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百日将至,皇帝在下朝之后,去坤宁宫的次数不知不觉竟是越来越多了。从坤宁宫出来的他颇带着几分怅惘,走路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身后的一个太监轻轻提醒了一声,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进了乾清宫后院。他还没到御书房门口,就只见一个小火者疾步跑了过来。
“皇上。”那小火者隔着几步远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一个头禀报道,“淮王殿下求见。”
“老五?”
皇帝口中念了一句,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快要进门时才淡淡地说:“让他进来吧。”
自打皇后崩逝之后,淮王除了随众哭灵,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见皇帝。尽管早就为了今天的事做了万全准备,可他真正进了御书房,站在皇帝面前时,却感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巨大压力。小心翼翼地行过礼,又再次确定自己的衣裳穿戴没有任何会触怒这位父皇的地方,他才垂头说道:“父皇,母后百日将至,儿臣写了一篇悼念母后的祭文,想请您看看。”
皇帝瞥了淮王一眼,想起几个儿子之前祭拜守灵的时候无不是哀哀切切,做足了孝子的姿态,可真要说悲痛,恐怕没人及得上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回过头来被人一哄就能破涕为笑的周王。至少,在灵前大哭的时候,他那个呆傻的大儿子是真心难过的。至于淮王所说的祭文,这倒是诸子之中第一个送上来的,因而他便点头命太监下去拿上来。
展开大略扫了一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誊抄好的文本,上头颇有些涂抹改动的痕迹,决计算不上工整。可就是那些墨色深浅不一的字迹,他的脸色就稍稍霁和了下来,至少,他能够看得出来,这篇祭文并不是那些善于舞文弄墨的王府清客所写,应该货真价实是淮王所作。
“你倒是有心了。”
难得父皇一句赞许,淮王立时放下了一半的心思,随即立时趁热打铁,面带悲色地说了些皇后从前待自己的情形。相比动辄哭晕过去的晋王和其他几个皇子,他的精心准备毕竟没有白费,由于说起昔年旧事时栩栩如生,皇帝渐渐听得认真了起来,他这个说的人自然更加卖力了起来,临到末了也已经泪流满面。
“母后在时常说,只恨身子太弱,不能为父皇分忧太多,又没法花太多心力教养咱们这些不成器的儿子,只盼着能瞧见咱们一个个娶妃生子,到时候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儿臣如今想想母后的话,心里就像刀割似的……咱们兄弟几个日后娶了王妃,就算真的生了一大堆儿女,可恐怕她们连母后的模样也没见过,更不用说在母后面前尽过孝心了”
尽管皇帝此时已经听出了淮王话中有话,然而即便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认,淮王所言不差。哪怕是早早册立的晋王妃张惠蘅,皇后也不曾见过几回,那位病歪歪在床上养着已经许久了,更不用说什么尽孝的话。皇后素来贤惠,于庶子们也向来公允得很,只是,无论这些儿子是好是坏,将来再有多少孙儿孙女,她都是见不着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无意识地说道:“你母后临去前也没忘了你,早就替你选定了王妃。”
淮王早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自己定下的是汝宁伯杨家的四小姐,也知道汝宁伯家便是靠这个才定下了阳宁侯府的二小姐,甚至还能捞到大笔陪嫁,可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窝火。此时此刻,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声说道:“我其他的都不想,只盼她和母后一样心善。”
“能把大悲咒背得那般流畅的,若不是心善,便是大伪,你母后看中的应当不差。”
终于确定了这事情再无一分希望,淮王积存已久的那种不满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起自己在西苑中堵住陈澜时的告诫,想起了在通州郊外迎面等着陈澜时,却反遭了那两个不速之客,想起了自己那一日从北安门出来时,心腹属下看到和打听到的情形,他只觉心里火烧火燎,到最后不禁低下了头,竭力掩饰住了眼睛里头的森然怒火。
“父皇说的是……心中有佛的人,总比某些受了厚恩,却在母后丧期中还有功夫和男子兜搭的人强。”
皇帝原本还沉浸在一片哀思之中,骤然闻听此语,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那眼神中的哀伤尽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犀利。盯着淮王看了许久,见这个儿子竟是仿佛浑然不觉,只是一味低着头,他这才淡淡地问道:“你说得人是谁?”
“儿臣不敢说。”
嘴里说不敢说,可当眼角余光发现皇帝的脸上比之前蕴藏着更深的怒火时,淮王立时开口说道:“儿臣只是听说杜阁老夫人生辰的那天,她竟是和父皇重用的两位新贵同进同出杜府,状态颇为亲密,还在某处下马亭逗留了好一会。”
尽管淮王语焉不详,但只要有了线索,皇帝知道必然能打探出来,因而冷冷看了淮王一会,就把人打发了出去,又急急宣了曲永来。由于这么一桩突然冒出来的事,他的心绪大乱,在御书房呆了一会便没了兴致处置公务,索性出了乾清宫前往武贤妃的长乐宫。
一进那里,他就看到周王正跪在前院的大树底下,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而武贤妃和宜兴郡主正并肩站在后头。当太监通报时,事先没得到风声的一大堆人这才反应过来,行礼的行礼,张罗的张罗。等进了正殿,闲杂人等退下,他随便问了周王几句,得知是祭拜母后,便笑着摩挲了一会他的脑袋,就把他也一块打发了下去。
“九妹这几天见过陈澜么?”
宜兴郡主不料皇帝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愣才点点头道:“见过,她昨日才来了,是为了她弟弟陈衍的婚事。她家里太夫人瞧中了杜阁老的长女,原本是借着前日杜夫人寿辰去相看,谁知道这么巧杜阁老就是那天入阁升了次辅,所以尽管杜阁老让夫人回话说答应,她还是有些吃不准,不知道是否会有忌讳。对了,那天杜府门前的情形皇上可听说过?”
杜府挡客的事情如今人尽皆知,各式各样的话头都有,皇帝如今对锦衣卫送上来的消息没有之前那般留心,再加上信得过杜微方的人品,倒是真的不太知情,于是就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一句,可宜兴郡主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就让他愣住了。
“……最后挂出去的对联是求升官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这还真符合那丫头不善文采,只善实用的性子,还亏得杜家丫头肯跟着她一块胡闹,偏就对了杜微方的胃口那个上了阳宁侯府的妈妈说自家老爷赞不绝口,一力留着那门联拒客,所以说允婚也多半是看着这事情的份上。说来也巧,威国公世子因为皇上赐卷子的事,上杜府拜寿顺带想见见杜微方,杨进周也去给师母祝寿,三拨人撞在一块,要不是这副对联,决计得被堵在了杜府出不去。”
皇帝喃喃念着那一副对联,原本阴霾重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亏得她机智,这么一副对联,杜微方的性子确实会引其为知己。若不是他两个儿子都已经定下了,恐怕这会儿都已经跑人家家里下聘了”
晚间,在御书房里得知了曲永所报的事情,原本就心结消去大半的皇帝终于恍然大悟。只想着那两个人沿途护送的情形,罗旭甚至还在车前对那姐弟俩说了些什么,他不免若有所思,又轻轻用食指敲着扶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难怪……”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为倚赖,大封功臣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为倚赖,大封功臣
翠柳居的房子比从前的芳菲馆宽敞许多,而且又和姐姐毗邻而居,这原本是陈衍最高兴的事,可自打那一日从杜府祝寿回来,陈衍却突然变得烦躁了起来。前时已经渐渐改了的暴躁脾气渐渐又抬了头,丫头们稍有错处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到最后哪怕是露珠春雨这样的大丫头,伺候他的时候也存了十分小心。
别人只道是长房水涨船高,因而他脾气见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澜和朱氏的谋划他那天回来就知道了,也听说陈家和杜家正在议亲。对于那么个小不点的妹妹要成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非但不排斥,还有几分欢喜,可一想到姐姐对罗旭说的话,他就总感觉浑身不得劲。要不是姐姐一再警告,他几次险些冲动地想问问宜兴郡主。
这天早上,临去韩翰林那边上课之前,实在忍不住的他直奔水镜厅,也不理会那些等着回事的管事妈妈和媳妇,直接把陈澜拖到了旁边屋子里。想到有红螺在外头看着,他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地说:“姐,难道那赐婚的事情就真的没有办法?”
“办法?”陈澜眉头一挑,随即就淡淡地说,“老太太已经托了德妃娘娘打听,只这事情内宫是插不上手的,就连贤妃娘娘和郡主也未必拿得准,否则必会递个消息过来。你就不要惦记着这一桩了,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难道你还担心我会被人欺负了去不成?”
陈衍看着陈澜那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火焰的眼神,只觉得有些心悸。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陈澜就微微笑道:“你是我弟弟,该知道我什么性子。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既是赐婚,就不用担心人家会轻慢,而我嫁过去之后,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把好手边的资源,不留把柄给别人,其他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与其担心这些,你还不如自己好好争气,日后也好给我这个姐姐撑腰,不是么?”
这话便犹如一剂猛药,一下子激起了陈衍心中那股斗志。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不管不顾地伸手猛地拥紧了陈澜,随即才放开了手。不知道是心情激荡还是别的,他的话语竟有些瓮声瓮气。
“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看到陈衍转身大步扬长而去,陈澜这才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她一直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有多么艰难,哪怕是当初如朱氏的高贵出身和狠辣手段,依旧几乎差一点败在了庶子陈瑛手里,更不要说别人。所以,她这半年多来的殚精竭虑,并不是为了争得一个好丈夫,而是为自己争取最坚实的倚靠。
如今她差不多已经做到了。祖母朱氏的信赖给予了她丰厚的身家嫁妆,弟弟陈衍有了师门和姻亲作为臂助,只要争气便能成器,宜兴郡主甚至愿意认她做干女儿……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一个完全是未知数,亦或是顶多知道现在身份高贵权势赫赫,不知道将来如何的丈夫更靠得住。最糟糕的结局,不过是她重历一次朱氏的经历罢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捂住了胸口皇后赐予的那枚玉虎,稳稳地迈开脚步出了门。水镜厅正屋里头,陈汐正坐在那儿,但满屋子的管事媳妇和妈妈却都瞧着她,那种眼神中既有疑惑,也有好奇,但更多的却是敬畏。
“没事了,继续议事吧。”
尽管陈汐亦很奇怪陈衍在屋子里对陈澜说了些什么,但陈澜既然没有提起的兴致,她自然是当做没那么一回事,至于底下的人就更不敢随随便便试探了。等到议事告一段落,姊妹两个就在东屋里用了早饭,接下来又是各种琐碎小事。待到差不多料理清楚一切,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已经摆了冰盆的屋子里也越发显得闷热了起来。
陈澜和陈汐都是坐得住的性子,但天气着实太热,这会儿又出了一身油汗,自是连忙洗脸。还没来得及重新抿好头发,就有一位妈妈急匆匆进了门来。虽瞧见两位小姐胸前的大手巾都还没拿下,显然尚未匀妆,她行礼之后仍是急急忙忙禀报了起来。
“三小姐,五小姐,三老爷使人送信回来,说是今天晚上就回来。”
陈瑛是老早就进的京,但由于有些事务尚未料理清楚,这些天一直都住在左军都督府,因而这时听说陈瑛要回来,陈澜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反而陈汐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姊妹俩几乎是一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还是陈澜先开口问道:“三叔还有什么口信捎带回来?”
“那就没有了。”说话的妈妈摇了摇头,又笑道,“倒是那送信回来的小厮饶舌,说是内阁定下的封赏已经批下来了,兵部才转了到左军都督府。威国公加禄米千石,赏金银绸缎绢帛好些,听说还有宝剑两口,良弓四把,御马四匹,荫一子为勋卫。威国公世子由于巡查有功,也得了褒奖。麾下中军都督府周都督晋封泰安伯,金银表里也不少,至于其余众将则是进官一等至三等不一,赐金银牛马的都有。那位天策卫杨指挥使因为是斩首功,进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世千户,署职管带神机营。据说还赠了他的父亲,封了母亲,麾下也都各有封赏。至于三老爷,似乎皇上对其措置也满意得很,可其余的事还没个准。”
屋子里的这些管事妈妈和媳妇都是阳宁侯府世仆,听着这一个个的封赏功臣,面上都露出了无尽的殷羡。只陈澜和陈汐都仿佛是对此并不留意,把那妈妈打发走就一个去了蓼香院,一个回了庆禧居,她们散去的时候,旁人方才议论了起来。说到这封赏,有一个妈妈就笑道:“那位杨大人还真是升得快,上次还只是锦衣卫里头行走,如今就是大将了。”
“这算什么,要说升得快,谁能比得上威国公?从都指挥使到伯爵到国公,才多少年?”
“你懂什么,威国公几岁,那位杨大人几岁?再立一回功,指不定就是伯爵了”
“就是,咱家三老爷在军中多年,若不是二老爷坏了事,这还未必有爵位呢”
蓼香院中,朱氏听陈澜转述了那些朝堂封赏,沉吟了一会,就看着陈澜道:“说是内阁拟定的封赏,但最初的底稿必定是兵部武选司呈送。威国公是赏无可赏,眼下每年禄米四千石,哪怕是算上从前的那些国公们,也没一个比得上他。还有那位杨指挥,如今瞧着便仿佛是第二个威国公。”
自从应昌大捷和落马河大捷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衍就打听了一番赏罚规程,少不得告诉了陈澜。此时,她就笑着接道:“小四那天回来说,战功二等,奇功为上,头功次之。首功四等,又以迤北为上。还有一等国功,便是尤重开疆。威国公是以多次战蛮功封的伯爵,最初还有些勉强,可后来趁缅甸内乱一举平缅,如今西南疆域扩大了许多,这才以开疆功历次晋封了国公。至于杨指挥这次封赏,一来是因为平北斩首八百级,首功便不得了,再加上又得算上奇功,两者赏在一块,方得如此地步。至于老太太说的……恐怕确实是皇上有意栽培。”
“我就是这个意思。”
朱氏心想威国公罗家崛起之速朝野瞠目,不但是战功,还有外戚的关系,这其中自然是皇帝的栽培,眼看着东昌侯倒了,广宁伯败了,一家家老牌勋贵暗淡无光,其中多数是因为威国公镇住阵脚,已经没落的勋贵们无法反弹的缘故?只不知道之前的动乱还有些什么内幕,是不是还会重新大张旗鼓牵连出来。
傍晚时分,阔别家中将近四个月的阳宁侯陈瑛终于回了家来。他人在宣府,最初家中消息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报到耳边,可后来战事一起,他一头要继续查案子,一头要给乱出招的晋王擦屁股,一头还要应付宣府上下的官员,家里的事情就渐渐顾不上了。直到回了京城,他也在左军都督府应对辽东诸多军务变化,一时动弹不得,直到今天要回家之前,才想起过问了一下家中这几个月的变化。可不问还好,一问之后,他从进门起脸色就是阴的。
自己一家人从翠柳居搬进了中路庆禧居,而长房的姐弟俩竟是名正言顺占了翠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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