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庄主是个很疯癫的老头,曾经因为输了另一个老头一文钱而大打三天三夜,外加半个月的语言暴力和往后一个月的冷言冷语。可是在对方给他一枚风车后,又喜笑颜开。
传说,庄主是个很懒惰的老头,为了在床上躲懒,甚至连洗脸漱口、早中晚餐等等一应事务都可以在床上完成。
传说,庄主是一个很没脾气的老头,如果别人打了他左脸,他会笑眯眯地把右脸伸出去……只不过打了他的人最后不知为什么,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传说……
他听到这些传说时还十分好笑,这哪是群竹山庄的庄主?分明是代替庄主一直驻守总部的原血网黑蝎的十老人。
他只知道,庄主大概很年轻,却是救了血网黑蝎的人。
他只知道,庄里很多年轻人说,如果发现了那个行踪不定的庄主,定要上去狂抱一番,以沾点福气。如果是他,大概会垂胸大叫,宣泄激动之情。
然而面前的人,取下了簪子,在他面前旋开,出示了山庄中的最高凭证碧水清光。
如果是贿赂,再贵重的金簪、银簪、玉簪,也不能让他多吐露半个字,可是这乌木簪子……
小岱呆了近乎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在梅若影再三的询问下回过神来。惊讶到无法表达惊讶的程度,少年反而变得平常难以理喻地正常,既没有扑上去狂抱,也没有捶胸长啸以表达激动,乖乖地答道:“回庄主话,师父昨日接到八部天龙内部的秘函,言道日前发现的那批火药,其实是南楚军为了引出觊觎者设下的陷阱,颜师伯他们大概会有危险——师父已经立刻赶去增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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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保持镇定地告别了少年,离开了军需房所在。不需要叮咛少年为他的身份保密,因为山庄中人自懂分寸。
可是,梅若影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绕过重重雨棚一直走向医帐的。
一路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口中,干干苦苦地发涩。虽然事情还没有定论,但那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
如果是陷阱,阴险成习的司徒氏会安排下什么样的陷阱?如果不知道这是陷阱,颜承旧会不会就这样莽然不自知地陷落?如果陷落……
不!
镇定些,事情不会老是往坏的方向走,你要相信他的能力……
理智些,你自己也知道,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如同催眠一般,青年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着。
然而不论如何重复,那种无法把握未来的黑暗与空虚,厚厚重重地覆盖上来,一直一直地覆盖,如同灭顶般让人无力的窒息。
无法说服自己。
雨下得大,云去得也快。
刚才还在狂砸乱打的雨滴突然变得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过了一会儿,天空蓦然透下几柱斜光,虽然澄澈,虽然清透,然而是那么刺目,耀眼得与他现在的心情是如此地突兀。
雨终于停了。
梅若影站在泥泞里,没有办法疏解不安与烦躁。
他无法立即联络上颜承旧,告诉他,赶快离开那里。
告诉他,赶快回来,让我知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可是,这里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子邮箱,要说最简便的电报,也没有……就算是唯一能随时找到颜承旧的信枭雪风,也要到夜晚才能找到。
在还没有产生远程通讯工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这么错过了。他知道,人们在这样的天地中,只是沧海中一粒粟米,随着波涛翻滚起伏。偶尔会因缘际会,交集在一起。
然而若是风雨突来,也许,就这么离散,再也没有重聚的机会。
断续了两日的雨,再一次地停了。
雨棚中,雨帐中避雨的南楚人们重新出了来。四周忙忙碌碌的人们又多了。
他有些失神地矗立于逐渐变得炽烈的阳光下,高空的风吹得林间树木颤抖,抖落一树晶滴,冰冰凉凉地坠落在他身上。连同那冰冷的风,逐渐在带走身上的热度。
军医房的营帐,已经很近了。只是他还不能回去,不能把一脸的茫然失措给医帐中的人看到。这里就很好,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他的人。
这里就,很好……
他有些无力地靠立在一棵树下,背对着军医房营帐的方向。竟然没有办法集中精力阻止胸腹中寒气的蔓延,如同周身骨骼被一把冰冷的锉刀上下磨锉着,身体已经是近乎麻木的钝。
用力抵着身后粗糙的老树,看着周围的人在忙忙碌碌、喧哗嘈杂。周围的人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一个浑身湿透面无表情的青年,却不知道,他正紧紧咬着牙,抵挡着来自于未知未来的无力,和正渐渐蔓延于周身的寒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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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来日的路程就要到东齐军驻扎的西江原。
可是不论白衣教教众如何打探,始终找不到金焰毒龙丹的所在。青阳宫这时又传来信报,要求白衣教众迅速撤离,以免误伤。如果不能找到那个毒丸,至少要给南楚军制造一些麻烦。烧毁粮草正在安排。当然,如果能刺杀一些司徒氏的将领,则更是上佳。
林海如一直在思考,如何在不惊动南楚大军的情况下,将司徒荣及给刺杀。所以他不想出去,太多事情需要思考。
但是雨一直下得大,直到停了,人也没有回来。
于是二师父说,去找找看,别出了什么问题,毕竟是一条线上的人了。
大师父说,去找找看,好不容易配给你一个不会被你冷死的医童。
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出来了,他还记得那个医童所走的方向。
四处的人忙忙碌碌,在打点着倾盆大雨后的残局。结实粗壮的士兵们吆喝着号子,要把陷入泥潭的辎重车辆推出来。也有湿淋淋的人团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忙忙碌碌,喧哗嘈杂。
走不了多远,顶多过了三四个雨棚,绕过几丛灌木,他看见前方不远的一棵树后,有一个人背靠而立。树很老,树皮粗糙,但是树木却只是堪可环抱的粗细。从后面,也可以看见那个人的刀削般优美的肩膀,可以看见深棕色湿淋淋的衣服,可以看见他环抱着自己,似乎很冷。
是雷双,不用绕到正面,他也能够认出。
即使已经查明这个青年原名叫做梅若影,他却仍然习惯叫他雷双。
不但因为对方是以雷双的名字参军的,而且……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若是认定了,便会一成不变地走下去,不会有丝毫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十分高傲,能够让他甘心倾心以付的人少之又少。
记忆中的梅若影只有那一个,再没有他人。但是偶尔的时候,他会觉得这个青年和当年的少年,有那么丁点半分的相似。
上前十数步,从旁绕过那棵老树。难得的,平时无懈可击的雷双,并没有发现他的接近。
直到看见青年的侧脸,而后是正面……见到他浑身湿透,正轻轻地打着寒战,紧紧阖着双目,环抱着双臂,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知为何,却让林海如联想到在荒地里飞行,遇到了狂风暴雨而无处躲藏的鸟儿。
“雷双。”他叫道。
青年猛地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清澈的眸子中有一种清晰的茫然和痛楚,薄薄的眼皮迅速地眨了几下,又恢复了原先的那个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意的雷双。
“雷双?”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梅若影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容正在自己眼前。眨了几下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失神。勉强恢复了镇定,对林海如的注视不闪不避地回敬过去。
不论颜承旧是否会陷入司徒氏布置的陷阱,还是该如何向林海如坦诚自己的身份,都是令他难解的问题。
毫无疑问,林海如现在与司徒凝香在一起。如果此时卸除了伪装,坦诚了一切,以后,又该怎么办?
林海如是会开怀激动,还是会恼怒他一直的隐瞒?
司徒凝香——司徒若影的父亲,是会老怀大慰,还是会疑云丛生?尽管那位长者知道自己的儿子就是自青阳宫中走失的司徒若影,但现在大概也以为儿子已经亡故。而且,自己毕竟……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若影,早在这具身体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取而代之——说起来,那位长者,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是痛失爱子了。
不论如何,若是坦诚,引起的是各人的情绪,或痛苦,或疑惑,或怅然若失……那相认重聚所带来的快乐,能否平息这些强烈的情绪?素不相识的父子,能否心无芥蒂地在敌营重地中安然相处?
既然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就不能不为将出现的各种状况考虑。
——还不是时候。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认同欺骗自己所重视的人的行为。
所以,等离开这里——离开敌营重地的时候,就是他将真相告知的日子。
只是,一个人将秘密掩埋在心底的焦虑忧急,是多么的难耐哪。
梅若影强自振起内力,尽管知道对身体无益,还是暂时地压抑下周身翻腾的寒气,轻松地一顶背后的老树,站直身来。
“找我?”
“是的。”林海如疑惑地看着他,终于,还是默默转了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忙乱的人群,
林海如难得地思绪紊乱,青年那一瞬间的眼眸,由痛楚到平静,那些几乎要不为他所觉察到的隐忍,没有一点看漏……竟然似曾相识。
曾经,有人也拥有这样的神情,就像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令他无法忘记。
记得,曾经有一个少年,在那段晦涩难熬的时日过后,在他的怀中醒来。脸上身上,犹自残留着令他不忍卒睹的血污。眼角眉间透露的却也是这样,由挣扎到安心,由痛楚到平静,几乎看不出其下压抑着的忍耐——通透却深邃,如同千年的古井,几乎让他感觉不到井底的寒冷如冰,也如同万里的汪洋,无法测度海面下的暗潮汹涌。
因而起了疑惑,突然间转身,问道:“你是否觉得不适?”
梅若影跟在后方,正全力调息,几乎要撞入林海如怀中。猛地稳住了身形,有些恼怒地抬头,生硬地道:“没有。”
“你在发抖。”林海如听他回答得简短,不知当如何继续下去,只能简短地陈述事实。
“正常反应。”梅若影听他说得简短,也以简还简地答道。
“……”林海如呆瞪着他,不知为何,从一开始,自己屡次在这个青年面前落了下风。不论是第一次在深夜营帐中,这个青年以色相诱,逼他狼狈而退;还是后来林中交手,青年屡施下作招数,让他防不胜防……
心中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气,年少时曾有的狂气发作,对方不说,他如今医术大成,难道还不能自己去把脉诊断?
林海如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抓向对方手腕。
寻衅
43'74'
梅若影见对方一手抓来,本能反应下,施展出这月余反复练得极其灵巧的小擒拿手,与他在尺许之地拆解开来。
林海如手中一滑,被脱了开去。脉门上被青年冰凉的指尖一划,手腕半麻,咦了一声,退了开去,终究没能捉上对方的手腕。
梅若影见状,蹙眉道:“快走吧,我想去找司徒前辈和高前辈,有要事相商。”他尚不知道高医正的身份,便仍是恭谨谦逊地按以前的习惯称呼着。
林海如呆怔片刻,看着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着梅若影。还记得记忆中那个少年,有时候,若是心情烦郁,他又非要拉他谈琴论曲,少年便会这样不悦地蹙着眉,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最后常常还是没有拒绝。
轻声道:“若是你不会武功……”不到眨眼工夫,晃过神来。他没有再接下去,转而道,“在此之前,还是将湿衣换下了比较恭敬。”
说完转身率先而行,心中苍然——若是他不会武功,有时所展露的神情,真像极了那个经脉尽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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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困惑和难题该怎么办?
若是不能解,那就暂时放在一边,过一段时候再来思考,或许就有灵感了。
但若是一直不能解,又该怎么办?
有的事情总是必须解决的。若要一直拖延着,还不如挽起袖子,直接就上,或许凭着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力量,能够杀开一条血路。
眼下,重要的不是完美的解决,而是时间已经紧迫。他要早些解决这边的事情,才能脱身去寻颜承旧。
况且还有十来日的行程,就要两军对垒。尽管对自己偷天换日的本领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但是梅若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金焰毒龙丹的事情迅速地解决掉。
原本还想等待山庄好手的支援,但是刻下,庄里既要分兵去支援郑枰钧,寻找催还已经上路外出的颜承旧,还要遣人到南楚后方,准备大战伊始便截断南楚拖延得过长的粮草道。
所以现今刻下,堪当司徒荣及的庄中好手已经不剩。
于是在夜深,随着林海如,再次面对司徒凝香和高医正时,梅若影拿出了随身收藏的剑柄模型。
司徒凝香和聂悯各自把玩着一个剑柄,越看越是觉得眼熟。
终于,司徒凝香不解地问道:“你拿这个给我们看做什么?”
“这是按照司徒荣及兵刃样式打造的剑柄,柄中附带暗格,格上附锁,要用特制钥匙开取。”
“……”司徒凝香听出其中关键,莫非他们寻了多日的东西就藏在司徒荣及随身武器之中?
疑惑地看看青年,再看看手中剑柄,又和聂悯相互对视了一眼。
聂悯转头问道:“据我所知,司徒荣及约于两年前得到这一双龙凤双剑,自此爱不释手,剑不离身。弃置双刀不用后,反而凭借这双剑的锐利迅捷武功大进。众人都在纷纷打听,这么精致的兵刃出自哪个师傅手中,不知你又是从何处找来?”说着,举起手中的剑柄。
“现在最重要的并非晚辈从何处寻来这一对剑柄,”梅若影对答道,“而是晚辈希望偷换其中金焰毒龙丹,却又不能让司徒荣及发现被偷换,更不能惊动南楚大军,所以只有请求两位前辈和沐医正的帮忙。”
司徒凝香疑道:“哦?司徒荣及武功高强,尤其使用双剑时,剑飞如团雪,纵是你师父洪土亲来,也难以近他身周三步之内。而且他双剑从不离身,内功深湛——你可有把握,能自他身边盗剑再偷偷换出毒丸?”
“何必偷取,晚辈却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换。”说着,梅若影身不离凳,长臂一闪,五指舒张,一股劲力击上司徒凝香的脉门,轻巧使个巧劲翻腕一扭,已经将他手中剑柄取了回来。
“……”聂悯知道司徒凝香的功力,想不到这剑柄被取得如此轻易,讶异下与情人面面相觑。
“此为二师伯洪森所创的牵羊顺手,”既然对方已经将自己认作是洪土的徒儿,梅若影也乐得顺水推舟,“也是晚辈的专长。”
聂悯定睛凝视青年片刻,转头看向徒儿问道:“你说如何?”
林海如深思再三,果断答道:“时日已经紧迫,务要给南楚造成一些损害,我认为这也是可行方法之一。”
聂悯又转向司徒凝香问道:“你说呢?”
司徒凝香答道:“用我们三人来作掩护,这也太奢侈了些。”想了想,又道,“‘牵羊顺手’?能把小擒拿手的名字取成这样,原来那个木讷呆板的洪森也有幽默的一面。”
梅若影恭敬道:“森师伯所创武功一向不爱定名,‘牵羊顺手’是晚辈师父所取。”
“……”林海如想起日前曾领教过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