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皱眉道:“明家?崔氏的姻亲明家?”
“正是。”
“这么大一笔数目,是怎么从内库调到二殿下手中的?”范闲请教道。
“当然不能走京都的线,是从江南那边绕过去,中间由几家皇商经手之后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统一支配。”言冰云看了他一眼,“过程很复杂,写在案宗里,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了,用说的话比较复杂。”
范闲没有理会他语气里对自己能力的置疑,只是陷入沉思之中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要进宫面圣,你要不要跟我去。”
言冰云闻言一怔,很直接地反应道:“下官不去,而且…这件事情…真的需要揭开吗?”
范闲反问道:“长公主与二皇子做得如此隐秘,但是我们却轻易查了出来,难道你以为宫中不知道?咱们那位陈院长能不知道?”
“宫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没有实据。”言冰云缓缓低下眼帘,“大人不要忘了,一处死去的头目朱格,一直是长公主的人。这个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独掌一处,而其余的部门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来…所以如今的情况是,大人如果真的将这案子揭开…京都必将大乱。”
他说的很冷静,但范闲却从话语的背后听出一丝冷酷能这么快查出来,除了监察院KB的资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赖于言冰云那超绝的能力而很明显,言冰云并不愿意自己查的案子让一向表面太平的庆国朝廷因此大乱。
归根结底,言冰云并不是忠于范闲,而是忠于陛下,忠于庆国,忠于监察院。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压下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
言冰云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被掀开,您的夫人一定是最为难的那位。”
其实绝大多数上层人物,都知道范闲的妻子就是长公主的女儿,只不过没有人说过而已。如果范闲立意要把这件事情捅破,毫无疑问,不论从哪个方面讲,宫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异常强悍的反应,而林婉儿的处境不免会尴尬起来。
范闲回京后的所作所为,其实只是想弥补当初用言纸逼走长公主,缓解了皇宫内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结果,就是逼着那位或许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剥夺掉长公主手中的权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闲带着一冷寒意盯着言冰云,“但是,我不会因为她的为难,而放缓自己的脚步。”
言冰云缓缓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也有些疑惑:“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点,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两个原因。”范闲站起身来,走到书房的窗边,看着缓缓沉下的夕阳。庭院间的一角,一位妇人正在打理着灌木的枝叶。“第一个很简单,朝廷现在正缺银子。南方的大江长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溃,淹死了几十万人。虽未亲睹,但想来…确实很惨啊,哥们儿。”
“到哪儿去弄银子赈灾呢?家父这些天就在愁这个问题。本朝的财政状况与历史的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长年用兵耗费大量钱粮,这且不说,来源也很怪异,一年国库所收,竟然有极大的份额必须是由内库调拨而来。内库,是陛下的库房…实际上你我都清楚,那是当年叶家女主人的遗泽,也就是凭借这些产业所产生的源源不断的银子,才能支撑着庆国。”
范闲回首眯着眼睛望着言冰云:“而长公主是一位爱玩弄权谋的人,这些年来,内库的银子逐渐地四散到官员们的手中,为她及他换取效忠与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在用陛下的银子,挖陛下的臣子。银子都耗在了内耗与官员身上,这天下需要银子的地方,又到哪里去求银子?”
“银子只是银子,但怎么用确实个大问题,与其放在官员们的宅子里发霉,不如我们把它们逼出来,填到河里去吓水鬼。”
“所以,我急着查崔家与二殿下,免得咱们的长公主殿下与那位似乎只喜欢读书的二殿下…把咱们庆国的银子都慷慨地送光了。”范闲微低着头,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当然,这件事情揭破后,陛下大概不会严惩自己的亲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赶她出宫一样,陛下总会碍于议论,好好查一查内库,也会打醒一下二皇子…不过我…大概陛下盛怒之余,会嫌我多管闲事,将我一脚从监察院里踢走,贬得远远的。”
他伸了个懒腰,脸上挂着纯良天真的笑容:“没办法…希望陛下能让我回澹州就好了。”
言冰云微微偏着头,面色僵硬,像是从来不认识面前的这位提司大人,喃喃说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会接手内库,到时候再查,岂不是名正言顺之事?”
范闲笑了笑,想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咱庆国也没有余粮啊!能早一天堵住内库外流的银子,南边那些遭灾的民众就能多几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饭一顿不吃,会饿得慌的。”
言冰云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阴险权臣,还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惧物议的大圣人。
第十七章 宫中奏章惊风雨
“不要以为我是圣人。”范闲摇头说道:“归根结底,本官也是在为自己考虑。明年接手内库?那就是断了信阳方面的财路,她拿什么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内库的帐目自然是整齐的,但暗底里的亏空怎么办?难道要本官接着,然后愁白了头?”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愿去捧这破了沿口的食碟!”
“内库是座金山,也是盆污水…长公主有太后宠着,我呢?身为外臣去掌内库,本就是遭罪的事儿。”他苦恼说道:“我倒是怀疑,陛下是不是准备让我去当长公主的替罪羊?将来一查内库亏空的事儿,我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不错我不甘心,所以要抢着把我丈母娘的洗脚水泼在她自个儿身上!”
如果陈萍萍或者范建听见他这时候的说话,看见他这时候的表情,一定会竖起大拇指,暗赞此子年纪轻轻,演技却已至如火纯青之境,外臣?外你个大头鬼!
但言冰云却哪里知道这幕后的惊天之秘,听着范闲自承私心,内心深处却是更加感佩,觉得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小范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皱眉建议道:“为何大人起初没有坚拒宫中的提议,内库确实…太烫手了。”
范闲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说来你不信,但我…还真的是想为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云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颗心的温度却似乎有些升温,他站起身来对范闲行了一礼,然后开始用稳定的声音,开始从一位下属的角度出发给出建议:“这个时候动内库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范闲静静的看着他。
言冰云似乎没有感受到范闲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因为就算这件事情被捅出去…看大人最近这些天的计划,说不定还会以天大的胆子,要求史阐立写一篇公文,洋洋洒洒地贴在大理寺旁边的墙上,让天下人都知道长公主和京中的官员从内库得到了多少好处…”
范闲自嘲一笑。他还确实有这个打算,反正他胆子大,后台硬--这个后台不是皇帝,是那个叔。
“…也没有用处。”言冰云正色说道:“至少对今年的灾民来讲没有用处,内库流出的库银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收回,先不说陛下能不能下这个决心,得罪大部分的官员--只是说要贬謪的官员多了,朝廷运作起来就会有问题--赈灾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
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问道:“那依你的意见?”
“暂时把这个案子压着…尚书大人久掌国库,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想来不会误了南方的灾情。”言冰云静静说道:“大人在北齐安排的事情,也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等到越冬之后,院中与王启年南北呼应,首先拔掉崔氏,断了信阳方面分财的路子。然后借提司大人新掌内库之机,查账查案,雷霆之行。”
“这是持重之道。”范闲皱眉道:“我只是担心王启年在上京时间太短,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北边的力量。拔崔氏拔的不干净。”
言冰云略微一顿和后,干脆应道:“下官…可以出力。”
范闲看着他,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阵暗喜:“你如今是北齐的大名人…怎么可能再回北边?”
言冰云应道:“我手下地那些儿郎,并不需要我盯着他们做事。”
“我会尝试着越来越多的权力,然后用这些权力来做一些我愿意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帮助。”范闲看着他的眼睛,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时候一样,你与我很好地配合起来…当然。不仅仅是这一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一次。”
言冰云明白他的意思,并,没有沉默太久的时间。低头,抱拳,行礼,离开。
监察院地内情俊彦。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对小范大人表示足够地信任之后。
依然在迈出书房前的一刹那回头疑惑问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锦华食,为什么对世间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范闲挠了挠头,回答到:“可能是因为我…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做好人好事。”
…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一直没有问沈小姐现在如何了。”
他看着窗外夕阳下那剪了一半地灌木,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中叹息着,官场之上果然是步步惊心,便是自己住的范府,都还有这么一位功力深厚地探子!
虽然范闲在刑部正式显示监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后,一处设在范府的那个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后退了出去,但这个院子仍然不安静,如果自己身后不是有五叔,只怕根本注意不到那个种花的妇人。
正如他自己所说,范闲不是圣人,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更不是雷锋--对付长公主,连带着那位不知深浅的二殿下,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他与信阳方面,早就已经有了解不开的冤结。
而造成这种冤结的根源--内库,则是范闲以后最不可能放弃的东西。内库便是叶家,里面承载的含义,由不得范闲不去守护,不论是谁想挡在这条路上,范闲都会无情地踢开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范闲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爱自己,爱妻子,爱家人,爱世人,爱吾爱,以及爱人之爱。这不是受了大爱电视台的熏陶,而是纯粹发乎本心的想法--浑浑噩噩,欺男霸女,是一生。老老实实,委委屈屈,朝不保夕是一生。领兵征战,杀人如麻,一统天下也是一生。
范闲是个贪图享乐权力爱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动物,但他两生的经历,却让他能够比较准确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认为潇潇洒洒,该狠的时候狠,该柔的时候柔,多亲近些美人,多挣些钱,多看看这个美丽世界里的景色,这才是光辉灿烂的一生。
在首先保证生命以及物质生活的前提下,他并不介意美好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世界要美丽,首先必须要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能够笑起来,所以范闲这个“可怜权臣”在一开始的时候,难免会累一些。
如果说他还保持着当初那个澹州少年的清明厉杀心境,或许他还会变得自由幸福许多。什么内库天下百姓,都不会让他有多余的想法,但是庆历四年春那一丝多余的好奇心--对未婚妻的好奇心,让他陷入了爱河,陷入了家庭。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阿巴拉古--这个事实告诉我们,身为一个男人,结婚结的太早了。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件。
这天下午,监察院提司范闲,与监察院四处候补头目言冰云,在范府进行了一场关于内库,二殿下,民生的谈话。这场谈话地内容,很快便通过庆国最隐秘的那个渠道,被分别送到了皇宫的御书房里与陈萍萍的桌子上。
陈萍萍地反应很简单,他直接写了一个手令,将自己的统辖全院的权限暂时下放到范闲身上,也就是说,在陈萍萍收回这个命令之前。范闲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监察院这个庞大而恐怖的机构所有力量。
而御书房内,那位庆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看着案上的报告。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陛下的心里,很欣慰于范闲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既然这天下的官民们都认为监察院是自己地一条狗,那这只狗就一定要有咬人的勇气与狠气。却又不能逢人就咬,让范闲去做牵狗地人。就是想看一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当然,这位皇帝陛下更欣赏今天下午范闲与言冰云地那番谈话,谈话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情怀,实在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女子…皇帝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虽然那个小家伙言语里对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的到那些言语下对自己的忠心。
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太监,微笑说道:“洪四痒,你看这…范闲如何?”
洪太监微微佝身,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过伪。”
皇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范闲有没有可能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不过听说老五一直在南方,京中应该没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安排才对。
“陛下,应该怎么处理?”洪老太监问的,自然是二殿下与长公主的事情。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戏还没有开演,怎么能这么快就停止?”
这位庆国的陛下也一直头痛于国库的空虚,虽然一直对于信阳方面有所怀疑,但却没有抓到什么实据,而且碍于太后的身体,一向讲究忠效之道的皇帝,也不可能凶猛地去掀开这幕下的一切,毕竟李云睿对庆国是功大于过,毕竟老二是他的亲生儿子。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地相信了陈萍萍的话,有些事情,年轻人虽然会显得有些鲁莽,当也会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和魄力。不说范闲,就是那位叫做言冰云的年轻官员,似乎自己当初也是没有投予足够的重视。
宫女们点亮烛台,退了出去,御书房内一片安静。皇帝静静地等着范闲的奏章,如果范闲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并且甘心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一位孤臣,那么最迟今天夜里,他应该将查到的情报,送到自己的桌上来。
而如果范闲真的依了言冰云的意思,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皇帝皱了皱眉头,就算范闲是从朝廷的稳定考虑,也是身为天子不能允许的欺瞒。
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打开了,一名太监捧着两盒奏章走了进来,皇帝向来勤勉,批阅奏章摇持续到深夜,这已经成了皇宫中的定规。
皇帝面色不变,但心里却在等待着什么,等他看见最下方那个密奏盒子时,唇角财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他打开监察院的专线密奏盒子,开始仔细地观看范闲进入官场以来写的第一篇奏章,密奏。
其实在他的心里,这封可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的奏章,根本不算什么事,在一步步走向权力巅峰的路上,这位皇帝陛下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很多势力包括范闲暗中猜测的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儿子和妹妹会怎么闹腾,因为谁都无法真正的了解到,这位帝王的雄心与自信。
但对于范闲的表现,皇帝十分满意,因为他清楚范闲并不是站在东宫的立场上打击二皇子。
所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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