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强迫学武,最后成了专业冷血的杀手。
几次想逃,却总是在抓回、鞭打、疗伤中划下休止符,一次又一次,她终于决定以退为进。
之后,刀光剑影,血雾染上她的双眸、她的脑,一次又一次,终于遮蔽她的视线和记忆,让她真的无力也无能寻找来时的方向。
可她没忘,她没忘记当初的承诺,更没忘了大少爷的面容,她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年、那一天大少爷是如何将她从狼群里拯救出来,他是如何抱着她、安慰吓哭的她,又是如何摸着她的头、轻揉地替她上药,更是如何温柔地陪着无聊的她,从那时候起,她的眼里、心里便都是大少爷的面孔。
爹是个满分的护卫,却不是个及格的爹爹,在幼时的记忆里,日子大部分只有她和娘,可娘……可娘却讨厌她,讨厌看到她,讨厌跟她说话,讨厌她缠着她。小时候她不懂娘为何如此,直到娘去世,爹哭泣,大少爷中了毒,她和爹离开。
许多事慢慢拼凑,当日子无声前进,小小的脑袋终于渐渐明了,原来爹娘和主人间竟有那样复杂的纠葛,然后她也终于懂得什么是悲伤和难过。
原来……她其实是娘眼中不该出生的小孩……
娘爱的人始终就只有主人一人,可主人却无情地将娘赏给了爹,怨恨、绝望和报复造就了她的出生,而也因为她的存在,娘心中的恨始终无法消除,所以每每见了她,娘眼里的怨愤就浓了一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大少爷成了她主子的那一年,娘心中的怨舆恨也累积到了极点,因为早在最初,主人也是娘的主子,那时娘用尽一切爱着主人,最后还是得不到,甚至没有选择地被赏给了爹。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娘心中多年来的恨竟转移到大少爷的身上,且不惜赔上生命地用毒伤了大少爷。
自那一天起,很多事都改变了,但唯一没变的是大少爷在心中的影像。
他是世上唯一疼爱、关心她的人,所以为了他,她什么都愿意做,在这黑暗的世上,他是她前进的光芒,只是……
“大少爷,你可晓得爹已替你找到解药了?你可知道我终于找到你了?可是我却没把握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在雨声和琴声的围绕里,粉唇缓缓掀起,悲恸的嗓音比雨声、琴音还清楚。
覆垂的长睫缓缓抬起,亭外雨还是不停的落下,只是苍茫的天空却是黑幕低垂。
无月无星,就连桌前也无烛,雨声里,什么也瞧不见,但她却知道藏在那一片黑暗里的月亮是什么形状。
“铮!”
蓦然,一个错音揪起,终止了清冷的旋律,并狠狠地划破喧嚣的雨声。
食指紧紧地扣住一根银弦,愈收愈紧,愈收愈用力,不久,终于逼断了银弦。银弦先是进弹到半空,然后像是反扑似地快速回头划过紧扣的食指。
“滴答!滴答!”
血,染红了冰冷的银弦,缓缓地从弦端和指端淌下,一滴、两滴、三滴……渗进弦下的木头里,成了一朵暗红的花,静寂就此蔓延……
然而——
“啊啊啊啊啊——”雨声里,蓦然爆出一串骇人的嘶吼悲鸣。
亭阁里,琴被推翻,椅被移位,连挂在柱间的竹帘都被扯下,白云终于再也忍不住心里、血里汹涌翻搅的漫天痛楚,他蜷曲着身子放声叫喊,彷佛只有这样才能排解那难熬的疼痛。
可这样还是不够!一阵阵锐利的刺痛还是不断从心里冒出,一股股欲冻僵的寒冷还是持续地在血液里奔窜,他的心就像被一块巨大且尖锐的冰山所碰撞,他的血液就像是流窜在一大片冰河里。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碎裂,血液在冻结,身体温度正疾速冷却!
冷!除了冷还是冷!就连发颤都无法再动,四肢僵硬发麻,张嘴,收缩的喉间却只能发出短浅的低鸣。
一声接着一声,想要解放体内溢满的疼痛,然而却怎样也抵不过心里、血里疾速攀升累积的痛楚,那痛楚一下子将他推进黑暗里,却又在下一瞬将他狠狠拉回残忍的痛苦里,在昏厥与清醒间,白云感到自己几乎魂飞魄散。
蜷曲着身体,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她咬着牙在漫天痛楚的袭击下挣扎着呼吸。
不能死,不能死,绝不能死!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切的记忆,好不容易终于找到活着的理由,说什么也不能死!
挣扎着睁开眼,亭阁外,雨依然绵绵,模糊了一片阗黑,也模糊了白云的视线。
模糊中,一张有一点严肃但更多沉稳的俊脸出现眼前,上头有一对严肃但带着温柔笑意的黑眸,这对眼,她朝思暮想了十年,如今她终于找到了。
“大少爷……”想勾起一抹笑,一阵剧烈的疼痛蓦然又击上心头,轻易就击碎笑容,气若游丝地,雨里传来一阵哽咽的低喃:“不能死……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不要……死啊!”像是用尽所有力气,瘦弱的身躯紧紧地蜷曲着,褐眸终于无力地合上。
亭外,春雨依旧,而亭内,一串串晶莹的泪也悄悄落下……
先是一道银白闪光划过黑夜,然后是一记轰然的巨大雷响,这样的春雷应属自然,即使突来的第一声春雷有可能惊扰了睡眠,但翻个身还是可以入睡,可当第一道闪电划破黑空时,向樽日却无由地睁开眼。
听着远方天际传来的雷响,向樽日莫名感到自己的心湖也被震动。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成眠。索性下了床披上外袍,也不点灯,在一片黑暗间,无声地走到紧闭的窗台前。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冷银的闪光刹那照亮一切,缓缓推开窗户,寒冷突然像一张透明的网迎面扑来,一个颤抖,心里的不安骚动得愈加厉害。
在一片漆黑中,没有虫唧,没有风声,耳边纯粹只响着没有间停的雨声,但却还是觉得仿佛听到什么。
像是从远方传来,也像是从耳边突然出现,有一种痛苦难当的低鸣不停地传进耳里,绝望地呼唤着他。
是谁?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冷银的光芒冷不防地闪进眼里,快速地划破黑眸里的沉静。然后一阵雷鸣又从远方传来,耳边又响起那近乎绝望痛苦的低鸣。
侧耳聆听一会儿,向樽日揍地眸光一转,望向静坛苑的方向。
白云!
没有迟疑,向樽日的身影当下消失在寒冷灌穿的窗前。
静坛苑里——
断弦的琴、凌乱的桌椅、残破的竹帘和面色惨白、眼角淌泪的蜷曲人影,当向樽日踏进亭阁里,这怵目惊心的一幕刹那刺进眼里。
“白云!”在闪电还来不及消失前,向樽日一个剑步快速向前,将蜷曲在地上、几乎没有意识的白云抱进怀里,然而就在那一刻,掌间、怀里感受到的寒冷立刻让向樽日面色一惊。
快速伸出手覆在白云的鼻问,冷冷的气息和着寒冷的体温,像是根本感受不到!
没有丝毫犹豫,向樽日立刻抱起白云飞跃进不远处的檀楼里。
拿出两条厚被,紧紧裹住冰冷的身体,生起床榻下的炉火,点亮桌上蜡烛,很快地,室内开始温暖起来,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紧闭眼睑的人儿,向樽日双拳一握,立刻奔到门外。
“来人!快来人哪!”声若宏钟的大喊盖过雨声,惊醒苑外沉睡中的每一个人。
奴仆鱼贯地快速涌进静坛苑里,而黄总管是最先抵达的人。
“爷……爷,发生了什么——”黄总管面色紧张地推开檀楼的门扉,然而询问的话语却凝结在床榻上那张面无血色的面容上。“啊!白公——”
“快去请胡大夫过来!”
“是!小的立刻去办!”不敢迟疑,才要踏进门槛的脚立刻缩回,转身就朝后头接近的人喊道:“快去将胡大夫请来,速度要快!”
“是!”
“热水,你去烧一桶热水!快!”前一个奴仆才正要转身,向樽日就突然出现在黄总管的身边,捉住随后而至的婢女命令道。
“爷,白公子怎么会……会这样?”待向樽日回了房,没再吩咐要事后,黄总管才敢开口询问状况。
没有回答,向樽日反倒是语中带怒的问:“为何今日静坛苑里没有人伺候?”他没有忽略人都是从苑外涌进的。
虽被向樽日明显的怒气吓得心惊,但黄总管还是强自镇定的回答:“那是因为白公子说今日一整天要练琴,不要人打扰,所以吩咐小的把苑里的奴仆全部遣走,还特地交代不准任何人踏进静坛苑。”
“练琴?”
“是,公子是这么说的。”黄总管把头压得低低地。
他想起那张被推歪且断了弦的琴,以他的琴艺还需要练吗?他在隐瞒什么?
黑眸低垂,凝视着身旁面色依旧惨白的人儿,忍不住心中不断高张的慌张,向樽日又伸手探了下白云的鼻息,直到确定他还呼吸着,才敢收回手。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门外蓦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唤声。
“快快快!快把大夫请进来。”黄总管快速地开了门。
“侯爷。”胡大夫就要行礼,却被向樽日制止。
“免礼,直接诊脉,快!”向来沉稳的低沉嗓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着急,听得胡大夫也不敢有任何踌躇,立刻向前诊脉。
手才触到白云的腕间,胡大夫立刻愀然变色,一直静候在一旁的向樽日见状,不禁担心地开口:“如何?”
“乱,全都乱了……”
“什么意思?”
“侯爷是否还记得我说过这位公子体内有毒?”手里依旧诊着脉,胡大夫的眼睛却观察着白云的脸色。
“我记得。”
观察一会儿,胡大夫才抬头回答:“公子是毒发了。”
“怎么会?他会武功,理应可用内功自行——”
“这次不行,因为除了梵天红,白公子的体内……其实还有另一种毒哪!当初……是我误诊了!”胡大夫一脸羞愧。
“怎么可能?那是哪一种毒?”向樽日大骇。
“不晓得,没见过,请……请侯爷恕罪!”
“没见过……那能救吗?”向樽日抱着微渺的希望颤声问。
“小的无能,请侯爷饶恕。”胡大夫低头告饶。
“怎么会……”向樽日几乎是青白着脸坐回到白云的身边,黑眸里溢着不自觉的心疼看着紧闭双眼的白云。
即使床下生了炉火,身上盖了两条厚被,可还是不见苍白的容颜恢复血色。缓缓伸出手抚上雪色的脸颊,指心依然是一片惊人的冰冷。
到底是什么毒?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从来不说?
故意遣散所有的奴仆不让人发现自己毒发,又是为了什么?
要不是自己突然感应到白云在呼唤他,他是不是就任由自己昏倒在寒冷的亭阁里?
沉痛的闭上眼,这几日的苦恼都不见了,现在心里发涨的都是疼惜舆心痛,这从来未有的情绪全是因为身旁不再微笑的容颜。
“侯爷……”沉默许久的胡大夫讷讷地开了口,“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向樽日没说话,只是轻轻颔首来做表示。
“这位公子体内的毒似乎……”语气迟疑了一会儿,又偷偷抬眸瞧了眼向樽日,胡大夫才又说道:“公子体内的毒似乎跟侯爷体内的毒有些类似。”
“什么?!”若说白云体内有两种毒是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那现在胡大夫说的话便是一记轰天雷,轰得向樽日脸色大变。
“很像,真的很像哪,脉象虽然乱七八糟,但隐约感觉得到那暗暗浮动的毒,虽然是相反的阴寒,但那脉象……应该没有错。”
“怎么会……怎么会?”黑眸紧紧地镇住白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如果胡大夫说的是真的,那逼人发狂的痛苦白云也暗自尝过了?他这样子有多久了?答案他不敢想,只是颤抖地不断抚着雪白的脸颊。
“到底……你到底是谁?怎么会……”
“大哥!”房内突然奔进两抹人影,两人表情皆是担心。
“大哥,听说白云——”向蕖月首先开口,然而话还没说完,眼前的景象便说明一切。“天哪!白云怎么了?脸色怎么会这么……”根本说不出口,因为白云的脸色几乎是死人才会有的惨白。
一旁的向槐天也看到了,心中一阵惊骇。看了眼一旁垂首的胡大夫,向槐天知道诊脉已有了结果。
“大哥,白云怎么了?”虽然不晓得答案,但看向来不太彰显情绪的大哥表情凝重,向槐天也晓得情况很糟糕。
沉默了一会儿,向樽日才掀起嘴唇,“毒发。”
“毒?不是说可以自行运气……”向槐天有了向樽日先前的疑问。
“不行,这种毒不行。”愈发确定胡大夫的话,因为就连他也无法抵抗那种毒哪!虽然不会死,却是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这种毒?梵天红吗?”向槐天迷糊了。
摇摇头,向樽日示意一旁的胡大夫将所有的事情交代一遍,包括他那惊人的发现。
当胡大夫把所有的事叙述过后,坛楼整整有一刻钟是陷入静默的。
“大哥……”打破沉默的是向蕖月。“胡大夫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他无法下断语,但他却清楚胡大夫是宫廷内百年难得一见的御医,他的诊断从没出过错。
“他……到底是谁?”姑且无论是真是假,身上有能让胡大夫束手无策的毒,白云的身分问题已像迷雾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向槐天这一问,问出所有人的疑惑了。
没有人有答案,坛苑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
“那现在该怎么办?”白云身上的毒和大哥身上的毒……
向樽日缓缓抬头看向窗外,雨还是下着,怕是两天内都不会停了。
“吩咐下去,明日一早,我要带白云下云南。”他需要答案!若是专研毒物的怪手鬼医也同胡大夫一般的说辞,那他真的要好好的去追究以往被忽视的一些事情。
突然——
“啊啊啊啊啊——”
原本昏厥的白云蓦然发出狂乱的嘶吼,而躺在床上的身子先是重重地向空中弹了一下,然后便无预警地在床榻上痛苦打滚,他撕心扯肺的嘶吼及痛不欲生的挣扎,让室内所有人都骇住了。
离得最近的向樽日最先从惊骇中回神,他快速倾身抓住欲往墙壁碰撞的身体,不让白云伤害自己。
“白云!”大声地叫唤他的名字,想要唤醒他一点意识,可没有用,白云没有回应,只是依旧狂乱地嘶吼,依然剧烈地挣扎,他甚至伸出双手掐住心口,力道之大,让原本素白的前襟染了血,向樽日见状,立刻用力拉开他的双手,不让他再伤害自己。
但白云还是不断的挣扎嘶吼,身体一下子蜷曲、一下子打滚,为了不让他再有受伤的可能,向樽日用力扣住他的双脚,紧紧收拢他的双手,心疼地把他抱在怀中,然而当他低头想要观察白云的脸色时,却被他痛苦至极的表情给吓到,心顿时狠狠地揪了起来。
“白云……”向樽日哀恸的呢喃。
天啊!他从没看过白云这种表情,他总是阔朗地笑着,像是快乐调皮的小孩,他从来没想过当这张脸上不再有笑靥时会是怎样的表情,更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他在自己的怀里如此痛苦的嘶吼。
心像是被人挖了个洞,不断地淌血,不断的呼喊着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样的折磨……
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鞭笞着自己心脏的哀鸣,向樽日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紧紧地拥住发颤的瘦小身躯,祈祷白云能平安度过。
“别……”嘶吼的喉闾突然艰困地吐出一个模糊的字,但向樽日听到了,他晓得白云正努力地恢复一点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