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栲。希声搀着秀秀向前走去。他想,到了那棵栲树下,就能避开人们的视线,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吧。可是,秀秀到了栲树下却不肯停步,她继续踉踉跄跄地往林子深处闯。一会儿,他们走进一片密不透风的苦槠林。
吴希声很快发现他们已经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林子最外边是密匝匝的芭茅丛,里层是挤挨挨的灌木林,中心腹地是些高大的苦槠树。林子里真静啊,除了凉风戏弄枯叶,没有别的声音;除了鸟儿在树梢探头探脑,没有别的生灵的目光。
秀秀把四周的环境打量一下,似乎很满意,如释重负地在草地上坐下来。
“啊,冷死了,冷死了!”秀秀脸色苍白,牙根咬得笃笃地响,唇边却绽开一丝神秘的微笑。
这时已是仲秋时节,林子里有些寒意袭人了,在这里呆久了真受不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希声一时没有主意,站在一旁直搓手,片刻,果然从手心搓出个好主意,“秀,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回村去给你拿衣服,怎么样?”
秀秀就白了希声一眼:“你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喂狼呀?”
“大白天的,哪来的狼?”
“我阿爸问你凭什么替我拿衣服呢,你怎么说?”
“这……”
“我阿爸非把你一扁担揍死不可!”
秀秀故意加重的语气,果然把希声吓了一跳。他想起去年夏天有个晚上,他无意中看见秀秀在屋檐下冲凉,茂财叔对他大声吼叫的情景,还心有余悸呢。
秀秀看见希声的窘态,十分开心,咯咯笑道:“走呀,怎么还不走?”
希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傻不愣登地看着秀秀。秀秀上衣的扣子散开了两粒,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还挂着几滴水珠,映衬得像玉器一样晶莹剔透。希声心里热了一下,连忙掉过头去。他想这么傻傻地看着真是有失体统,觉得林子里忽然闷热起来。
“哎呀,冷死了,冷死了!我们先把衣服晾晾干再说吧!”秀秀打破沉寂,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希声以为秀秀不过说说罢了,也不答话。一会儿,却听到水珠哗哗洒在草地上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来,看见秀秀已经把上衣下裤脱个精光,抓在手上使劲地绞着拧着。希声的脑子嗡地一下涨得有巴斗大。这是他在无意中看见秀秀冲澡之后,又一次见到一个青春少女的胴体,那是多么诱人的尤物呀!过去他看到秀秀的脸庞,是山里妹子微黑透红血气燃烧的那种,其实,秀秀为衫裤终年遮蔽不见阳光的躯体,是洁白如玉、晶莹耀眼的;她高耸的胸脯,像两朵洁白的莲苞;坚挺的蜂腰,没有一丝赘肉,光滑得像一张青皮嫩竹制作的弓。由此往下,他不敢注目,又连忙掉转头。遭到致命的一击,希声热血上涌,浑身冒汗,半天说不出话。秀秀把希声轻轻一拽,希声便趁势倒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不是清醒的意识所能控制的。像火山喷发,像飞瀑跌落,就有了一场摧枯拉朽、惊天动地的搏击。
第六章 苦槠林中(9)
但是,当两团山火相接,两道雷电相碰,吴希声又忽然想起“政审没通过”,想起父亲关在提篮桥监狱,想起刘福田凶恶的嘴脸,想起孙卫红跟他说的“不”字和那个像手榴弹一样可怕的“!”……吴希声沉醉的意识猛地惊醒,全身的热情陡然消退。他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软绵绵地从秀秀身上跌落,嘴里喃喃自语道:“秀,对不起!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
秀秀开初不知发生什么事,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蹦起身,对准吴希声那张难看的毫无生气的瘦脸,狠狠掴了一记耳光:
“窝囊废!”
吴希声苍白的脸上立即现出五条指痕,眼前金星狂舞,只见秀秀飞快穿好衫裤,像只疯了的母鹿奔出苦槠林去。
第七章 瞒天过海(1)
吴希声捂着热辣辣的脸颊,愣了许久,才感到浑身冰凉,原来他还光着身子。他连忙披上衣,穿好裤,在风中簌簌地颤抖着。秀秀走了,可她的骂声一直在林子里回荡。“窝囊废!”──这三个字像把匕首,把吴希声的自尊心戳得鲜血淋漓,百孔千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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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希声不敢回村。他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秀秀。他晕晕乎乎地在林子里转悠。一会儿,他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密密麻麻的混交林。突然,他听到树梢头洒落“唧唧唧”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两道金灼灼的光芒直射下来,嘿,一只金丝猴蹲在头顶的树杈上正瞅着自己哩。
我的天!这不是孙卫红吗?孙卫红!你怎么会呆在这里?吴希声大喜过望,拼命朝孙卫红招手,小骚包蛋!快下来!快下来!
孙卫红轻盈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吴希声的肩膀上。
你又想我了?
唧唧唧!──吴希声听懂了,孙卫红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唧唧唧!唧唧唧!──这回孙卫红要表达的意思太复杂,吴希声一点也听不懂。
孙卫红那一连串猴语是说,上次我回枫树坪,是特意去看你;这次见面,是上苍安排的巧遇。一个月前,孙卫红怀孕了。第一个反应是变得更贪吃,更嗜酸。像猕猴桃、毛栗子等糖分太多的野果子都不爱吃了,专门寻找山楂、草莓等酸不叽叽的野果吃。胃口大增,一张尖嘴巴唧巴唧整天不停不歇。第二个反应是对老猴王明显地疏远了。老猴王对她咂嘴、尖叫,对她频频发出求爱的信号,她都不理不睬。有时候,老猴王按捺不住欲火中烧,猴急猴急地要上它的身子,孙卫红竟敢冷不丁地掉转头来给老猴王一爪子。老猴王并不生气,知道又要当猴爹了,就喜不叽叽的,迈着王者的步伐,又去宠幸别的猴婆娘。这一来,孙卫红乐得清闲,整天价满山乱跑,到处寻食。这天孙卫红跑着跑着,忽然闻到一股它所熟悉的气味,那正是它的大恩人身上发出的特有的信息。孙卫红便飞奔而来,果然在这里见到了吴希声。
吴希声抱着孙卫红又抚又揉好不亲热,比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还高兴。然而,他也不无遗憾,因为他们不能进行语言交流。孙卫红要是能说人话听人话那有多好呀!他吴希声有满肚子委屈要一股脑儿向它倾诉。他还要对孙卫红说,小骚包蛋,你上回给我算的命卜的卦真是准极了,灵极了!我跟秀秀真是今生无缘。方才她掴了我一个大耳光,还骂我“窝囊废”,我只能跟她说“不”了!我们的好事是彻底完蛋了!……
孙卫红不愧为聪明绝顶的灵长类动物,它从吴希声苍白清瘦的脸庞,忧郁哀伤的目光,一下子猜到他的日子过得极不如意。孙卫红便加倍热情地亲他舔他抚摸他,给了吴希声亲人般的安慰和温暖。
一会儿,日头落山,林子里更暗了。吴希声不由得有些紧张:如果留在这深山老林过夜,说不定要给豺狼虎豹当了点心呢。回村吧,已经辨不清方向。孙卫红立时看出主人的担心,便牵着吴希声的手,在密林里穿来钻去,东拐西转,很快找到一条下山的羊肠小路。大约一袋烟工夫,就把吴希声领到了村后的苦槠林。
唧唧唧!唧唧唧!──吴希声听懂了,孙卫红跟他依依惜别哩。
吴希声多想把昔日的“小情人”带回知青楼呀!但是,他更担心刘福田会宰了它下酒吃,就愣在林子里,走了不忍,呆着也不安。
唧唧唧!唧唧唧!──吴希声猜到了,孙卫红又说,你回吧,你回吧,我会常常来看望你的。
吴希声便咬咬牙,狠狠心,跟孙卫红挥手告别。
王秀秀在沉沉暮色掩护下走出苦槠林,摸回家,换上干净衣服,关在房里悄悄流泪。
她真是后悔死了!我是昏了头怎么的?突然掴了吴希声一耳光,又骂他“窝囊废”,这是多么伤人的心呀!唉,他吴希声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刘福田又时时跟他过不去,日子已经够惨够艰难了,应该给他更多的温情和体贴才对呀,怎么能怪他?秀秀恨不得立马扑到希声怀里,让他骂个痛快,打个舒服,赎回罪过,消除裂痕,把他们的感情修复如初。但是,希声总是躲着她。两人在村街上相遇,希声把头一撇,如同路人擦肩而过;在田里干活,秀秀在上丘田,希声就跑到下丘田,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秀秀想,也罢!看你躲吧,躲吧,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明天又是夜校上课的日子,你还离得开我这个助手?
这天,秀秀好容易熬到日头落山,早早吃过夜饭,冲了凉,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坐在院门前的石墩上,让晚风晾干一头乌亮的长发。其实,她真实的目的是等吴希声。好些年了,吴希声教夜校从来都是与王秀秀结伴同行。那条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上,记下他们多少亲密的细语?嵌着他们多少青春的足迹?
一望之遥,溪埠头水碓里的碓头踢踢踏踏响着,古老的水车咿咿呀呀唱着。秀秀左等右等,觉得时光走得比古老的水车更加慢慢腾腾。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秀秀才发现前方有个人影打着手电缓缓走来。秀秀无须细看,一下就认出那人是吴希声!秀秀的心跳突然加快,呼吸骤然停止,她以为希声就要像往常一样,晃晃悠悠走过桥来,扬起手来在空中打个响指──那是希声呼唤她的信号。然后,秀秀便兴冲冲地迎上去,两人先是一前一后,接着便手牵手地,向设在金谷寺的夜校走去,就像两只在夜间出行的形影不离的小鹿。
第七章 瞒天过海(2)
可是,今晚吴希声过了石桥根本就不停步,连瞅也不朝秀秀这边瞅。吴希声过了桥头,立马踅上一条田埂小路,自顾自地朝远处的金谷寺走去了。秀秀心里一急,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起身追赶。一阵小跑,她撵上了吴希声。
“咦,今晚怎么不邀我一道上学?”秀秀本想把声音放得柔和些,可是一开口,还是有些火药味。
“秀秀同志,今后你不要帮我当翻译了,我自己教得了夜校。”吴希声继续赶路,头也不回。
“你说嘛咯?啊,你给我站住!”秀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家伙,竟客客气气称我做“同志”了。
吴希声站住了,眼睛望着深邃而冷漠的夜空。
“你真的不要我当翻译了?”秀秀惊异地盯着吴希声,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吴希声的脸庞与秋夜的天空同样冷漠。“我想,我不敢再劳你的大驾了。”
“噢,吴希声,你真长本事了啊!就算你能听懂乡亲们的客家土话,可你说的上海普通话,乡亲们能听得懂吗?怕都是鸭子听雷吧!”秀秀心里凉透了,憋在嗓子眼里的声音十分凄惶。
“我已经多少能讲一点客话了。乡亲们听不懂普通话,我就用客话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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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你会讲客话了?你讲两句我听听。”秀秀在黑暗中勉强笑了一下,分明带有寻求谅解的意味。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一定能学会的。”希声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声音也像从高空洒落的夜雾一样浸透了寒意。
秀秀知道谈话不能继续,爱情更不能继续,她咬紧嘴巴皮,强忍满眶泪水,回头默默地走了。
其实,一向细心的秀秀这回可是少有的粗心了。吴希声并未真的生气。他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又深深爱着秀秀,哪会把秀秀一时发脾气使性子放在心里?何况自己也有错呀!那天从苦槠林归来之后,希声反反复复想了一个透夜,就下了决心:他要是真心爱秀秀,只有远离秀秀。若即若离好些年了,爱又不敢爱,分又分不开,准要误人青春。希声正苦于找不到一个摆脱的借口呢,好,现在终于给他逮住个好机会。当秀秀啪踏啪踏撵上来,主动示好求和的时候,吴希声就憋足劲儿绷紧了脸,话也说得硬邦邦的,而他辛酸痛苦的心里呢,正在悄悄地痛哭流血呢!
真是逼上梁山了,吴希声从那天起开始用客话给学员教课。往事不堪回首,他常常感慨万千。客家土话,许多年来都是联系希声和秀秀的纽带,现在,却突然成了促进他们分手的催化剂。没有秀秀当翻译,吴希声可得用心学习客家话了。开头,他免不了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常常弄得学员们莫名其妙,哄堂大笑。但是没过多久,希声就把客话说得流畅、自然而纯正了,简直就像说上海话,成了他第二故乡的第二母语。由于学习客话,吴希声慢慢地对客家有了更多的了解。说来真是惭愧。早先,希声还以为客家是个少数民族,现在,他从客家人用客话讲述的故事中,才明白客家是古老的汉族祖先的一个分支。从秦汉以降,两千多年来,历经天灾人祸战乱兵燹,中原汉人有过几次大迁徙,逃难的灾民,流放的贵族,戍边的士兵,跋涉千里,辗转南下,在闽粤赣边地的三十多个山区县落地生根,与当地的原住民闽畲、山越等兄弟民族,从纷争角逐,到交融共处,慢慢繁衍成一支人口众多的民系,这便是遍布东南各省的客家。客家方言显然带有南北交融的特点,既有北方话的阳刚之气,又有南方话的阴柔之美。有许多词语仍保留着古汉语的古音古意,如“吃”说“食”,“走”说“行”,“睡”说“眠”,“穿衣”说“着衫”,“砍柴”说“砍樵”,“割稻”说“割禾”,“插秧”说“莳田”,“店名”叫“字号”,“老板”叫“头家”,“店员”叫“相公”,“经纪”叫“中人”等等等等,文绉绉的,软绵绵的,更像活在千百年前唐诗宋词中的炎黄子孙。
吴希声学会了客家方言,跟乡亲们相处得更加亲密无间。不仅工作方便,同时还能疗救心灵的创伤。他又利用一切闲暇发奋读书,古代的,外国的,能借到的名著都读,把时间填得满满的,秀秀那一声辱骂和一记耳光在他心头留下的重压,便渐渐减轻乃至最终消失。
前些时候,刘福田托蔡桂花去王茂财家提亲,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好不恼火,成天都在寻思给秀秀一点颜色看看。正好,这时全国掀起“反击右倾翻案风”,报纸连篇累牍鼓动打“土围子”,广播天天叫唤要消灭“还乡团”。刘福田顿时来了精神,再次兴兴冲冲下到枫树坪,亲自召开大队干部会,发动社员割“资本主义尾巴”──简称为“割‘尾’运动”。但是,刘福田讲完开会的主题,干部们只顾低头卷喇叭烟,吞云吐雾,没人吭声。大队部的横梁上挂着一盏汽灯,炽白的光,照亮偌大的厅堂;汽灯的喷气嘴嗞哩嗞哩直冒白气。会议在紧张中一片谧静,在谧静中又潜伏着紧张。
怎么的?都哑了?坐在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的刘福田轻轻敲着桌子,大家说话呀,我们枫树坪哪个“资本主义尾巴”最大,最长?大队党支书春山爷拉长一张老脸说,我们村饭都吃不饱,年年向国家要返销粮,有嘛咯“资本主义尾巴?”刘福田就批评杨春山,糊涂呀糊涂,枫树坪难道是家家吃不饱?家家要返销粮?就没哪家富得流油的?春山爷说,你想说谁,就直说吧!指鸡骂狗的,我们山里人听不懂。
第七章 瞒天过海(3)
刘福田偏偏不直说,他爱启发干部们的路线觉悟。还用直说吗?你们再想想看,谁家仓实楻满?谁家鸡鸭成群?谁家霸占了集体的土地?
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枫树坪日子过得好点的也就那么一户。大家异口同声说出个名字:王茂财!
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刘福田挺满意地笑了
笑,他举出许多事实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