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也不去看周泰同倏忽间为之大变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按照周大人的话,若单单只是把别庄还回去,想来就如同你所说,不能惠及百姓。都说温泉养身祛百病,皇上垂拱九宸深居宫中,很少有机会到江南来,不若将这样的好地方开放给江南百姓,让江南百姓都能享受到这汤泉之惠,岂不是皇上的一大恩德?嗯,我回京之后,一定陈情母亲禀奏皇上,叔全,你说呢?”
杨进周见周泰同那脸色如同猪肝一般,不禁有些可怜这家伙。下午陈澜来到这万泉山庄之后,先去瞧了瞧那好几口汤泉,随即就仿佛是兴之所至似的对他说起了,这些温泉完全可以开放给寻常百姓,只要多造上十几二十个汤池,就可以开个温泉疗养山庄诸如此类云云。虽说他觉得匪夷所思,可此时陈澜直接开口说了这一茬,他就欣然点了点头。
“此举惠及确实甚广。”他顿了一顿,旋即就看向了那满脸震惊的周泰同,“周大人既是浙江巡按御史,又口口声声为百姓着想,不该只停留在口舌上,也当想些实事才是。”
“你……”
眼见周泰同仿佛是一口气憋在了喉咙口,随时随地都可能背过气去,艾夫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时候,四周围看热闹的其他人方才一个个加入了进来。眼看着督漕御史和金陵知府把人拽到了一边,平江伯夫人不免直咂舌,早先被训斥后的不满竟也是淡了,此时不免凑近了丈夫,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真是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御用的温泉别宫,陈家三丫头怎敢说这种话”
“她有那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干娘撑着,有这胆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平江伯方翰背手而行,声音突然变得颇为低沉,“一个造在太宗年间,后来就废弃不用,每年反而要拨钱修缮的温泉别宫,如今却向百姓开放,必然引来无数人趋之若鹜,要说收民心,什么比得上这个?”
既然是到了这万泉山庄,周泰同又在第一时间吃了瘪,剩下的人自然不会在把话题往什么南京汤山的温泉别宫上头引,只是一路说笑着谈些江南民风民情,顺便掐着手指头算时间。按照时下的规矩,自然是男人一拨,女人一伙,断然没有男女混杂的道理——可杨进周陈澜既然并非此地的主人,又同样是刚到,刚刚这路上就暂时顾不得这许多了——然而,道理固然是不错,可当一行人穿过一条两侧点缀着好些热气蒸腾汤池的小道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杨总兵,你倒是携夫人来这万泉山庄逍遥,不知道遇刺的荆王殿下人在何处?”
一应人等闻声转头,见发话的赫然又是面色铁青的巡按御史周泰同,一时间顿时表情各异。扬州知府樊成眼睛圆瞪,恨不得把这个煞风景的家伙赶出去;督漕御史林之善和金陵知府吴应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至于平江伯方翰和许阳父子,抱着手站在一块,满脸漫不经心;几位夫人们则是仿佛深有默契似的,全都簇拥在了陈澜身边。
“荆王殿下?”杨进周眉头紧皱,旋即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却冷淡地说,“据说荆王殿下的官船至今还停在淮安府,诸位若要见王驾,赶去淮安府也就是了,何必问我?”
此话一出,扬州知府樊成顿时被呛得连连咳嗽。见其余人一下子全都瞧着自己,他一面暗悔沉不住气,一面赶紧陪笑道:“恕罪恕罪,我呛了口凉风,呛了口凉风……”
他这幅做派,周泰同顿时更加气急败坏:“杨大人,想当初你这一行在扬州码头下船时的情形,可不止是一个人看到荆王殿下乃是堂堂皇子,天潢贵胄,若真是有什么闪失,你一不禀奏朝廷,二不知会本地官员,你……你该当何罪别说你是总兵,就算你是超品公侯伯,你也难辞其咎你若是还明白轻重缓急,就赶紧把之前所拿的刺客及主使等等全部交出来”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四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然而,就在一阵子的沉寂之后,一旁突然响起了轻轻拍巴掌的清脆响声。随着其他人转过了头去,陈澜便徐徐走上前了两步。
“周大人好口才,大伙都被你说得不敢做声了。你说不止一人看到我们这一行下船,意思是其中有荆王殿下,是谁认出来了,还是有人看到了亲王玉辂,王命旗牌?你说荆王殿下遇刺,这又是哪儿传出的准确消息,你问问樊知府,他这个知府可曾对外如此宣称过?至于禀奏知会,本就没有的事,难道非得子虚乌有的事四处宣扬?”
“你……你……你夫妻俩竟敢指鹿为马”周泰同终于被气得肺都炸了,“若不是荆王殿下好端端的突然遇刺,扬州城又怎会突然满城大索,你杨进周又怎会突然拿下江都卫指挥使,继而更是派兵入城戒严”
“满城大索,是因为我随行的一位世家公子遭了匪人袭击,所以扬州府自然要下文缉拿,这是樊知府责无旁贷的事,樊知府你说是不是。”杨进周看向樊成,见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他这才冷冷地说,“至于派兵入城戒严,自然有相应的缘故。”
“什么缘故,这分明是文过饰非”
“我家老爷身为两江总兵,配两江总兵印,难道调动区区数百名兵员入城,也要周大人核准?”
一旁冷眼旁观的男男女女们见杨进周和陈澜一唱一和,周泰同虽是脸色铁青,可竟是难以一击制敌,反而被人驳得常常语无伦次,不禁都暗自摇头。尤其是艾夫人,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若不是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就当她完全看不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有人替周泰同说了一句话。
“杨大人,你调江都卫,这是权责之内,我等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这练兵的事情却非同小可。江南向来远离兵灾,若是传到民间,免不了流言重重,不可不慎。”说话的是督漕御史林之善,话语竟是颇为诚恳,“若是御命,也该宣示众人。若是禀奏,也该由南京的诸衙门一同联名上奏,如此方为正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至于荆王殿下,若是真的白龙鱼服弃了官船和杨大人一块上岸,大人也该好好劝说才是。”
同样是御史,这两人之间也相差太远了
端详着这一位满脸真挚话语中肯的督漕御史林之善,又看看那边气咻咻的巡按御史周泰同,陈澜心中暗叹这天壤之别,这一次却没出口接话茬,而是眼睛径直盯着自己的丈夫。下一刻,她就看到一直冷冷淡淡的杨进周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最后轻轻颔首。
“林大人此言提醒的是。”
话音刚落,仿佛是应景似的,众人刚刚穿过的那扇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如同洪钟一般的嚷嚷声:“报”
陈澜才刚听出了那是秦虎的声音,就只听杨进周扬声喝道:“何事”
“大人,淮安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来报,说是盐城海边一处盐场闹事,上百名灶丁纵火烧毁了两处库房,上万斤淮盐付之一炬,甚至意图抢占盐城往南的运盐河”
此话一出,刚刚还等待杨进周反应的一众人等齐齐大惊。两淮盐业甲天下,尽管扬州并不是产盐之地,但仍有一条运盐河从南通直通这里,再加上运河上流的淮安,致使扬州成了两淮盐商云集之地。这要是真出了事情,连带海边其他诸大盐场,还真可能造成极大不稳
“怎会有这样的事……都转运使司不是成天都说盐丁平稳吗,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事到如今,又惊又怒的人不少,但最为震动的却是平江伯方翰。须知这沟通盐城、淮安、南通的运盐河,百多年来也几乎有大半归漕运总督府疏通管理,其中的利钱不少都是到了他手里。这要是出了事情,那就不是此时的事不关己,而是伤筋动骨了
然而,他才暴跳如雷说了这一句,督漕御史林之善那镇定表情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气急败坏的口气:“这十几年间从未有过这样离谱的事,我回去就拜本,都转运盐使司从上到下实是太过无能”
杨进周看着其余一个个附和上来的人,老半晌才吩咐秦虎把信使带来。等到那风尘仆仆的信使进来二话不说跪下磕头,又在那添油加醋地说着之前那情景,原本还有些存疑的一众官员顿时全都信了。当下平江伯方翰就厉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回淮安去看着林御史,你既是督漕,和我同去,这时候总不能放着不管”
见林之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满心挫败感的周泰同盯着杨进周和陈澜看了片刻,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我也去既是杨大人说荆王殿下不在这里,还在那淮安府的官船上,那我现在就立刻赶过去陈情若是杨大人你之前信口开河,就等着我的参本吧”
杨进周却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从容说道:“刚刚林大人不是问为何练兵么?海边各大盐场之前就有颇为不稳的传闻,再加上私盐猖獗,屡有致人死伤事,据说还有运私盐出海的往邻近各岛的海盗……总而言之,平时不练兵,需要的时候就用不上了。”
说到这里,他就对那信使吩咐道:“你随本镇去书房”
杨进周这个主人既是要去忙活,方翰三人自是匆匆先告了辞,撂下狠话的周泰同甚至连场面话都不及说就扬长而去。至于剩下的人里头,许阳本就是为了让儿子负荆请罪来的,此刻金陵知府吴应一走,他也顾不上把剩下的那场戏演完,随即就押着人匆匆走了。而艾夫人虽然觉得今晚情形诡异,想多留片刻,可别人都走了,她也只得告辞离去。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偌大的地方除了几个妈妈和丫头,就只剩下了陈澜和樊成夫妻三人。
“人都走了,樊知府眼下大约是松了一口气吧?”
“是是是……”樊成本能地答应了一声,可话一出口就觉察到语病,不禁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倒是一旁的樊夫人还警醒些,赶紧接过话茬道,“杨大人和夫人的再造之恩,我和我家老爷一定铭记在心,日后一定相报。”
“那些没意思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陈澜嫣然一笑道,“贤夫妇若是要谢,把扬州这一摊子事料理好就行。虽说论品级,樊大人比刚刚那几位要差了一大截,但扬州并不属于南京统管,彼此之间又没什么统辖关系,该怎么做,想来樊大人应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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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三百七十一章 惜别离,惊试探,险机遇
第三百七十一章 惜别离,惊试探,险机遇
春日的夜晚静谧而又怡人,尽管天空仍然飘着细密的雨丝儿,但整个人浸没在那口汤泉之中,那种落在脸上的清凉却恰到好处,陈澜舒服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几个丫头原本还想留着擦背伺候,但她只吩咐轮流在门口守着,一个也没留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惬意地睁开眼睛,吁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来搭在一旁的石壁上,脑袋枕着那凹凸有致的石枕望着天发起了呆,嘴里忍不住轻轻吟诵了起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也曾经是江南人。只如今烟花三月,风景如画,可更多的仍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想着想着,她渐渐又闭上了眼睛。那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泉水轻轻荡漾着,拂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和拂面的和风细雨一块,交织出了一曲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就在她几乎睡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一双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肩上的那种熟悉触感让原本身体一僵的她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旋即头也不回地嗔道:“走路都不带出声的,有你这样吓人的么?”
“我都已经来了好一会了,谁知道你在这里竟然能睡着?”蹲在那汤池边上,杨进周的目光从妻子那光洁细致的脊背上渐渐落到了前头,正生出了一种可惜的感觉,他就发现手下那双肩轻轻一动,便笑了起来,“虽说这汤泉不错,可之前你不是还教训过我,说不可贪恋舒适,在一口汤池中泡得太久,怎么现在自己就忘了?”
不料想杨进周竟然还把自己当初在京城汤泉别宫时说的话搬了出来,陈澜不禁挣开双手,一撑下头的石凳站起转身,走上台阶来对着身前那男人晃了晃脑袋:“忘了又怎么样,反正有你呢再说这几天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都是事情,难得放松一下而已。这口汤泉的水又不像其他池子那样滚烫滚烫……喂,你还愣着干什么,下来呀”
杨进周原本就在外头换上了一件大浴袍,此时听陈澜这一说,他自然不会拒绝,随手将外头衣裳往一旁的衣架子上一放,继而突然一下子跳了进去。陈澜被那陡然溅起的水花袭击了一个正着,好容易找到毛巾擦了擦几乎糊住的眼睛,又气又恼的她正要找那个始作俑者算账,腰肢却突然被人紧紧箍住了。
“喂……”
“别动,让我x一会儿。”
感觉到那下巴真的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陈澜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得索性靠在了他的怀里。原以为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只是靠靠而已,但紧跟着,她只觉得耳廓传来了一种温温热热的感觉,整个人一时间顿时软了下来。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她的声气免不了微弱了许多。
“别在这儿……到时候弄污了这一池水”
“就只有你最爱惜这些……既是泡温泉,还穿这么严严实实干嘛?被水一浸湿还有什么用,清清楚楚都看见了”
陈澜低头看了一眼那一层已经紧紧贴在身上的抹胸和小裤,下一刻冷不丁右手抽手猛地往后头一撞,可撞上去的感觉坚硬得仿佛不像是皮肉,手肘更是又酸又疼,她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然而,很快那手肘就落在了一只粗糙的大巴掌中。
“你呀,就是不老实”
“谁让你来惹我”陈澜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低声嘀咕道,“真不懂得情趣……”
那嘀咕虽然声音极轻,可两个人原本就紧贴着,杨进周该听到的自然都听到了。最初的愕然过后,他冷不丁爆发出一阵大笑。哪怕是陈澜恼火地挣脱开去,撩起一大捧水直接兜头兜脸往他浇了过去,他仍然没停下笑声,随即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我从前怎么就觉得你冷静自持,没发现你心里还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想头?”
“从前是从前……”陈澜慵懒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轻声说,“从前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从来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是前路艰险,但毕竟有你陪着。”
对于杨进周来说,这无疑是最动人的情话。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抱着她坐了下来。两人就这么靠在池边,看着一轮弯弯的新月从厚厚的云层中倏忽间露出脸来,看着天上的雨丝逐渐细密,看着偶尔间飘来的几片草叶树叶轻轻掉入水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下得大了,一点一滴打在汤池中,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杨进周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澜澜。”
原本闭目养神的陈澜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半晌没等到下一句话,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不是盐城那边的情形很不好,所以要你过去?”
“那信使带了密信来,事情是荆王殿下早就策划好的,其实只是盐城的几个盐枭作祟,事情好办,不用我出面。”杨进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是通州……不是京城边上的通州,是南通。趁着人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