们的。 




  刘胥阴沉着脸,不再说什么。赵何齐眼睁睁看着那个爱慕得要死的绝色女子,和另一个他讨厌得要死的男子一块离去,气得发昏,颤声说,令嫒和那小子很亲密啊,看来我是没指望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定他们早有奸情了呢? 




  啪的一声,刘胥也重重的将酒杯按下,赵先生罢了。我们换个话题罢。 



  赵何齐脸色大变,悻悻地说,令嫒既然看不上下臣,下臣再呆在这里也是碍眼,自取其辱。明日下臣就治装回楚国好了。对了,敝国寡君很想念李女媭,希望能带她一块回去。大王前途远大,好自为之罢。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何必如此不快,跟沈武那个乡鄙的狱吏一般见识。至于婚姻之事,虽然丽都被我娇惯坏了,最终还是要听我的,哪里能让她自己想怎样便怎样。寡人和楚王共谋大业,千万不要为了这点细事伤了和气。 




  刘宝也劝道,父王说得对,赵先生何必跟这种牧竖一般见识。喝酒喝酒。 



  那希望大王答应我一个要求。赵何齐脸色铁青。 



  什么要求我都可答应。刘胥道,先生请讲。 



  斩下这个狱吏的首级,我要用来当尿壶。赵何齐重重地说。 



  刘胥呆了一下,这……这个……,赵先生,我看还是从长计议罢。如赵先生所言,杀他诚然象杀死一条狗,可是一旦传出去,说寡人斩了投奔的客人,天下豪侠还有谁敢来投奔寡人?方今大业未成,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等我们成功之后,再处置他不迟。反正他也飞不上天去。何况他这次招降的五、六个郡兵,我也不能一起都杀了罢。 




  赵何齐沉默了半晌,好吧,我就暂且忍一段时间。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 



  一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一个多月后,便到了新年。刘胥和刘霸在冬至日之前就去了长安,参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还没回来。小武还只能躲在广陵王宫里,不敢出去,生怕被广陵国相和内史属吏发现系捕。他和郭破胡几个天天在院子里练武习剑,刘丽都也时常来,和他们一起戏耍玩闹。没有刘胥在,大家都觉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客舍,靠近广陵国的少府官署,对面的院子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隔着围墙看去,那老头天天坐在一株车盖般的大樟树下看书。有一天,小武很奇怪地问刘丽都,这个人是谁啊?刘丽都说,这是我小时候的老师呢,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父王称他为盖公,大概姓盖罢,说是从齐鲁请来的大儒,教过我《论语》、《孝经》。这个院子是太史官署,父王一直让他做主管令长,他也乐此不疲,每天只是读书,颇为自得。 




  小武道,丽都,你介绍我进去拜访一下罢,这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应该很有些本事的。 



  刘丽都道,大家都这么说,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别是医术精良。父王曾想请他当太医长,只是他不肯。父王如果身体有恙,都会请他疗治。他来广陵国有十多年了,既然你感兴趣,那我们就拜见拜见罢。说着,刘丽都推开门。 




  一个仆役看见了,赶快跑过来匍匐施礼,翁主光临,实在有幸。另外几个仆役马上搬来几张精致的枰席,铺放在院子里。但是盖公仍然没抬头,他坐在那株大樟树下,面前的几案上堆着一堆竹简,手中也把着一编,口中念念有词:〃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诗》云,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从容有章……〃刘丽都过去施礼,盖师父,不会这么认真罢?连徒儿来了也不停一下。 




  盖公的眼睛这才离开了竹简,哼道,除了一年八个节日,什么时候能见着你的影子。这会倒把老师二字叫得如此亲热了。 



  刘丽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笑道,老师还是那么小心眼。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我都长这么大了,当然要避嫌啦。老师在念什么啊,这次我带了个朋友来,跟你切磋一下怎么样? 




  小武赶忙跪下稽首,山野鄙人沈武,参见盖公,希望能不吝赐教。 



  盖公放下竹简,也谦逊地还了个礼,沈君不必客气。听近侍说,广陵王府来了一位客人,擅长断案,莫非就是你么。 



  刘丽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我专程从豫章请来的,不过,你不可以到处乱说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公孙贺,现在只好躲藏在宫里一阵。若是被相国和内史知道了,我们不但保不住他,恐怕还要受牵连呢。 




  盖公哦了一声,得罪了丞相?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得罪丞相的。看来沈君的确才能不凡,方能让丞相如此郑重其事。 



  小武道,岂敢。唉,对于丞相来讲,晚辈只不过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才能,达到得罪他的地步……刚才听盖公诵读《缁衣》,真是三生有幸,晚辈对儒术也很有兴趣,只是鄙县狭小,简书难得。刚才翁主说盖公家在齐鲁,这篇《缁衣》,晚辈的老师李顺先生也曾教过晚辈,字句却有部分和盖公刚才所颂的有差异,可能晚辈接触的是断章残片,多有阙误的缘故罢。 




  盖公眼里射出一缕光芒,他直起了身子,兴奋地说,先生果不简单,能知道我读的是《缁衣》篇。说来惭愧,这篇《缁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种写本,每种都有些字句不一样,有些字谁对谁错,我还真是难以判断。先生既然听出我念诵的和你所读的不同,敢问是哪些句子? 




  小武道,岂敢,盖公客气了。晚辈当年所读大多是律令,偶尔读一些儒书,都是师父业余传授,晚辈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从哪里搜罗来的断章残片,很多并不懂,只是胡乱记在肚里。刚才听盖公念〃子曰: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这句,这个〃轼〃字,晚辈记得当年师父传授的本子是个〃歇〃字。晚生不知所以,敢问是什么缘故呢? 




  盖公一愣,随即拍了拍大腿,喜道,这句话我一直有疑问,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误字,只是一直不知误在哪里。因为我的三种本子,都是齐地的经师传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读的楚本。这句话后面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闻其声;苟或行之,必见其成。《葛覃》曰,服之无怿〃,都是说一件事情有了开头,必能看到它的结果。〃苟有衣,必见其敝〃也是这个意思,只有〃苟有车,必见其轼〃实在莫名其妙,有车能看见车轼,这算什么心得?孔子断断不会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更不可能郑重其事将其书之于竹帛了。如果是〃歇〃,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车也一定可以看见它的销歇衰败。妙啊,真妙!一个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还知道不少异文,我们要好好谈谈。老夫这就叫人备下酒菜,趁这新年闲暇痛饮几杯。先生你看如何。 




  刘丽都拍掌道,好啊好啊。没想到盖公平时一本正经,这会却笑逐颜开了,当真难得。今日武哥哥在这,我们不醉无归。 



  小武看着刘丽都,笑道,怎么翁主今天象个小孩了,当时在青云里射杀丞相府三掾吏,又在断肠崖将公孙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起来都心悸。哎,这会真象是换了个人。 




  刘丽都嗔道,那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了。换了那个赵何齐,我就变得老成多了。她做了个鬼脸,笑道,也凶狠多了。 



  她一提到赵何齐,小武心里就难受了一下,暗想,那个奸人如此嫉恨我,总有一天会报复的。唉,看来这天下到处都是阴险小人,广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貌的翁主做伴,否则来此真会懊悔欲死。他殊没料到赵何齐恨得想割下他的首级当尿壶,否则他更要忧惧得辗转不寐了。这时他强笑道,赵何齐家世显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语调中充满了醋意,而且话音有些颤抖,他很想把这句话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可是一出口,怎么听都透着一股紧张,而且酸气扑鼻。不过,以前他连这样的说笑都不敢,他很怕,好像这样的话一出口,那赵何齐就真的会将眼前这丽人夺了去似的。 




  刘丽都撇撇嘴,你想我嫁给他么?你想的话,我就嫁……武哥哥的话我句句听。 



  盖公笑道,你这小妮子,现在竟然有你肯听从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让翁主这么心服口服,你不知道她在这里有多霸道。 



  听了这话,小武胸中一阵欣喜,兼着心神荡漾。他暗叹道,这个丽人毕竟还是喜欢自己的。当然,如果不喜欢,又何必跟自己那样缠绵呢?而且那缠绵看来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发生在肥牛亭那样简陋的地方,真是感慨。只恨自己身份卑微,又是个逃犯,真要娶她为妻那是千难万难了。何况这王族一家时时想着谋反大业,凭他们的实力,谋反不能,灭族有份。他日终究逃不过陪他们同死。唉,真希望这世间有神仙之术,能被我学了来,偷偷带了她乘风而去。但这也只能是幻想罢了。他脑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没有个匡俗仙人会乘鹤飞来飞去呢……他镇镇心神,掩饰自己的喜欢,对盖公说,丈人谬奖,臣不过和翁主共患难了一回,可能翁主觉得特别可靠罢。好了,不说这些,饮酒。 




  三个人举杯痛饮,这时门口传过一个娇弱的声音,什么喜事啊,竟然喝酒庆祝?幸好是在王宫里,要在外面,这样无故群居饮酒,还不马上被官吏捕了去。 



  二 



  大家一起往门口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子正袅袅婷婷地走来,另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侍从,一个抱着一架瑟,一个抱着一架筝,跟在她后面。这个美丽女子就是刘胥的宠妃左修。本来刘胥是一刻离不开她的,可是这次去长安,她正巧生病,时间等不及,刘胥只好带着另外两个侍妾先走了。 




  原来是左姬啊?刘丽都笑着说,看来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赶忙稽首,大声道,下臣沈武,参见广陵王妃。 



  左修道,别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罢。我觉得〃姬〃这个词很美,每当听别人这样叫我,我就会想,自己并不老,还依旧年轻呢。 



  盖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可见〃姬〃是美妙的代名词。况且,和老夫比,左姬还年轻得很呢。怎么了,最近贵体如何?上次我给你开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来吃了? 




  左姬道,当然好多了,盖公医术神奇,谁人不知?只是坚决不肯出任太医令,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长安未央宫任职,恐怕要当八百石的官呢。 



  盖公虎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左姬这句话就错了,以老夫的儒学修养,只消到金马门一上书,立刻至少会拜为太中大夫那样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么? 



  呵呵,师父还是这么自信,不肯伏输。刘丽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里也暗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看上去气定神闲,利禄不侵,骨子里却这么好胜,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盖公。我认错,成了吧?当初我有诺言,一旦疾愈,就要为盖公奏上几曲以为答谢的。今天我践诺来啦。来人,焚香。 




  侍者弯着腰,在左姬身边摆上一个博山炉,炉盖耸起,上面雕镂着山水云石图案,侍者提起炉盖,放入茅香、龙脑和苏合等香料,点燃,院内逐渐飘着袅袅的香气。左修端坐于筝前,纤指轻拨,一缕悦耳的筝声立即从指底飘了出来。筝声起初激越,如一只黄鹄在云中飞扬,充满了自得和欢乐,突然顺着云层下滑,在一泓无际的清波上空留恋徘徊。接着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风,这黄鹄再也无从优雅。风迎面扫来,似乎要将它扇进水里,它鼓翅劲飞,然而似乎总也不能飞出这狂风的包围。这筝声一会激烈,一会哀绝,一会高昂,一会低沉,伴着这筝声,左姬脸颊上好像有了泪痕,忽的低声吟唱了起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小武越来越奇怪,如果光听筝声,自己还不敢肯定这位左姬心里所想,但是这首《诗经·桧风》里的诗,却的的确确表明了她内心的悲伤。这个广陵王最为宠爱的妃子,到底心中会有什么样的哀愁呢? 




  他正在狐疑,筝声慢慢销歇了。盖公慨叹了一声,抚掌赞道,都说左姬弹筝鼓瑟乃是广陵国的双绝,今日一听,果然名下不虚。此曲大概只有天上才有,人间哪里能时时听到啊。左姬今天肯再为老臣鼓瑟一曲,以后有什么病恙,老臣一定随叫随到。呵呵,当然,这是假设了,老臣自然不希望左姬玉体有恙。对了,刚才左姬颊下似有泪痕,难道真的自己也会被自己的筝声感动么?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面颊,盖公取笑了。时值新年,可能我太高兴了罢。正好碰上诸位都在,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不过,我突然想到盛会终不可能长久,忍不住就有点悲伤起来。 




  小武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过这样的筝声,配那样的诗,似乎有点不大协调。下臣不懂得音乐,听到耳中,只感到声调激越,后来似乎又夹杂哀楚。不过《隰有苌楚》这首诗,据下臣看来,意境并不激越,只是羡慕草木的无知无识,怅惘无奈罢了。说到这里,小武顿了一下,他觉得再说下去似乎有点不好,自己和左姬是尊卑上下的关系。古人还说交浅言深是取祸之道呢,自己有何必要去管人家的私事。 




  沈先生这样理解此诗,倒是有趣。盖公道,当年我老师告诉我,这诗是桧国人讽刺他们国君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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