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尼十四万余众;那时老衲还未出生,还是少年时听老衲的祖师言及。不过武帝享国48载,他晚年时的一些崇佛善举,倒是老衲亲历身受了。”
扬州和京口之间,自古有双岛,在南者称金沙洲,其上便有自东晋时所建古刹金山寺。在北者称瓜洲,后世陆放翁诗词中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所提的瓜洲渡,便是此岛了,乃是长江锁钥,南北要冲之所在。智顗指着金山寺给萧铣讲解他祖宗当年的崇佛之举,萧铣心中听着却是只感受到了一丝丝自嘲。
唉,四次舍身入同泰寺,一辈子给佛门捐献布施的钱财都抵得上好几个国库了,结果还不是最终只换来了南朝国力虚耗越来越弱,北人偷渡一个侯景过来,就闹得天翻地覆?倒是同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名列后世“三武灭佛”之一,杀和尚清佛田毁寺庙,让国家税源兵源充裕,奠定了后来隋朝一统天下的基础。有时候有没有信仰的优劣,还真不好说呢。
当然了,梁武帝享国48年,活了86岁才饿死。宇文邕灭佛后不过三年就突遭横死,而且历史上灭佛的三武一宗好像都是短命,不是急病暴毙就是被人弑君杀害。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灭佛也着实是有损个人福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萧铣还有求于智顗,而且这个高僧毕竟庇护自己多年,有恩报恩之下,萧铣也不好说出不敬佛门的煞风景言语,当下不管本心如何,唯有挑一些上台面的言语吹捧了。
打定了主意要顺着智顗的口风往下说之后,萧铣便在心中琢磨着后世来金山寺旅游时从野导游那里听来过的一些应景的古诗词,想着能不能剽窃一把——21世纪的时候,萧铣也陪客户来过两次这里,只是21世纪时金沙洲已经和镇江市区连成一片了,北侧的瓜洲也已经和扬州市区淤塞在了一起。为了确保金山寺四面环水的景致,镇江人挖空心思确保了寺庙四周挖出一个人工湖,硬生生保留了一个人造的金沙洲,又哪有如今这般阔朗?
“此处景致如此雄峻不凡,果然是‘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啊……”
“卒然天立”二句,只要是后世来过金山寺玩的人,都是肯定知道的——因为宋孝宗写的这两句诗,是被金山寺刻在匾额上供起来的,人人进寺都要看见。所以萧铣纵然前世不是文科生出身,也是信手拈来。
此语一出,智顗也是眼神一亮,颇有赞许,萧铣跟着他多年,除了佛经和寻常文字是他传授之外,其他诗赋文章方面多是欧阳询等人出力教导。毕竟智顗可不是打算让萧铣一辈子当和尚的。此刻听了萧铣作出这般诗句,也是暗暗心惊,对其多年学业成就高看了几分。
“其后呢?这似乎该是一首七言绝句吧?”
智顗大师开口询问,连一旁同船的刘校尉乃至少数几个军中识字之人也凑趣看了过来。隋唐时民间好诗之风盛行,一行人同行数日,对于这个据说萧姓的智顗俗家弟子也是颇有好奇——按照智顗对外的口径,萧铣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家或者没落家族的萧姓孤儿,自己从小收养教训,至于是否要正式出家,全看随缘。那些军官们见智顗大师对这个少年俗家弟子如此看重,当然也会好奇这少年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却不知,随口说出了前两句之后,萧铣却是心中发苦:当时他想都没想就顺口吟来,而这首诗后两句本该是“狂虏每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是后世宋孝宗自勉瓜洲险隘足以抗拒金兵,使之不得南渡。若是此刻萧铣把这两句也抄过来,岂不是非常不应景,还容易显得自己有野心,和经历不符?
可是,旁人都看出萧铣这是打算作诗而不是说对联了,不补完下不了台,说不得,只能牵强附会地改字,弄得低水平一些了。
“嗯,本意倒是着实想要作诗一首,可是吟了上阕之后,总觉得后文怎得搭配都不如意,说出来倒是教诸位见笑了——北风一扫越尘净,明月还照故吴钩。”
“好诗!当真是好诗啊,读来朗朗上口,风雅气势兼备,当真是……”鉴赏水平二把刀级别的刘校尉第一个叫起好来,虽然他听着总觉得此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但是越是如此,就越要表现得似模似样。
智顗大师乃至刚刚听到动静后走出舱来的欧阳询二人,听到萧铣念完诗时却是心中暗惊;幸好见到刘校尉和那群粗人没听出问题来,才强笑着符合了一番,把事情揭过去了。
牵强,别扭。一首诗,前两句还在说镇江金山之地雄峻壮阔、堪为南朝攘除外侮的屏障,后两句却突然立场反转,变成了歌颂北朝天兵南下,势如破竹,一统天下。而且“故吴钩”三字,说不出的伤怀。同情关切萧铣的人,只要是懂行的,自然要捏一把汗:这种诗词的生硬反转,岂不是容易让人怀疑萧铣的出身,怀疑萧铣心怀南朝!
“率更,让你师弟今后人前少作些诗,能够不作便不作吧。”看着那些军头散去,智顗拉着欧阳询低声说了一句。欧阳询连忙表示了解,私下找机会劝解不提。
船又行了两个时辰,一行人很快抛下了江中作诗这件插曲,因为他们已然过了瓜洲渡,踏上了江北扬州的土地。诸人弃船登岸,重上车马,交割过印信后缓缓入城,直奔兼做总管府的晋王府而去。一路上坊市繁茂,人流熙攘,总算是有了些东南极盛之地的人气了。
第六章 杨广
后人往往忽略了一个事实,以为“扬州总管”这个官职的官署府邸,自然是顾名思义便在扬州城了,实则不然。自开皇十二年起,正牌的“扬州总管府”便搬到了丹阳,留在江北扬州的,实则是晋王杨广的晋王府罢了。
隋时的丹阳郡与现代的镇江丹阳相去不远,但是却不是同一个地方;丹阳郡治江宁县大致在如今的南京境内,在六朝时台城遗址以西南——台城在梁末侯景之乱的时候惨遭破坏,后来南陈立国数十年,也没有尽复旧观。隋灭陈后,为了根除南朝的影响力,更是彻底犁平了台城旧址,把城市恢复为农田,其手段与罗马人毁灭迦太基城差不多。当然了,隋好歹是把废城遗址改成了农田,比罗马人在迦太基城犁地后还灌海水盐碱化要好一些。
不过,封建时代,府邸名分不重要,实际上的统治核心,往往都是跟着统治者走的。既然晋王府设在了扬州,而且杨广本人常年驻留扬州,数年来,江南的权贵门阀、豪商巨贾,便多集结于扬州了。街市两侧鳞次栉比、行人稠密,好不繁荣。
萧铣入城后便一直坐在智顗的马车里,一副谨小慎微的低调样子,江上赋诗的插曲,也很快被人逐渐淡忘了。走了半柱香的时辰,突然听得外头有喧闹之声,车队也停了下来。萧铣等人还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仔细听外面动静,却是刘校尉遇到了什么大人物,不得不摆出一副动静,给对方下马行礼。
“末将见过郎将、公子。”
萧铣微微打起一线帘子往外看,却是两个衣着浮华的公子哥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一伙兵丁巡查,刘校尉则恭恭敬敬拱手行礼、单膝跪地。
那两个公子哥年长的看着有将近三十岁年纪,身上穿些轻便而不失精良的皮甲,年轻一些的堪堪弱冠之年,身上没有任何甲胄和表明军职身份的东西。两人俱是神色轻浮骄纵,面貌虽说不上丑,却让人看着难受别扭,有点酒色过度、气相阴鸷的样子。好在二人没有什么跋扈举动,许是因为晋王府便在左近,不敢张扬罢了。
两位公子都傲然接受了刘校尉的行礼,年轻的那个却是眉毛一斜,阴阴地低声不屑道:“车内却是何人?端的好大的架子。居然还端坐不出来见礼。”
萧铣听了那两个公子哥言语嚣张,正想把帘缝放下来不再窥伺,却是那年轻公子正好一眼剜过来,看清车内有一个比自己还年纪小的少年人,不由得有些恼怒对方的架子托大。只是这一眼,萧铣便觉得一惊,自忖莫不是这般无妄之灾,就拉了仇恨值了吧?
刘校尉心中尴尬,陪笑着解释道:“公子,车内却是晋王殿下自临海请来的智顗大师,为了王妃此番的症候——大师也来过扬州数次,公子该是有所耳闻的吧?”
“原来是他,倒是罢了,出家人要清净,咱便不虚礼打扰了。”那年轻的公子面色变了一番,知道是贵客硬茬,也就不再纠结,对着刘校尉说道,“既是殿下交代的大事还不曾妥帖,你还不速去!事了后再来叙话。”
“末将遵命!”
一行人挥鞭策马跑开了,载着智顗的车队继续往晋王府驶去。萧铣心中好奇,兼有忐忑,便想托欧阳询出面打听,说道:“师兄,恰才那两个公子看上去好生跋扈,却是不知是何来头?我等还要在扬州盘桓许久,大师自然是不惧他们的,我等却是知己知彼的好,免得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对方时谁。”
欧阳询听了也不多想,自去刘校尉那里探听,一会儿便回车里告诉萧铣说:
“恰才过去的二位,便是刘校尉的顶头上司、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儿子了,名叫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这宇文化及如今在其父麾下得个郎将职衔,实则在扬州谋了个晋王身边的近幸武职。宇文智及年纪更小一些,宇文述便没有给他安排职司。每日只是跟着乃兄混迹。”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难怪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这两个现世活宝。
萧铣附体融合的那个魂魄,前世的历史知识基本上是常年混酒桌得来的。具体到隋唐,还是《隋唐演义》的成分多于正史;不过无论是正史还是演义,至少宇文化及兄弟的名声都是很恶劣的,属于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一念及此,萧铣心中便对自己刚才的好奇有些后悔。这不白白拉了仇恨值么,前世混社会趋利避害的本事也修炼得不算差了,怎得重生后就管不住好奇心了呢?
幸好晋王府很快就到了,让萧铣来不及多患得患失。刘校尉通报了一番之后,护送的左翊卫士卒就都被留在了外头,自有王府内侍把一行和尚乃至欧阳询萧铣迎入府中。
王府比较朴素,除了面积广大、加上梁柱木材还算优良,刷了朱漆之外,其余并无甚雕梁画栋的内部奢侈装饰。
尤其是两层庭院间有不少苍翠雄健的大树,看上去至少都是三五十年树龄的,斑驳之状与环境浑然一体,显然不是移栽过来的,也不可能是杨广来扬州后修晋王府时新种的。所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杨广的晋王府,在修建的时候,就借用了一幢扬州本地的大宅庄园,而不是完全平地新起的。而扬州是入隋之后才阔起来的,在梁陈二朝时旧观远不如江对面的建康,可见杨广在住的方面,如今还真是不讲究。
萧铣第一眼看到时觉得心中诧异,毕竟杨广后世的奢侈之名颇盛,先入为主之下萧铣还觉得晋王府定然是穷奢极欲地华丽。如今见了实景,有了心理落差之后,他才算突然醒悟。
“是了,如今杨广还不曾当上太子,据《隋唐演义》里说,正是在他爹面前装简朴的时候,怪不得府邸里头也这般低调。不过做戏能做全套,也算是入戏不浅了,当真是奸雄人物、能屈能伸啊。”
正在想着,众人走过第二道仪门,里面一个三旬上下、器宇轩昂的英朗青年健步如飞地迎了出来,面上略带忧色,赶在智顗行礼之前就虚扶了一下,口称:“大师年高,远来不易!只恨孤俗务倥偬,拙荆又缠绵病榻,只得劳烦大师亲至。”
智顗站定合十,面色不波地答礼:“阿弥陀佛,王爷礼贤下士,好佛敬贤,真乃当世楷模!王妃此番灾厄,定然逢凶化吉。”
“承大师吉言了——来人呐,且先把大师带来众弟子都好生安置招待,嗣后送去城北栖灵寺安置。大师且请入内奉茶——唔,这两位非僧非俗,却是……”
杨广毫无架子地殷勤亲自过问一行僧众的安置,目光一扫,却是看到了人群最后的欧阳询和萧铣二人。萧铣年纪小,还算是剃了短发,欧阳询却是束发,一看便知二人并非僧侣。
杨广观察萧铣二人的时候,萧铣实则也在偷觑杨广容貌气度。不得不说,杨广生了一副好皮囊,而且气度雍容,着实有一份人君雅量,又能让人觉得不怒自威。不过见到杨广眼神瞥过来的时候,萧铣立刻把目光垂了下去。
“这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隋炀帝了么……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见到隋炀帝这等人物。如今这个时空,当世之人里面,应该没有比这个暴君更有名的了吧?”想着想着,萧铣便激动得微微有些发抖,虽然他早就告诫自己要淡定,而且反复要求强压住自己的心情,可是事到临头,终究是没有彻底做到毫无反应。
毕竟,他上辈子只是一个包工头,就算见世面见得多了,见过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也就是省厅的正职厅长,或者再往上一些省委常委级别的官员。越是如此,他对于权力的恐惧和向往就越不是初生牛犊所能比拟的。如今猝然一个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至于今世的萧铣这具肉身本尊,不过是十三岁少年,心理素质本就几乎没有,此刻就好像秦舞阳见始皇帝时一般,更加是几乎要失态。
杨广没有看清萧铣的眼神,只是隐约察觉到这个少年此前在偷觑,而自己转眼过来看之后,又有些微微发抖,这进一步增强了他的好奇心。定睛仔细观察后,杨广心中居然生出了两股奇怪的情感。
第一,是觉得这个少年看着有些亲切,而且令人有生出恻隐之心的感觉。第二,便是一丝隐晦的嫉妒,原因杨广目前还没想明白,但是其实如果条分缕析地看的话,可以发现杨广是被萧铣帅得难受。
后世的暴发户们,往往有钱的不一定帅,大腹便便的都多有之,那是因为社会阶层流动性大导致的。但是在隋朝初年,南朝故地的世家大族在九品中正制的进化选择之下,虽然千坏万坏断了底层人民向上流动的上升通道,但是在一点上却是不错的,那就是世代富贵的人家多少都是又有钱又帅。毕竟几十代的美女基因注入改良,就算祖宗不帅的,到了后代都改良好了。有钱而歪瓜裂枣的,只有宇文化及那种富不到三代的新贵暴发人家才存在。
萧铣的姑姑萧妃便是当世罕有的美人,他们家的优良基因自然差不了;齐梁垂二百年的积淀,更是比弘农杨氏分支出身的隋朝皇族纯血历史更悠久。如此一来,萧铣虽然还是少年人,但是在帅的程度上让杨广都微微嫉妒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广心中诧异,却是不等智顗开口介绍,先径自对萧铣调侃地问道:“童子何故觳觫?”
萧铣居然被一股莫名的威压问得心烦意乱,来的路上时,那种利用对历史的先知、把杨光当成npc那般抱大腿的想法几乎是立刻烟消云散了。身不由己地唯唯诺诺说:“偏鄙小民,不曾见亲王威仪,有罪,有罪!”
其实他更想说“战战粟粟,汗不敢出”,但是这个时代的人显然不可能没看过三国志,钟会的名声也不太好,为了将来的前途,还是用词朴实一些的好。
见萧铣对答不力,智顗倒是有些尴尬,原本他还想让萧铣有机会低调地混个脸熟,然后有机会让他见萧妃一次就是了。想不到这个弟子终究是年幼,养气功夫不到家,居然因为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