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当作这是在夸我么?”他这一次已经快要咬到聂怜的耳朵了,却被对方一个冷眼逼了回来,又乖乖不敢妄动。
颜承旧牛头不对马嘴地自语道:“他若是下次再跑,我们防得了一次,难道能够保证次次都不失手么?若是也像刘辰庚一样,四年找不到……”
半晌,突然一声震天的长啸响彻原野林间。那其中的茫然和迷惑,不甘和不信,非一言可以尽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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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齐的人马在散于疏林中的白衣教教众的注视中,萎靡不振地开拔向东南方离去。
聂怜带来的是他十数年前亲手带出的白衣教教众。在他不在的数年中,已成了总坛的护坛精卫,进退有度,行动迅速。只是因白衣教一向随性,他们便也常常置闲,没在江湖中创出名号。东齐百来人的轻骑,就是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
孙凤梅数次回头,看向林海如的目光,有不解和愤怒。同门之谊,今日以后已经不存,若是再次对敌,不论是他还是她,就不会对对方手下留情了。
为首一人坐于马上,背脊挺得极直。直至绕了几弯,他的人影消失在众人眼中,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梅若影看着他们走远。垂于身侧的手上,似乎有着压抑的震颤,细微得,会让旁人错觉,也许只是风在吹动而已。
这一次,他、是将一生的狠话,都集中在这一个上午说完了。有过被伤之痛,所以更懂得,什么样的话语能让人痛苦。
来到他身侧的众人几乎不敢立时与他说话,更不敢询问究竟说了些什么。
青阳宫和九阳教曾将他的事情传扬江湖。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又逐渐多了许多臆想。司徒若影,应当是痴缠于青阳宫主人的男宠;青阳宫的主人,应当是多情的主人;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在梦想着,这两个命运多舛的人,会有重逢的一日,而后携手白头。
传言与现实,却是差了这么的远,在这么一处杂草丛生的杨树林前,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晌午里,两人就这么划清了各自的界限。
当梅若影回转头来,注意凝视众人之时,已经神色如常。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是什么样的情感被埋藏于他心底深处。
而他却清楚地看到,颜承旧手中紧紧攫着一个信封,很皱,却崭新,正是她今晨留于两位父亲枕下的那封辞别信。这位能在任何时间,用任何方式致人于死地的昔日杀手,却显得胆怯,半张着嘴想要询问什么,然而当两人的视线对接,他却合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移开了视线。
林海如则平稳的回视,然而一双手藏于袖下,让人看不到,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还是已经紧拽成拳。
终究是,自己的擅自妄为让他们担心了。虽然口口声声在说服自己,离开是为了他们,但是,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
“你是否也该对我们交待一下?”林海如突然说道。
“林,现在不是时候。”颜承旧道,但是看到林海如的坚决,也住了口。他也知道,若不说开一切,终究打消不了梅若影离开的心思。谁能知道他会什么时候走,来年?下个月?还是明日?
梅若影没有回应,只是稍稍侧着头,看着这两人。
“你心里的事情,从不让我们知道,是因为我们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林海如继续道,有的时候,他会显得比任何人还要严厉,虽然语气神态一如往常地平静温和,“还是因为青阳宫的事,让你已经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这句话说得重了,梅若影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苍白,他本来脸上血色就少,这一下,泥尘也不能够掩饰皮肤上透出的冰冷的颜色。
林海如强抑着呼吸,忍下要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对上他变得有些仓惶的目光。
聂怜心中怅然,扯扯聂悯,一对兄弟心有灵犀,默默拉了身边人,无声地退了开去。不片晌功夫,林中走得一个人也不剩。林前,只有三个人相对无言地伫立。
梅若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他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却有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十分冷静要他给出答案。
他恍恍然站在当地,呼吸渐促。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林海如又问。
这一声打破了不稳定的宁静,梅若影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一双带着些惊慌的眼睛看了看颜承旧,又看了看林海如。
颜承旧见他嘴巴微微张开,以为他终于要坦白了,谁知道梅若影这时竟然又紧紧合上了口,带着些警惕地,后撤了半步。
“若影?”颜承旧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这一次,梅若影是真的被震醒了,双目中晶亮起来,猛然一扭头,如同欲逃脱猛虎追捕的羚羊一般展开身势向林中蹿去。
他身势轻灵,轻功本就造诣非凡。适才服下聂怜所喂药丸,暂时拖住了毒性的发作,便又有余力控制体内内息。此时即使因久病体弱,但出其不意之下,任颜承旧和林海如之能,一时也来不及阻拦。
颜承旧举步想追,陡然间惊觉了什么,扭头向林海如看去。对方也正默默看着他,却是静如徐林,没有丝毫动作。
这两人一人似狡狐,一人如猎犬,其实并非如同在梅若影面前一般的亲密无间。然两人又都不像刘辰庚,都明白何者重要,何者为轻,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为他考虑,便也舍了意气争锋之事,渐渐学着相互配合。
而这一次,林海如迫着梅若影不能再逃避退让。梅若影逃了,必然会有人去追。不论是谁,若能在此时解开他的心结,都将会在他心中占据上十分重要的地位。
面对这样一个机会,两人又该如何分配呢?
还没等他询问出口,林海如就凉凉地道:“你也会客气?再不去追,可就追不上了。”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他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信条,他也不欲我俩相争,才一步步逃开。”林海如微笑了起来,“面对这样的人,什么人好意思自私得起来?况且,他大概也不能轻易发现你的靠近,不是么,万里追魂大人。”
“既如此,承让了!”颜承旧略一抱拳,不再多言,身形已无声地落于数丈之外,一触地面,顷刻间箭矢般飞射入林。
亲口确定
'104'
天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然而透过稀疏的杨树叶散落入林的阳光依旧澄澈明亮,近乎在水晶里折射出淡彩的光线。
脚边那些斑斓的阳光和叶影不断退去,梅若影心中却不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中传来阵阵轰鸣,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天边的远雷。
透过高而挺直的层层树干,穿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高高枝叶,他清晰地看到,在贴着地平线的那一端,堆积得如山崖一般,阴沉得如泥塑一般,那厚厚的云层。
他终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不甘心,好不甘心!
为什么,非要让他遇上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他来选择?在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懂爱的这一刻。
在与刘辰庚面面相对的刚才,心其实是痛的吧,非常非常的疼痛,痛得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可以维持着一脸的不在乎,跟他说——雁越空无踪,鱼过水无痕,那一段往事,除了能证明彼此的愚蠢幼稚,什么也没留下。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就好了,就不会使得林海如飘零江湖,不会遇见颜承旧,如今就不必伤透那两人的心;如果,他不这么软弱也好,就不会在寂寞的时候,在悲伤的时候,让人趁虚而入,渐渐扎根,不能拔除;又或者,如果他再糊涂一些,不要总是思考未来的事,忽略可能不欢而散的结局,好好地享受别人给予的爱恋……那么,就不会如此挣扎,矛盾。
他张开嘴,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干哑,微弱。渐渐变得连贯,而后清晰,然后穿透了层林,惊飞了远近的鸟雀。
怨恨和悲愤,既然不愿意向任何人发泄,那就只有留给自己。然而埋藏了这么多个日夜,一点也没有消失模糊,而是埋得越来越深,深得再没人看得见,只有自己。而现在,只有自己一人的现在,再也压抑不住,火焰一般地燃烧,鲜红,庞大,熊熊——天蝎座那点火红的星光在夜晚里微小得,让人有种冰冷孱弱的错觉,然而靠近了,也能有这般的火热和激烈吧。
他真卑鄙,真的极度的卑鄙。口口声声说是要为那两人打算,但是如果真为他们打算,应当当面和他们把话讲清,甚至一开始就应当划清界限,不给任何人靠近的机会。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刘辰庚那有些狂乱的面容,林海如不露山水的微笑,那颜承旧满含期待的眼神……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和愤怒?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原来吼叫长嘶是这么让人舒服,和那逐渐接近的沉沉雷声应和着,十分舒畅,直透胸臆。如果,能将这软弱矛盾的心肺也一同吐出,让他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究竟还有几分温度,那就好了。
半晌,声音渐弱,他有些无力撑持地晃了晃,软软地跪倒在地。声音渐渐停了,嘴角却还留着带着残忍和麻木的笑意。
但是,渴望着别人温暖自己,有什么错?渴望着不要自己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又有什么错?他真的只是,太过希望被别人需要了。
梅若影无力地蜷起身子,双手撑着没一丝温度的泥地,林中的风逐渐变得潮湿,带着肥沃泥土的腥膻。
懦弱。
伪善。
胆小卑劣的伪君子……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诅咒着不堪的自己,直到两手间的泥土中落入了沉重的水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带着不确定和疑惑的,几乎融入凉风中的声音,在他身后数步处响起。
是颜承旧的声音。
这么快就追来了。
“别过来。”他说道,直起了腰背,支起一膝,而后自地上稳稳地站了起来。是的,只要将背脊挺得笔直,清楚地命令,颜承旧就不会靠近。
然而……
“这一次不行。”过了片刻,又重复道,“什么都可让你,但这一次例外。”
“我只是要一个人想一些事。”
“想?一个人?你要想多久?你已经想了多久?”颜承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收起了平日里的戏弄逗笑,却近乎谦卑,不带分毫逼人的责备。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都在苦恼些什么?”
梅若影怔然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隔了许久,才冷笑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把话挑明了说清楚,非要我将这层含情脉脉的伪饰剥下来?”说着,他转过身来,凝目注视颜承旧,“我真想不透,你们就这么宽容?容得下旁人觊觎自己有意的人?”
那一双眸子聚集着阴沉的云雾,看得颜承旧便没有压抑心中一股冲动,几步来到梅若影面前,在他灼灼的注视中,伸手抚上他的鬓角,看着他带着些倔强地忍住没有退后,直挺挺地接受自己贪婪的抚触,心中柔情无限:“你也知道我觊觎你啊。那你知道什么叫做觊觎?觊觎就是,管你是谁的,反正能分到一杯羹就行。这年头,三妻四妾的人还不多?不要告诉我,是你自己不能接受,否则当年……”——否则当年怎么会甘于留在青阳宫,连一个名分也不要。
“你太天真了,天真!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是见一个喜欢一个,你能忍受这种没有忠诚可言的情谊?你今天不介意,明天总也要介意的。你就不怕我花心成性,今天有个林海如,明天来个张海如,后天来个李海如?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他倔强地咬咬下唇,才说了出来,“根本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颜承旧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一直深深注视着他,而安慰般抚过他鬓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其实爱啊情啊,不过一场梦幻。再激烈难忘的情,过了三四年就会变质。天下多少恩爱夫妻反目,多少男女变心。今天你或许会觉得不舍,但总有一日会觉得可笑幼稚。就像我自己,那时也觉得可以天长地久,才不过离开了不到半年,就觉得青阳宫那段时日不过是一场笑话,自己和他不过是一场笑话。与其等到日后再来翻悔,不如今日断个干净。”
梅若影继续说着,不忍见证颜承旧一如预期般染上灰心和失望,闭上眼不看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终于离开了自己,而残留于心中的,只有已经习惯了的失落。
很好,做得很好。只要将该说的都说了,将该看清楚的都看分明了,然后就可以像四年前一样,毫无牵挂地独自上路,然后重新开始。
人生有很多个四年。上一次,是他错信,这一次,是他决断。只要能够重新开始,就有能够淡忘的希望,然后就能继续独自生活下去。
梅若影一动不动地等着,等着颜承旧的回答。这一刻,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仍然止不住紧张。虽然紧张,而呼吸依旧平稳,脸上依旧能维持着最完美的并不介意的表情。
这片刻的静默就像是永恒,树叶被吹得噼啪乱响的声音,鸟雀被惊得叽呱乱叫的声音,甚至连从远处传来的风雨的呼啸声,都这么清晰。
“下雨了……”颜承旧说道,没有任何意味的。
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整理衣服的声音。
没等梅若影睁开眼,一袭温暖的长衣罩住了他的头脸,裹住全身。
“雨要来了。”
“呃……”梅若影还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呆怔中,一瞬失重,已经被颜承旧打横抱了起来,身子一顿,颜承旧已经飞速奔了起来。
风声更大了,隔着劈头罩脸的长衣,听起来隔得那么遥远。身周裹着的都是暖热的温度,便是梅若影,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颜承旧在林中穿插前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笨蛋笨蛋你这个笨蛋!你这傻瓜,谁能想到你原来是在苦恼这些。”
梅若影适才狠着心将困扰他的话都抖了出来,这时却被人一阵毫不在意的嘲笑,心中一片气苦,这人莫非是驴?外貌已经是秃驴了,原来本质还真是一头笨驴!他心中气苦无处发泄,双手又被紧紧压在颜承旧怀中,适才一番长嘶被压抑下去的怨恨悲愤又冒了出来,满腔怒火之下,等感觉到颜承旧默然停下步子时,才发现自己正在恶狠狠地磨牙,而口中,满满的……满满的……都是……
竟然,竟然做出了这种事……
他怎么能拿别人的胸口磨牙啊啊啊!!!
梅若影头脑一空,有些茫然无措地松开了口。而后突然十分庆幸,自己全身都被衣服罩着,不用去看颜承旧此刻的脸色。
两人呆头驴一般的发呆,直到一阵狂风刮过,继而悲哀地发现,终于还是没能赶过雨。颜承旧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干地和雨地的分界线向着自己前进的方向快速地远去了。
双臂腾不出来,他放弃了揉抚胸口的想法,摇头长长唉声叹气:“看你,害我还是没能超过雨。”
梅若影缩在衣服里,没有说话。
反正也已经被雨淋了,颜承旧自暴自弃地就没有再紧赶慢赶,好在时值夏天,就算是北方的大雨,也冰冷不到哪里去,他紧了紧怀抱,把更多的热传给梅若影。
“你不要太自大了,要留下,要腻在你身边可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他开始慢慢地说了起来,“林海如是例外,唯一的例外。如果没有他,或许我见不到现在的你。对他而言,我也是唯一的例外。至于其他人,你认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