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形象……
一边看着对面的人眼神愈发寒冷,可那将人冻结的寒意底下,却隐隐浮起翻腾的怒焰。
梅若影早知林海如其实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兼且一心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不顾究竟会激起对方多大的反感。同志里也分多种类型,只要找最惹男人厌恶的类型模仿就好。
神情再换,故作委屈地咬了咬唇,怨艾道:“人家就是喜欢被男人喜欢了,难道这也有错么。”
林海如默然矗立,眸子半眯,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两下。
却见那个新来的医童雷双,十足缓慢地还是退了委屈的表情,渐渐浮起失望,最后抓抓脑袋,自怜地怨道:“唉!看沐医正刚刚几乎要把我衣服扒下来的眼神,本以为会是同道中人,原来是雷双自作多情。你害得人家刚刚暗自欣喜,现在又让人家失望透顶,玩弄别人感情是这么好玩的事情么。”
青年一边抱怨着,一边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最后见他无动于衷,似是放弃,不屑地轻哼一声,再度倒回原不属于他的床上。
一边伸出一只手指着旁边一张空空冷冷且更是简陋潦草的地铺,有气无力地道:“医正忙了一夜,还是快睡吧。今日晌午要野外练兵,说不定伤患会很多,过了午肯定忙不过来。”
似乎没有想起身下床铺正是医正的,就连身上那两层被子有一床并不属于自己,青年一边拉高了裹住全身,一边喃喃地道:“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林海如只觉得自己的怒气实在十分轻易就被这人挑动起来。
这个叫做雷双的青年虽是处处与他志趣相异,兼且目无旁人,却完全不带着恶意,一切自作主张的行为自然而然到了极点。
怎会被这样的人激起那天真幼稚的妄想呢,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已往世的人来说。
冷了脸转身掀开帐帘。
胸口虽堵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之气,但毕竟自控力极好,此时的林海如又是那个双目无波的沐含霜了。
却于跨出营帐时听到背后传来的一声喃喃自语:“还是不爽……怎也要把这个直男拗成弯的……”
虽从未听过“直男”这样的生僻词,可比照雷双适才的举止言行,林海如本就善于洞察细微,又怎能推断不出其中内涵。
想到大概是雷双于他的“同道中人”惯用的特指词语,脸色更是冷凝,加快脚步离开安卧于身后被铺中让他如刺在哽的青年。
**************
林海如大步离开,却没发现到帐中青年自他离去后便睁大澄清的双目。那里面包含的,不再是戏谑或忸怩。而是清明如雨后清空,浮云不兴。
梅若影此时心中所想正是属于“沐含霜”的冰冷刺人。曾经温暖如春风袭面的林海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并不是刻意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寒意。
曾经听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不是没有不如意的事情,更不是善忘得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若是时时刻刻为往事囚困,终自己一生,不过也是一个被过去束缚了自由的囚徒罢了。
命运本就多舛。若不自己振奋而起,不自己增添笑容,那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呢。
只希望,能够激起属于林海如的怒火,本就是一个飞扬潇洒的人,至少暴跳如雷比寒冷如冰要适合他多了。
辗转了两下,终于还是无法入睡。
林海如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军营中呢?他的医术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了得呢?
如今究竟是敌?是友?江湖传言中的鬼谷医圣沐含霜是个与何人何派都不亲近的冷漠男子,事实真的是如此?血网黑蝎的情报网应该可以查得出来。
反复思索下突然想到一事。双眉越蹙越紧,终于还是翻身坐了起来。
他是顶替雷双的身份前来的,这一点本就无意隐瞒任何人。所以谁都可以查得到。之所以这么放得开,是因为就算有人查出他本用梅若影的名字,也断然无法想到他这个“若影”,便是南楚悬赏追杀的“若影”。
一切本来进行得顺利,但他没能料想得到沐含霜便是林海如,更没料想到被他看去了半截裸露的手臂。若是林海如真正查访起来,得知自己曾用过梅若影这个名字,种种巧合之下,就算不敢指认,至少也会心存疑惑。
真是失策!当时“虚以实之,实以虚之”的策略,竟然为今日留下了如此大的隐患。
***************
'东齐?毅州大营'
这几日阳光颇好,残雪已愈融愈甚,眼看着封冻的道路重现,两国开战之期渐近了。
其实毅州离得齐楚两国交界的长江还有一段路程,但此处地形复杂,驻扎此处正是易于练兵。到得战前,便将军阵开拔前往长江北岸,便可与其他各路州军会合,同御南楚大军。
群竹山庄如今产业虽大,可真正知道底细的主脑却少。主要便是由以往的血网黑蝎和郑枰钧带入的几个干事以及梅若影,其余主要都是雇员。
因此,若不能善用人力,就根本无法发展到今日这种程度。也正是因为人手的缺乏,所以今日每人都担负一方要职。
而身为其中一人的颜承旧,此时正悠闲无匹地斜倚在床上,口中叼着一哨,一边闲闲地翻着书页,一边咬得口中短哨上下晃动,颇为自得其乐。
他此时的扮相却是不同,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面具,头束深蓝纶巾,一身暗蓝云雷纹镶边漆黑长袍,忽略过于闲散的姿态不计,还算是一名容貌甚伟的文人学士。
突听得扑簌簌一阵轻响,会意一笑间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雪鸽钻入半开的窗缝,又轻巧地几个扇翅,落在他身边枕上。
山庄内若是有隐秘事情一般都以猛禽传递,名曰秘送;若是发送给所有山庄成员的信息,便由雪鸽或信鸽携带,名为通传。秘送一般都是各个地域的首脑间才能使用的,而通传,则由山庄总部发出。
他每日都有段时间吹玩鸟哨,便是怕传信的猛禽鸽子错过了他所在的地方。只不知这次的通传又是什么消息。
拆开筒中小卷一看,原来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簪花小楷:“鬼谷医圣沐含霜今在南楚军中,目的不明,速查。”
纠缠不去
将小卷收好,又塞回鸽腿上绑缚的筒中。拍拍雪鸽,让它自循来路飞回。这个消息,还要送与分散各地的师兄弟们。
心中却多了一事。
沐含霜的大名他耳闻多次,如今这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在南楚军中,而且又医术冠绝。讯中虽未明言,恐怕是在军医房中任事的。而查询沐含霜身份目的一事,十之八九就是若影亲自向山庄总部提出的要求。若不是遇到困难,惯于自己解决问题的他,断然不会麻烦别人。
当日他向来是反对若影亲犯险境的,不论这次,还是以往。可那个青年却总是大力拍他,笑道:“经商我不擅长,有枰钧和鞣荣代劳;阴谋诡计我不擅长,有你代劳;统筹规划笼络人心我不擅长,有十老人代劳;医药毒术潜藏埋伏我颇有心得,你还不让去做,那让我干什么?当个挂名庄主躲在大家身后吃白食?”
也不知为何,面对刁蛮顾客柔韧有余,常常能说得对方痛哭流涕避尤不及的他,面对若影时却总是说不过,最后只能放行。放到后来,干脆连阻止这一道毕经程序都省去了,任着他东西南北地四处奔波。
虽知凭若影的机敏,每次总能化险为夷,却无法不为之挂怀。只是大家都有着共同的事业要完成,只能相信彼此的实力和智慧,相隔两地也能彼此支持关照,才好速战速决。
正这时,门外传来数人足音。其中一人步调熟悉,正是郑枰钧。还有一人足音吐纳细微得几乎便如絮落于地,显然功力深湛,颇为了得。
***********************
颜承旧正逍遥间,陡然闻得门外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会意一笑,呼吸一改,便执起书卷行到气窗旁斜倚砖墙,若无其事地继续翻书。
这原本就是东齐军练兵的所在,自然建有砖房。虽然比起战时的大帐要舒适,却也简陋。就算是校官以上所居住的房屋,看遍其中也找不到一张像样桌子,更谈何书案。好在他本就是闲散惯了,没有书案也毫不介意。
未几,门开处,郑枰钧将来人让了进来,声音虽杂乱起来,却无碍他继续翻阅的好心情,仍是垂头低目,状似充耳不闻。
来人目光一扫,已经看到屋内还有他人。眉毛一抬,转目觑向郑枰钧。
郑枰钧干咳两声,道:“这位便是我适才言道的当阳四异之一的严公子。严九,还不快来见过七皇子,不可失了礼数。”
颜承旧转头抬目,好似这时才发现有人进来般,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籍,立直了身子行前两步,向挺立于郑枰钧身旁的英伟男子作了一揖,口中道:“失礼失礼,严九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得与殿下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来人之首正是被郑枰钧邀请前来的刘辰庚。他目注面前男子,只觉得对方举止间恭谨有礼,却又暗含潇洒不羁,虽然呼吸吐纳与常人无异,偏偏让他觉得深不可测,顿时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原来就是严公子,真是久仰久仰。”
颜承旧心中暗笑,根本就没有什么当阳四异,更没有什么严九严公子,刘辰庚这两句“久仰”倒说得状似诚恳,只不知道他自己在“久仰”什么了。
心中虽对眼前气势迫人的皇族贵胄有所芥蒂,但毕竟目下最大的敌人便是盘踞南楚多年的司徒氏。为了能够将这个家族一举成擒,单靠区区群竹山庄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说不得,也只好力助东齐与南楚间的一战了。
随刘辰庚所来还有岁寒三友,又轮番客套几句才算告一段落。这屋本就算是陋室,于是也不分宾主,齐齐在两张床上找了地方坐下。
颜承旧一抖衣摆,要理顺了再坐,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动,众人转目看去,原来是一杆笛子随他动作滑出了衣襟,摔落于地。
*******************
阴风惨淡,月色晦暗。道旁点起的风灯一明一灭地忽悠闪烁,却是阴森的蓝光。
墨蓝天光下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人骑马前行。十分寂静的巷道里,只有他一人一马,只有蹄音在巷中深深浅浅地回声。
这道路好长好远,狭窄阴森。
前途悠悠漫长,隐没于暗色中,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可是到达哪里,他说不清楚;想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也说不出来。脑袋中混混沌沌一片,只知道持续地前进。
就算冷,就算只有他孤单一个行路人,就算什么也想不清楚,也一直在前进。
因为除了继续走下去,似乎再没有别的选择……
……
刘辰庚自塌上猛然惊起,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适才的漫长道路、一人一马早已凭空消失,他却仍然心悸如鼓。压着胸口喘息渐定,才发现原来还在自己房中睡着,适才只是一场幻梦。
醒了,就当不得真了。
可是梦中前途漫漫却不知目,想要退回却已再无退路的无力与绝望;悠悠旅途却只有他一人一马的孤独寂寥,仍然像恶毒的长蛇般自梦中绵延而出。即使在已经醒来的此时,仍然妄图要将他牵扯下去。
刘辰庚只是突然哑声低笑,压着胸口的手却并不松开。这只手开碑裂石亦是常事,要将那些他所不该有的情绪阻挡在胸膛之外,应当也轻而易举。
常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他整日的事务烦心,要梦也应当梦见南楚军阵,怎会出现这样无头无尾的梦境?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再定了定神,他松了手,随便找了件袍子披上,下床向桌旁行去,要倒一杯凉水清醒清醒。
行至桌前,却突然见到一物,细长的竹身光滑劲挺。胸口陡然剧痛,猛然间汹涌跃出,阵阵抽搐。
这奇痛如此剧烈,恰恰生于他最为脆弱无防之处。即便是于战场上骁勇无匹,浑身染血依然列阵前行的他也无力抵抗。压抑的喉间发出撕裂般的声息,可也已经无余力去理会,只能牢牢地压住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挡冥冥中一把冰寒无形的钝器,不断在他胸腔中的掏挖措动。
凝止了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半晌的时光,胸中的剧痛终于渐缓。他才放下双手,目光有些涣散地抬头四顾,过了片刻,才渐渐清明漠然。
不应该出现在此的,那只会束缚他的事物,他早已远远丢去。今日再见,也不曾向将之拣拾回来的谋士严九讨回。
再凝神看去,原来桌上只是一支毛笔。
呆然半晌,一屡不屑的笑丝丝浮上嘴角。为那过去不再回来的往事,为适才无头无尾的惊梦,也为婆婆妈妈的自己。
不过如此而已,他早已放下,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何苦再来缠他。就算冥冥中有鬼神存在,要为司徒若影的冤屈报复,他也能凭一己之力挡开。
不过一个曾让他稍微动心的侍宠罢了,他为之懊悔数年,早也应当放开。更何况当下练兵已成,只等开拔南行。大战在即,又何来精力去为之烦扰。如今在他手下求生的,已经不再是区区青阳宫中数百人。而是十数万计的大军,甚至国之存亡。
司徒若影,若将南楚大败,一举挫伤司徒氏在四国九阳教徒中的威信,应当足以做你的祭品。
司徒若影,你可否暂放我一时轻松,别忘了死者俱往矣,生者还要前行。
胸口似被适才的顿挫掏出一块半大的空洞,只是半大的空洞而已。
刘辰庚一时失控,将桌上文房狠狠扫落下地。
****************
郑枰钧看着颜承旧把玩手中笛子,冷哼一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宝?若今日刘辰庚将它拿了回去,不知还会生什么事端。你就嫌若影现在麻烦还不够?还想前事重来吗?”
“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因这厮受苦,这厮却自己在逍遥罢了。”
“噢?我倒觉得即使见了这笛子,他也挺逍遥自在的。”
颜承旧轻轻一笑,将笛子轻快地在空中抛了个转,道:“胡吹兼胡柴。我不信你没看出来,他那时的眼神都变了。”
“噢天!承旧,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恩恩仇仇的事情以后再说行不?若是他心绪失控,战时说不定会大失平常水准!”
“你怎么不说他因心怀愧疚,以后战意剧增,说不定能取得最佳战果?”颜承旧笑道,“更何况,他算是比较贤明的统帅。我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外人,他本可以不理会这清野撤军之策,可却认真听取,还言道会好好考虑。”顿一顿续道,“就统帅来说,算是上佳了。只可惜下面没有像我们这样贤明聪慧机巧百变的臣子哪,啊哈哈哈!”
郑枰钧说不过他,又见颜承旧依然是将那个刻有若影名字的笛子把玩不停,越看越烦,最后上前伸手就要一把夺过。
颜承旧目光一直不留半寸给好友,此时双目不转,却手腕一斜,躲了过去。
郑枰钧不服,就势便以小擒拿手与他拆解起来。
两人一个夺得精彩,一个躲得机巧,一时间两只手一支笛在半空中三尺方圆之地翻飞回转,好不精彩。
末了,颜承旧眯起眼懒懒打个呵欠,笛子轻振,一下子敲在好友腕旁列阙之上。郑枰钧只觉得一线如丝如麻的真气侵了进来,顿时酸软,再使不得气力。
“你犯规!”他怒道。
“我困了……”颜承旧答得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