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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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上-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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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胥道,你就知道猎奇,关心这些。……赵先生,你认为江充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赵何齐道,当然,要不怎么敢这样跟皇太子过不去。看来江充还有下一步的举动。否则,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九族岂不是都要诛灭。皇帝废黜太子我估计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大王就准备束装,等着长安征大王入东宫为内侍的制诏罢!哈哈。 




  刘胥喜道,太好了,若事情果然如此,寡人要重重赏赐李女媭,也要好好谢谢楚王延寿兄和赵先生。他日寡人当了皇帝,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赵何齐突然又长叹道,富嘛,我赵氏从不缺乏。至于贵,那却是魂牵梦绕,相信大王一定不会忘记下臣。为今之务,还要请求大王能早日将翁主许配给下臣,下臣就心满意足了。这次楚王让下臣转告大王,他很希望尽快看到我们三家联姻,共襄盛举。 




  刘丽都心里一惊,这该死的赵何齐怎么又提起这个了。她急道,你赵家既然那么有钱,何必偏要娶我。父王,我绝对不答应,我根本不喜欢他。 



  刘胥不悦道,丽都,你怎么还是这般任性,赵先生如此百折不回地向你求婚,足见他一片赤诚。况且赵氏富可敌国,寡人整个王国的税收也及不得他的十分之一,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了。 




  他富他的,可我就是不喜欢。刘丽都反驳道。 



  嘿嘿,我知道的,姐姐的心被那个豫章来的穷小子给勾走了。刘宝突然阴阳怪气地拖着腔说。 



  刘丽都怒甚,抓起一个漆盒,朝他掷了过去,刘宝,你少管我的事,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跟你那个臭阿母一个德性。 



  刘宝躲闪不及,额头被漆盒击中。他脸色青白,但是不敢发脾气。汉代嫡庶规矩谨严,象他这样庶出的,一般不敢和正嫡出身的抗衡。不过刘胥这下可气坏了,他呼的一声站起来,怒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豫章县的穷小子,你花了那么大功夫将他救来,也没看他有多少能耐。会断案管什么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金钱和实力。我告诉你,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否则,我不会顾及父女之情的。 




  赵何齐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好像这事和他无关。刘丽都瞥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一抬腿踢翻了几案。我就是不嫁这个人,看看他多猥琐。她尖叫道,就是他搞得鸡飞狗跳,他自己却象没事的人一般,就冲他这份自私的嘴脸,我也绝不能嫁他。 




  刘胥怒发冲冠,扯起嗓子喊,真是反了,来人,将翁主带到暴室 
去,好生看管。哼,事情搞成这个样子,都是那穷竖子在捣乱,也好,刘宝、赵先生,你们两个马上带上十几名卫卒,去捉拿沈武。如果他敢拒捕,立即格杀。 



  刘宝擦擦额头上的血痕,欣喜地说,父王息怒,臣谨遵命。赵先生,咱们走。 



  赵何齐也慢悠悠站了起来,大王既然这么看得起外臣,外臣倍感荣幸,敢不从命。刘宝扯了扯他的袖子,快走,我们去武库发兵甲,夜长梦多,别让他听到消息跑了。 



  刘丽都惊呆了,突然她一跃而起,就想往外跑。但是几个宫门卫卒持着长戟,拦着了她。两个挎刀的卫卒窜上去,抓住她的双臂,恭谨地说,臣等奉大王命令,不敢不从,请翁主不要让臣等为难。 




  刘胥道,传暴室令,带两个复作 女徒,将翁主软禁起来。哼,都怪我平时对她过于宠爱,否则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刘丽都怒不可遏,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这是人们受到拘束时常喊的一句话,一种本能的反应,其实没任何实际意义。因为抓住你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这句话就放开你。刘丽都怒斥尖叫,然而被两个粗壮的卫卒死死抓住,不能挣脱。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委屈,不管在广陵国,还是在其他地方,只要她出去,总是表现很优雅。她从小跟着盖公,除了读书,还练剑和弓马,她知道一个贵族少女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在什么场合下,应该有什么样的礼节。可是,在这时候,所有的礼乐说教,都变得那般无力。最后,她只有哭泣一途了。她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刘宝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对刘丽都说,姐姐,你呆在暴室好好修养几天。等我割下沈武的脑袋,给你当尿壶用。如果你不要,我就送给赵先生当尿壶。唉,其实都一样,你们将来新婚,也要有尿壶的,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罢。他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一条细红的线正顺着额头流到眼角,所以他带着冷笑的表情说这番话,不可避免地显得有点狰狞。 




  刘胥不悦地说,还不快去,只管在这里罗嗦什么。 



  四 



  小武和盖公正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聊天,郭破胡在旁边很认真地倾听。一个月来,他们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冬日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向南的院子,有时他们也呵着白汽在院子里练剑。这时候,郭破胡的兴致就更高了,毕竟盖公和小武所聊的内容他半懂不懂。他也很想念家乡,可是现在有家不能归。他对朝廷的政策很失望,凭什么上次说好了斩获一个首级就赐五万钱的规定,仅仅因为丞相的一己之私,就完全不算数。看来朝中有奸相,就一定会逼良为盗。否则象自己这样规矩的戍卒,哪至于逃亡到这来呢,但愿不要永世不见天日。不过,比起那些刑徒来说,自己又算好多了。看看广陵宫司空管理下的那些城旦和隶臣妾 
罢,每日吃着粗砾的饭食,干着繁重的劳动,为他人建筑新的宫殿,自己一不小心就累死病死,而死了也只是挖个坑,将尸体丢在里面,象埋葬一头畜生。这场景真让人无比难受。他想起前几天和小武在新宫殿旁经历的场景,监工的小吏在粗暴呵斥那些刑徒。他们都穿着赭红色的囚衣,有的头发鬓角被剃光,有的脸上刺着〃鬼薪〃的字样,有的颈上带着铁圈,还有的走路一瘸一拐,那是被斩去了脚趾的。当时有个叫王奉世的刑徒,因为身体不适,动作缓慢,当即被监工按倒在地上鞭笞。王奉世只是辩解了一句,立即跑过来几个狱卒,将他拖到一边,用铁钳夹住他的头。他痛苦地哀嚎饶命,可那些狱吏脸上漠无表情。郭破胡真想跳出去,乱刀将那几个狱吏砍翻。但是他不敢,因为工地四周的角楼上站满了士卒,一旦有刑徒集体反抗,乱箭就会射下,所有人将变成尸体。他只好转过脸去,不忍再睹。而这时小武却冲了上去,大叫道,住手。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喧哗。那几个狱吏停下,睥睨着小武,目光里满是不屑。 



  领头的监工却认识小武,他还算客气,哦,沈先生怎么也来了这里。是这样的,这个该死的刑徒干活不卖力。大王有令,这宫殿三月之前一定要完工,因为楚王要来广陵做客,如果那时交付不了新的大殿,我们大王会很没面子的。 




  小武道,大汉《刑徒律》,有疾病者可修养,待身体康复后再劳作。损失的时日,可加长相当的刑期以为弥补。〃有不从令者坐之〃,你们难道不怕反坐其罪吗? 



  监工和他的属下笑着对视了一眼,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在广陵国啊,沈先生还以为在豫章县不成。 



  小武道,广陵国有天子所置的相、内史。也在大汉的律令管辖之下,难道有什么例外不成。 



  监工道,真是纸上谈兵,老实告诉你罢,沈先生,在这里我只听大王的,什么大汉律令,我一概不知。沈先生请回罢。他转首命令道,给我继续夹。 



  狱吏们捏紧铁钳,王奉世哀嚎着,这时从另外一个门里冲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哭,奉世,奉世,你怎么了?大人们,求求你们了,饶了奉世罢,他真的生病啊。 




  小武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能力管,只有空自愤怒。他愤怒这种完全违背律令的行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唉!今上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的,如果把帝位传给这个刘胥,象这样的倒行逆施,很快会踏上亡秦的覆辙。他正要无奈地走开,只听得王奉世呻吟而含糊地叫了一声,沈先生,救……救我。 




  小武再也挪不开脚步,他回过头,对监工说,你看他妻子也是宫里的弛刑 复作,不会撒谎的,大人何妨放了他,也算是积了阴德,他日一定有报答的。 



  那女子伏地大哭,大人饶了奉世罢。求求你了,他真的有疾在身啊。饶了他罢…… 



  监工沉默了片刻,从那女子的怀中抽回自己的脚,喝道,滚开,你在作室劳动,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也想受刑吗?误了工期,大王会要我的脑袋,我不惩一儆百,以后这伙该死的刑徒谁还会听话,给我夹,夹到他不敢再懒惰为止。 




  狱吏们吆喝一声,收紧铁钳,继续用力,只听到王奉世的头骨咯咯作响,他用希冀的眼光看了一眼小武,接着绝望地扫了一眼妻子,大叫一声,细君,你……你自己保重,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子软在地上,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那女子一下子扑倒王奉世身上,发出呼天抢地的嚎叫。她的声音象绝望的母兽,哀毁断肠,让小武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险些流了下来。他也是贫苦出身,自然有着兔死狐悲之感,他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掩面就要离开。 




  哼,这贼刑徒就这样死了?那监工道,也不能便宜了他,他的尸体不能发回老家安葬,挖个坑,让他带着刑具埋了。他欠大王的债务还没还清呢,死了就想赖帐,没那么便宜。 



  那女子听到这话,哭得更是伤心。汉代的风俗,百姓最怕死了以后还带着刑具入葬,他们担心地府的官员也会象按刑徒的身份接收他们,从而在阴世也要继续做苦役。所以即便是死了的刑徒,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会告贷赎回尸体,并请求主管官员写张文书,免去死者的刑徒身份,以便死者在地下能重新做人,不受现世影响。小武回转身,对监工说,大人,王奉世欠大王的少府多少钱,我帮他赎了。 




  那监工奇怪地看着小武,想了想,道,好吧,沈先生是个仁慈的人,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棍,只是为大王办事,身不由己。来人,给王奉世算帐。 



  一个狱吏抱着本帐册走了出来,大声道,前年王奉世欠大王三千五百钱,过期未还,故输入宫司空为司寇 
,劳作二年。他妻子愿意同时在作室劳动,以便尽快偿清债务。现在除去他们在劳作期间偿付的,还欠大王府库一千二百钱。 



  小武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橐囊,他从豫章县逃亡出来时,带了数千钱,在广陵王宫吃喝都不需自己花钱,这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做点好事,于是说,好,我替他还这一千二百钱。你们找一副棺材,写好文书,还他个自由身,让他清清白白在地下重新做人。 




  监工道,久闻沈先生擅长刀笔,不如这文书就请沈先生帮他写好,我们盖上官印就是。来人,找副棺材来,盛了这尸体。棺材价钱为一百一十,沈先生也替他一并付了罢。 



  小武道,没问题,拿刀笔来。你们宫司空大人的姓名呢? 



  司空长名字叫辟疆,丞叫前。 



  小武道,好,我马上写完。这时那女子跪倒小武脚下,号啕哭泣着道谢,小武一边心酸地安慰她,并询问她丈夫的籍贯,一边执笔疾书: 



  广陵王廿五年一月丙子朔辛卯广陵宫司空长辟疆、丞前敢告宫土主、地下二千石、魂门亭长:广陵石里男子王奉世有狱事,事已,复故郡乡里,遣自执此文书移诣穴。廿五年狱计,承书从事,如律令。 




  一会儿,棺材抬来了,监工吩咐两个刑徒过来,抓起王奉世的尸体往棺材里一扔。这时,那女子突然站起身来,凄厉地大叫一声,沈先生,多谢你帮我们出钱还清债务,现在我也是个自由身,没什么遗憾了。你的恩德只有地下再报。……奉世,我来陪你了。然后疾速地往房柱上一撞,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那女子身体软软地滑倒在房柱下,额头上鲜红的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有的人都怔住了。好一会,监工才清醒了过来,他走过去,围着尸体转了两圈,蹲下,用手在她的鼻孔上试了试,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女子,这又是何苦。我也是奉令监工,希望你在九原之下,不要怪我才好。来人,把她也抬进棺材,和她丈夫装在一起罢。 




  小武叹道,算了,我出钱,再买一付棺材罢。自古夫妇合葬,也只有同穴同椁,没有同棺的。生得悲苦,死又何必住得狭隘,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 



  监工看了小武一眼,沈先生一直做好人,我如果还是无动于衷,那也显得太没人性了。她的这副棺材钱我出了,你们再去买一副来。 



  郭破胡看着这场景,既为这对夫妇悲伤,又感慨小武的仁厚,都说他刻薄寡恩,连亲兄弟也出卖,怎么不象那种人呢?看来一切都是谣传,他说帮自己交纳过逋债,这个自己没亲眼看到,但是刚才这一幕是绝对假不了的。看他脸上的凄恻,出于赤诚,也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他暗赞道,有这样好的主人,跟着他实在不冤。后来又时常看到小武和盖公在谈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对他更加敬佩。正因为自己不懂,才敬佩他的高深,欣喜这场景的和谐。 




  五 



  但是刘宝等人的到来立即打破了这和谐。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刘宝和赵何齐领先走进,后面跟着十几个甲卒,都持着戈戟。刘宝额头上还包裹着丝帛,血迹隐隐洇了出来。他手提长剑,冷笑道,沈武听着,大王命令我来收捕你这贼刑徒,识相一点,就快快束手就擒罢。这是大王的节信,我可不是开玩笑的。说着,他左手举起一块巴掌长的竹符。 




  几个人诧异地望着这突然涌进的大帮人众。什么意思?小武额头上血管绽了出来,我犯了什么法,连皇上都新近大赦,大王又有什么理由捕我? 



  赵何齐还穿着及地的丝制深衣,蓝色的底子上绣着五颜六色的信期绣,白色丝帛裹边,显得好不优雅。他背着双手对刘宝说,宝王子看来太仁厚了,只怕这贼刑徒不会那么听话呢。 




  盖公也怒道,竟敢到我太史官署来捕人?我在广陵近二十年,大王从没这样对我?是你们假托大王的命令罢。 



  刘宝冷哼道,你这老不死的,当年我和刘霸他们一起听你讲《诗》,你就一直对我疾言厉色。哼,还不是看到刘霸是太子,才事事向着他,趋炎附势,老而无耻,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了。今天我可要出口怨气。你再不闭嘴,我就说你废格王命,将你当场格杀。……沈武,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你得罪了赵先生,就一定该死,如果你不服气,进了牢房再跟狱吏哭诉去,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理会你。来人,给我将他捕了。 




  他身后的甲卒扬起武器,就要蜂拥而上。小武心里发凉,暗道,看刘宝这架式,自己入了狱,哪里还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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