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见面一说到天子的诊治问题,就觉得他神情不对,自己也是昏昏被支去宇文明瑞帐中,后来几次回去主帐探视,欲要看诊,都因军中升帐议事,而未能如愿。
后来,就出了太子宇文明瑞被刺一事,没日没夜抢救。
算起来,到昌黎这几天,她竟然没有给宇文敬把过一次脉!
而天子是何等精明之人,要想在人前隐瞒病症,却也不是件难事,更何况,当时自己也是受寒生病,昏睡榻上,楚略纵使心思缜密,却也分身乏术,无法兼顾,所以才有那舒心的笑容,是因为,他不懂医理,根本就不知!
吴寿面色苍白,沉默半晌,如实相告:“我来昌黎军中服侍圣驾期间,陛下昏厥五次,咳血七次,气色也是越来越差。”
“你怎么不早说?!还任由他日夜议事,督军作战!这就是你对陛下的忠心?!”
方才一探脉息,胸口一口气险些缓不过来,这样紊乱不堪,比起当初自己在漓南封邑所遇的那名恶疴病患,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因如此,一时口不择言,朝他吼去。
吴寿也不辩解,只沉声道:“此是陛下旨意,洒家自当维护。殿下,你应该明白陛下的苦心,倘若他能自己扛下,便绝不会让你做你自己不愿之事。”
后面一句话,却是转向楚略而言。
楚略坐在榻前,呆呆看着榻上之人,形如雕塑,无声无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浣溪叹了口气,从药箱中取了银针道:“我先用针灸将陛下救醒,然后他想说什么,我们便都听着吧,不要再刺激他了。”
楚略终于身躯一动,朝向她颤声道:“浣溪,你能救吧?”
君浣溪正在捻动针尾,闻言一顿,轻言道:“我会竭尽全力。”
咬紧牙关,继续施针。
她是神医,却不是神仙,只能竭尽全力,尽量延续他的寿命,多一日是一日,多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
良久,宇文敬终于幽幽醒转,看着榻边守候之人,欣慰一笑。
“略儿。”
楚略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宇文敬面无责色,轻咳两声,又唤道:“吴寿,过来扶朕起来。”
不待吴寿过来,楚略已经伸手将他按住:“你躺着说话就好,别起身了。”
宇文敬眼睛亮了亮,也不再坚持,顺了他的意思,只轻声道:“略儿,联这些年,做梦都想你做回朕的皇儿,而不是朕的臣子……咳,咳咳,咳咳!”
见他说了几句,又是一阵剧烈大咳,君浣溪赶紧过去,一边帮他抚着胸口,一边劝道:“陛下这会还是歇下吧,殿下改时再来听陛下教诲……”
“不可!”宇文敬喘了口气,双手一伸,分别抓住他们两人,急声道,“朕这一撼事,已经压在朕心里十余年,此时不说,恐怕再无机会……”
“陛下!”
宇文敬摆了摆手,止住众人阻止的声音,目光迷离,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慢慢地道:“略儿,你应该猜得到,朕要说的,是关于你母妃和你的故事。”
“在朕还是太子的时候,皇太后对朕要求十分严厉,生怕朕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时常督促朕出宫探查民情,这个习惯,直到朕御极之后,也没改过来。那一年,朕在豫北云川附近游历,在一个风景秀丽的湖边,遇到了你的母妃楚氏,朕对她一见钟情,带回宫去,先封了贵人,后来又做了婕妤。”
“你母妃性情温顺贤良,深得朕的宠爱,朕曾经想过立她为后,她却总是不允,只说不愿身处高位,惹人嫉恨,当时皇后身体一直不好,这立后的心思,朕一直存着,也没放弃,直到后来皇后产下套子,方才作罢。”
“那一年沧澜国滋事进犯,边关告急,朕年轻气盛,不顾众臣反对,御驾亲征,临街时因为不舍你母妃,悄悄将她扮作随行内侍,一并带去,不料这一去,却是带出了天大的祸事——”
宇文敬长叹一声,沉涩道:“你母妃,在随军途中,被仇敌掳走,朕费尽心思,才在数月之后,将她救回,回宫之时,她已经有了身孕。”
楚略而色清冷,只低声道:“我师父说过,母亲曾对他言明,她当时誓死不从,虽然深受折磨,却并未受辱。”
宇文敬点头,继续道:“不错,你母妃也是如此对朕说,朕当然相信,可是朕身边的人不信,再加上朕一回宫,就出了丽妃私通宫人的丑事,朕心中愤懑,对你母妃的态度也开始犹疑起来,你出生之后,在朕耳边诋毁之人越来越多,朕渐渐开始冷落你母妃,更在滴血认亲之后,将她打入冷宫。”
“后来,朕也曾经后悔过,却甘泉宫探视你母妃,没想到却见到你渐渐长开的脸庞,没有半点像朕,也不像你母妃,朕一气之下,从此没有再去,就连为你母妃求情的宁昭仪,也是被朕重重责罚,置之不理,后来她郁郁而终,致使子婴从小也没了母亲——朕明白,你在宫中之时对她好,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可惜,她却是误解了你的本意……咳,咳咳!”
君浣溪见他又咳得面红耳赤,心中不忍,劝道:“陛下,后来的情形我们大致都知道了,就不必说了吧。”
“不,朕要说,你们都不知道,朕——”宇文敬抚住胸口,长长喘气,神情颇为痛苦。
君浣溪见状,赶紧上前,为其下针。
吴寿当即站出,俯首道:“后来的情形,老奴一直记在心中,就让老奴来说与殿下听,可好?”
宇文敬不再坚持,轻轻点头:“准。”
吴寿领了旨意,声音尖细,平缓道:“自从楚婕妤离宫出走之后,陛下一直郁郁寡欢,也曾派出暗卫四出查访,都是寻之不得,因为殿下身份特殊,陛下也不敢太过声张,直到皇太后临终前召陛下前往,道出真相,并以画轴为证,才终于证实了殿下的血统身份。”
画轴?又是画轴?
楚略与君浣溪对视一眼,忍不住问道:“什么画轴?”
吴寿尚未接口,宇文敬已是从枕下摸出一个长方形的沉香木匣,递了过来:“略儿,你好生看看,她的容貌。”
楚略接过匣子,从中取出一幅画轴,缓缓展开。
画中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着一身素色宫装,浓眉长眸,五官标致,虽不算十分美丽,却有着一股明英之气,毫不逊色。
楚略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不是我母亲的画像!但是,她为何与我如此相像?”
吴寿退至榻边,噤声不语,只听得宇文敬轻叹道:“这是你的亲生祖母冯氏,原是侍奉先帝的一名宫女,在产下朕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死因不明,当时的皇后膝下无子,将朕过继过去,怕朕长大生疑,导致母子之间生出嫌隙,对此事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只在藏书阁里秘密留了这幅画轴。浣溪,略儿长相不像父母,却是酷似他的祖母,医学上对此是否有先例?”
听得此言,君浣溪心中疑惑完全解开,当即答道:“臣过去也曾遇到过此种事例,不过数量甚少,鲜为人知,或者,可以勉强用隔代遗传一词来解释。”
“隔代遗传……”宇文敬喃喃念着,含泪道:“朕当年冷血无情,又愚昧无知,导致你们母子受尽折磨,这些年来,朕天南地北苦苦寻你,朕的悔恨,朕的自责,你也是看在眼里,略儿,你是朕的皇儿,你给朕一个机会,让朕好好补偿你,可好?”
楚略面无表情,静立不动。
四人行必有我夫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三十章 带你私奔
一直为宇文敬施针按摩,直到他沉沉睡去,又守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离开。
出账的刹那,回头一望,那人挺直跪坐在榻前,默然无声。
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神思恍惚,不知是怎样走回帐中,只觉得身心皆疲,倒在榻上,便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姑姑,姑姑快醒醒!”
睁眼一看,却是黄苓喜滋滋站在边上,欢悦问道:“我听徐将军说楚大哥当上了太子,是不是真的啊?”
君浣溪坐起身来,轻轻点头:“不错,是真的。”
黄苓拍手笑道:“楚大哥居然是流落民间的三皇子,真是太意外了,怪不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只听说有太子,有二殿下和四殿下,从来都没听说过三殿下,原来竟是近在眼前!这要是被老先生和白芷知道了,必定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苓儿!”君浣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低低打断道,“你觉得楚略他当上太子,很开心么?”
“那是当然啊!楚大哥现在是太子,以后就是天子,那姑姑就是皇后,我的鼓声会当上皇后,我怎么可能不开心,我做梦都会笑醒的,白芷也是,我们——”黄苓说到这里,终于发现面前之人眼底一丝惘然,察言观色,话声低了下去,“姑姑,楚大哥要做天子,你不高兴么?”
“我……”
君浣溪低下头去,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起初的羞恼与愤恨,渐渐被之后的理解与怜惜所代替,自己在甘泉宫所遇的疯宫女,其口中的娘娘与小皇子,说的定就是他们母子。
当年的一场皇室丑闻,使得他幼年受欺,母妃早逝,那沉闷内敛的性情,波澜不惊的气性,及其自尊又极端卑微的心态,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早就的罢。
可是,心里总觉得郁郁难言,耿耿于怀。
自己,终究是被天子算计了,兜兜转转,还是跌进了他的皇儿怀中。
楚略……宇文明略……
侍卫统领……太子监国……
明明不相干的两个人,偏偏却要合二为一!
“姑姑,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一点累,想静一静……”
黄苓笑道:“姑姑一定是太欢喜了,没缓过劲来。不着急,你好生歇着吧,军医帐那边,有我在,你不用担心!哈哈,楚大哥做了皇帝,老先生定然不会再拒绝这桩婚事了……”
君浣溪听着他转身出帐,边走边念,心头却是一动。
老师,从一见面对楚略的态度就十分怪异,一味抗拒,也许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内情吧,所以才会执意反对自己与楚略的交往,不欲让自己沾惹这皇室姻缘,想必早就遇见了此时的情景。
老师,一直在暗示,在提醒,可是自己就那么傻傻地往下跳,心甘情愿,不顾一切……
又痴痴坐了一会,脑子里仍是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到了晚上,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一双手臂忽然从背后环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本来睡得就浅,大手刚一触及肌肤,已然醒转,身子随之一僵。
他没有说话,自己也是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唇间终于逸出一声轻叹:“殿下……”
那双手臂骤然一紧,声音嘶哑:“溪,你叫我什么?”
“我……”想要说句什么,心脏却是无意识地抽痛,全身乏力,一时间,觉得紧贴在自己背后的男子,竟是如斯遥远。
怎么会这样?又是这样?
来到这个异世之后,这样奇怪的感觉,不过寥寥几次,之前太过久远的差不多都忘了,最近的一次,却是当日在路上与宇文明瑞相遇,得知他欲望瑞亲王府赴宴。
瑞亲王府,决杀盛宴……
难道,楚略,也会遇到危险?!
不,不会,楚略他武功高强,凡是总能逢凶化吉的……
背后的男子似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一把将她扳过来,扣住她的肩膀,看着那惊疑未定的眉眼,喃喃道:“浣溪,你不理我么,你不要我了么?”
“我……不是……”慢慢缓过劲来,抱住那强健而又脆弱的身躯,勉强笑了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罚你晚归。”
楚略送了口气,将她轻拥在怀,颤声道:“你别吓我,我受不住。”
君浣溪应了一声,借着帐中油灯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那颇见憔悴的俊脸,手指从微皱的眉心,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性感的薄唇,一一抚过,轻声道:“当初给你拔剑治伤,我要拿个布帕给你咬住,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不用,放手做吧,我受得住。
楚略大掌一张,握住她停留在自己面上的纤手,垂眼道:“身体病痛,不及心伤心痛之万一。”
君浣溪依偎在他胸前,半响没有说话。
就在迷糊入睡之际,忽然听得他轻声问道:“浣溪,你在怪我吗?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我与陛下的关系,实在是……”
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
自己已经可以避开的事情,他偏偏还是要提起。
也是,这个问题,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迟早总要面对的。
君浣溪睁眼望他,微微蹙眉:“我怪你做什么?”
一个人的身世家庭,不是自己能够随意选择的,不管是皇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
至于隐瞒,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使是最亲近的人,都是无法启齿相告,比如,他的身世,再比如,自己的来历……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如此,怪他做什么?
楚略没有多问,拥紧了她道:“没怪我就好,没怪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只觉得他的手一直轻柔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在耳畔温言道:“要我给你唱催眠曲吗?”
“催眠曲?”
没等她回答可否,楚略已经轻轻哼唱起来。
“天上星,亮晶晶;
湖边竹,青盈盈。
小小儿郎爱娘亲,
永不离分永安宁……”
唱了一遍,又是一遍,直唱得她心思迷蒙,惴惴不安。
“略,你可恨他?”
“我……不知道……”他轻叹一声,低声道:“在宫里的时候,我年岁尚小,只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待见,挨饿挨打却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也都习惯了,唯一害怕的,是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一直很怕,怕她捱不到我长大成人,有足够能力保护她的那一天,不想竟然成真……”
“略……”
面上有冰凉的水滴落下,可是他的泪?
“记得那一日,太阳很好,我在屋外帮母亲煎药,当时我是五岁吧,然后院门一开,我看见好多人站在那里,为首的那位头戴金冠,穿着明黄的锦袍,我呆呆望着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谁,看着他高大威严的模样,我真想跑过去,抱住他,叫他……父皇……”
楚略喘了口气,涩然道:“他远远看着我,没有说话,就在我正要奔过去的时候,他衣袖一甩,头也不回走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宫里唯一的一次。”
君浣溪听得微微叹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看中你的才能,求贤若渴,不想却是因为你是……”
“我在江湖游历的第二年,他就找到了我,以后不管我躲到哪里,他总派人跟着我,有时是自己亲自来,我母亲曾有遗言,要我不得恨他,报复他,我只能遵命。那一年,他足足跟了我三个月,还受了伤,我于心不忍,终于还是出来见他,然后结识了你。”
君浣溪笑道:“说起来,我应该感谢陛下的,原来还是个大媒人。”
楚略点头,咬唇道:“我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我知道。”
凭他对身边之人的态度就知道,这个男人虽然有着屈辱不堪的幼年经历,却没有因此形成冷酷无情的性格,隐忍如斯,宽厚如斯,善良如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别人伤心。
所以,一旦宇文敬对他临危受命,许下重任,不管他真实想法如何,愿不愿意,他都会安然接受,全力以赴。
素不相识的老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