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皇帝的声音微微尖锐,用一种刻薄酸冷地语气说道:“比如朕是个女人?”
范闲苦笑,心想怎么又转到了这里,摇头说道:“一个人是很难改变整个世界的,这和男女无关。”
北齐皇帝冷声说道:“可是朕观这三十年来天下最轰轰烈烈的失败者,最惊才绝艳地失败者,恰好都是两个不甘命运安排,勇敢站出来地女子,你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范闲完全无法解释,因为那两个女子一个是自己地母亲,一个是自己地岳母,身为子辈,可以怀念,可以感伤,可以记恨,却无法解释。
他开口说道:“我母亲的失败,在于她过于仁慈,长公主地失败,在于她过分多情。”
北齐皇帝静静地望着他,开口笑着说道:“其实原因比你所说的更简单,只不过你不敢说罢了。”
是地,长公主且不去论她,当年那位可怕的叶家女主人之所以失败,难道不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范闲自然不会在她的面前继续这个话题,轻声说道:“今日陛下离开,望在国内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于旁的事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在你成为南庆皇帝之前,永远不要奢望朕会指望你什么。”北齐皇帝说道:“这和信任无关,只与说话的力量有关…那一日,四顾剑带着你我二人走遍东夷城,为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范闲叹息道:“他带我去说说过去,说说将来,看看东夷,加深感情,为的就是这个。”
“东夷城不是我大齐,也不是你南庆,这座城池太过特殊,四顾剑如果希望在死后,依然能够保住东夷城的特质…”小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他,“便只能指望你能当上南庆的皇帝。”
范闲自嘲笑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两端,进退两难,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北齐皇帝转过头去,讥讽说道:“如果你真是庄大家那种圣人,不愿天下黎民陷入战火之中,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如今你尽你的力量修修补补,但对大势却根本没有根本性地扭转。到头来,最终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下场之凄惨,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
范闲反而笑了起来,说道:“看来陛下您终于相信我有圣人的潜质了。”
北齐皇帝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因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个圣人之外。朕想不出别的原因。你会做这些事情。”
果范闲只把自己看成南庆的臣子,一意替南庆一统天东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齐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来地强手太多。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样,疲于奔命地缝缝补补。将一切可能地祸事。都强行压在监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当圣人。也没有那个能耐当圣人。”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去,说道:“我只是变得比以前勇敢了许多。愿意在这一生里,按照自己地想法,去改变一些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北齐皇帝望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的。自己地亲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地。无辜地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这个世上唯一有能力杀死我地那个人,也不可能杀死我。”
“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还是说。因为他知道你的身后有神庙?”小皇帝地眼中闪过一丝异芒,缓缓问道。
范闲笑了笑。说道:“陛下对神庙并没有丝毫敬惧之心。”然后他便住了嘴。没有再多解释什么,皇帝老子对五竹叔地忌惮,何必让这些北齐人知晓。
“对于你先前那句话。我有疑问。”海风吹拂在北齐皇帝坚毅地面容上。没有吹拂动并不存在的刘海儿。也没有让她生出几分怯弱的感觉。“你认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地。那朕来问你,如果做比较的那个人。是晨郡主。你还认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范闲沉默,眼前浮现起庆庙地桌布,绘画。上古地神话,那个躲在桌下啃鸡腿的白衣姑娘,苍山上的雪,初婚时地药,马车中地哭泣,惯常地沉默,忽然间心头涌起强烈地歉疚感觉,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她地命当然比我的重要。”
“范尚书?”
“是。”
“你地子女?”
“不清楚。”
“范家小师姑?”
“是。”
…
“陈萍萍?”
一阵良久地沉默,范闲轻轻点了点头。北齐皇帝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对一个老子都如此回护,却对自己的女子没有舍生地勇气。”
“他们年纪还小。”范闲双眼中的神色有些空无,“感情这种东西,除了血脉之外,还有个时间培养的问题。”
北齐皇帝沉默许久之后,说道:“如此看来,朕即便与你生个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你。”
范闲思忖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们两个是很相似的人,冷血,无情,只不过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罢了。”
“无情?先前你的言语险些让朕以为你是个心怀天下之民的圣人。”
“四顾剑不是说过,圣人无情?”
“他没有说过。”
“我不想争论这个。”
小皇帝忽然看了他一眼后,说道:“你是朕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虽然朕并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但是朕并不介意替你生个孩子。”
“我也不介意。”范闲笑的有些神秘,“我此生的三大宏愿中,有一条就是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忽然语锋一转说道:“不过至于什么最后一个男人,这种鬼话就不要说了,你是位皇帝陛下,所谓食髓知味,我敢打赌,将来你成长起来,牢牢地控制住北齐朝廷,上京城的后宫里,一定会出现很多药渣子。”
北齐皇帝没有听明白这句笑话,但却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脸色微微一白,愤怒之色一现即隐,冷冷说道:“你以为朕是你这种色鬼?”
范闲耸耸肩。说道:“谁知道呢?男女之欢,没有人会不喜欢。至于生孩子这件事情。那年夏天在古庙里,你没有怀上,这次说不定也怀不上。”
“朕不喜欢男人。”小皇帝盯着他。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在旁踏海地司理理走了过来,站在两个人的身边,眉眼柔顺,一言不发。
小皇帝揽着司理理地腰。望着范闲说道:“朕喜欢女人,这就是朕的女人。”
“这种事情可吓不到我。陛下不知道我当年最欣赏的两个男人,一个姓张。一个姓蔡,他们都喜欢男人。”
范闲耸耸肩,看着身旁两个气质容颜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忽然心头微动。手抬了起来。极快无比地在两个人的下颌上掠过。稍润指尖,轻声说道:
“你们都是我的女人。这就行了。”
小皇帝眉头一皱,似乎极不适应此时海边的轻薄,微怒说道:“休得放肆。朕…”
“朕什么朕?难道你认为在我面前说不喜欢男人。我会信吗?”范闲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演了二十年,你也很辛苦,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演了。”
“我不喜欢男人。”小皇帝静静看着他。“朕选中你,只不过因为你生地貌美。比女子更加貌美。”
此言一出。范闲败了,败的很狼狈。
北齐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当然。除了貌美如花外。你还有些旁地好处…朕曾经说过。当年挑选你。是因为什么。朵朵想必也谢过你替闺阁立传,但…”她眉头一皱。说道:“朕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怎样发现了朕的秘密。”
司理理依偎在北齐皇帝地身边,睁着那双大大的,宛若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范闲,想必心里对这件事情也充满了极大的好奇。
“那座古庙里有金桂地香气,后来从大王妃那里知晓,这种金桂只是种在上京宫后地山上,整个天下都只有陛下会用这种香。”范闲轻声将这个故事讲了一遍。
北齐皇帝地眉头却皱的更紧了一些,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就是这种淡淡地香味,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当然,陛下对石头记的热情也太过了些。”范
微翘说道:“宝黛的故事,可是分辩性别最好地工具
“朕还是不相信。”北齐皇帝冷漠说道:“这是何等样的秘密,你岂会就凭这两点,便往那个方向去想?朕承认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慧之人,可…”
这番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经明白了她地意思,任何对秘密的查探,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而从来没有人敢去想地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怀疑,小皇帝始终不明白,范闲是怎么敢把往那个方向去想的。
他站在海边,极快意地笑了起来,笑声顺着海浪传的极远,极远。
“你们知道祝英台是谁吗?莎士比亚的情人?木婉清?王子咖啡店?怀孕地女主教?花样少男少女?”范闲望着身旁的两名满脸迷惘的女子大声说道:“那是北真希,我最喜欢地!”
一番大笑结束,范闲站在海边,顿觉浑身舒畅。
他在武道上地天分不如海棠和十三,他在权术上拍马也追不及皇帝老子,不如岳父大人善于培植门徒,在阴谋诡计上离陈萍萍太远,甚至比言冰云都要差太多。他不如父亲大人能忍能舍,不如苦荷心志坚毅,不如小皇帝明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如四顾剑能视万物如蝼蚁…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优秀地人,范闲根本算不得什么,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自己地勤奋。然而在这第二生里,他混的如此风生水起,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上,正是因为他的老妈已经提前来过这个世界,而且他也同样如此,也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曾拥有的一世见识。
这正是他勇气的来源,信心的根基。
…
狼桃站在海畔的一棵大青树上,脚尖踏着树梢,随着海风的吹拂,轻轻起浮,身旁的两柄弯刀,发着叮叮的声音。他眯着眼睛安静地看着海畔,没有听清楚陛下和范闲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却听清楚了最后范闲那一阵狂放甚至有些嚣张的笑声。
海畔的那三个人,知道不止狼桃,说不定还有些厉害人物,比如剑庐里的人,正在暗中观看着这次谈话。只是他们并不如何担心,他们面迎大海,大海之上空无一人。
范闲的手握着北齐皇帝的手,又将司理理的手抓了过来,平静说道:“不论你们谁怀上了,不要忘记告诉我这个父亲一声。”
此言一出,北齐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了司理理一眼。司理理面浮畏惧,心里只怕却并不如何害怕。此时若从后面看过去,司理理是倚在北齐皇帝的身边,而范闲却是站在另一边,三个人的身影在碧海背景的衬托下,并不显得渺小,反而有了一点点的温暖感觉
是夜,一只护卫森严,却没有任何标记的队伍离开了东夷城。除了那些上层的人物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只队伍里有北齐的皇帝陛下、理贵妃。
北齐小皇帝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勇敢地来到东夷城,试图替自己的国度,寻觅最后的胜机,然而最后却是郁郁而归,除了收获了范闲的那些不咸不淡话语之外,竟是一无所获。
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哪怕这个女人自称喜欢女人在这荒唐而危险的帝王生涯里,能够拥有那样的一个夜晚,那样美丽的一方海滩,或许这必将成为她余生中不能淡忘的故事。
拥有这个,其实已经足够了,难道不是吗?当北齐皇帝从马车窗中回望暮色中的东夷城时,心里究竟是在想着北齐的将来,还是那个男人?
北齐的使团还留在东夷城中,但他们都已经放弃了希望,因为东夷城方虽然依然以礼相待,但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对方已经开始了与南庆人的谈判。
谈判的细节内容不知从什么渠道释放了出去,南庆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甚至对于东夷城的商人百姓来说,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宽松。除了那些将要送出质子进京都的诸侯国,陷入了愁云惨雾之外,普通子民的反应还算正常。
当然会伤心会失落,就如云之澜一般,可是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对。
谈判还在进行之中,此事牵涉太大,即便谈上整整一年,也是完全必要。所以京都宫中发来的密文并没有太过催促,庆帝反而让范闲不要着急,语句里多有慰勉之语。
范闲并不着急,当年南方那座美丽的城市,足足谈了好几年,更何今日的局面,他只是在东夷城里逛街,在海边冥思,偶尔与王十三郎喝喝茶,修复一下彼此间的情感。整个人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南庆的权臣,倒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东夷城闲人。
时光一晃即过,范闲来到东夷城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终于再一次踏入了剑庐,去看那位被影子伤到卧床不能起的大宗师。
第五十二章 回京求官去
…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撑下去。”此时剑庐里的这间房间没有旁人,十分安静,范闲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对着床上的干瘦老头儿轻声说道:“撑的这么辛苦,何必呢?”
范闲对这位大宗师依然有几分忌惮,不然以他温柔面目下的尖酸本性,此时说出来的话应该更难听一些。只不过虽然四顾剑已经油尽灯枯,他依然很怕那张床上的干瘦老头儿,忽然变成一柄大剑,然后性情暴戾地向自己劈了过来。
四顾剑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上方,呼吸虽然并不急剧,便却异常深远,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时刻给人一种炉中火焰即将熄灭的感觉。
这正是范闲的不解,明明当年在大东山上,四顾剑生挨了叶流云一记散手,陛下王道一拳,生机早灭,却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够芶延残喘三年之久。
只不过一月前,被影子风雷一剑刺了两处后,这位大宗师终于挺不住了,经脉内的真气尽散,变成了床上的一方槁木。范闲能够清晰地察觉。四顾剑强行延长寿命,为此付出了怎样的痛楚和代价,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既然活地如此辛苦。眼下协议已经达成,对方为什么还要凭着体内那口精纯的保命真气,生生拖着?
四顾剑的身体本来就极为干瘦,这一个月里与幽冥搏斗,损耗太大。足足轻了有近二十斤,整个人地皮肉全部干枯,皮肤几乎要贴着骨头。看上去十分恐怖。
嗬嗬地声音从床上响起。像是在发笑。四顾剑沙哑着声音,极为低沉说道:“生死是没有道理的,我还不想死,所以我要活着。”
范闲静静地看着他。确认了对方已经处于四肢瘫痪的境地后。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依理论。当年你的弟子们曾经让我伤过很多次,你在大东山上杀的那一百名虎卫当中。有不少是我想保护其周全地亲信下属,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你即将死去。我却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感。”
“因为…你…知道。那些虎卫是你皇帝老子借我手中剑杀的。”四顾剑地呼吸渐渐平缓。说话语句也渐趋平稳,只有那两双深陷在眼窝中地眸子,早已再难凝结起当年盛于天下的剑芒。有些冷漠。有些散。
范闲停顿了片刻后,很恭敬地请教道:“我很想知道。您这几年究竟是怎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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