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使带了密信来,事情是荆王殿下早就策划好的,其实只是盐城的几个盐枭作祟,事情好办,不用我出面。”杨进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是通州……不是京城边上的通州,是南通。趁着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淮安那边的时候,真正的矛头在通州,说得更确切些,是一水之隔的那个岛。据报,那里有不少绕过宁波市舶司进港的船只,船是从倭国来的。”
陈澜并没有问什么有没有危险之类的蠢话。沉默良久,她只重重地抓紧了他那犹如铁石一般坚硬的肩膀:“那你去吧,这里有我。”
“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杀人,之所以我去,要的只是一个身份。”杨进周安慰似的轻轻吻了吻陈澜的额头,这才低声说道,“萧世子原本性子稍莽撞了一些,可有毕先生佐助,料想周旋之类应当不难,我只担心你。这样吧,我索性出面让你和娘都搬到万泉山庄来,把偶园让给萧世子他们住。我走之前会把其他事情都安排好。”
“好了好了,你是男人,成天操心家里的事情像什么话”陈澜捏拳在他身上擂了两下,这才靠了过去,“总之,你放心就是”
“老爷,夫人,雨下大了”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靠着,突然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唤声。陈澜赶紧推开了杨进周,一抬头方才发现天地间那一层茫茫白雾仿佛有加深的迹象,她正要顺着台阶上岸,一旁却伸出了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了她一把:“慢点,小心脚下打滑”
仿佛是应着他这提醒,陈澜果然是觉着脚上一下子失力,整个人竟是一下子就往后一倒。可是,预料之中的摔到水里却并没有发生,她整个人突然腾了空,旋即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侧头看着那个抱着自己稳稳上去的男人,又见他随手一抖,将那块巨大的浴巾抖开,严严实实包裹在了她身上,这才一只手将大浴袍罩在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不禁挣了挣想要下地,可一根手指突然抵在了她的双唇上。
“别犯犟,下雨了,你又穿不惯木屐,万一再滑了该怎么是好?”
“我哪里就这么娇贵……”
口中这么说着,陈澜却没有再乱动,只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路出去。当在院门口看见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瞅见的两个丫头时,她仍是赶紧别转了头去。直到进了一旁的小屋子,好容易被他放下了地,她立时冲进了一旁的淋浴小间,让热水从头淋到脚,洗去那一身汗水和泉水的同时,又忍不住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
“夫人,夫人?”
听到外头的声音,陈澜这才从拍了拍板壁,让隔壁烧水的地方断了水,她这才披着另一条大浴巾出来,却发现杨进周已经不在这儿了,等在那里的却是芸儿。在人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家居常服,就这么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便从另一边出了门。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好一阵子,到了下午到过的雨声斋,一进门,她却看到了已经装束齐整的杨进周,一旁的椅子上则是坐着江氏。
“这时候……立刻就要走?”
“嗯……”抬起头看了看陈澜,杨进周扣好了佩剑,走上前轻轻拥了拥她,这才放开了手,“娘还有家里的事情,甚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就都拜托你了。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来,对坐着的江氏跪下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随即方才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门去。见着这光景,刚刚原本已经打算退避的芸儿不禁站在门边上不知道如何进退。好在她只呆站了没多久,就看见江氏冲陈澜招了招手,旋即把人拉进了东屋。
“阿澜,该说的话全哥都对我说了。”江氏说着顿了一顿,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拉着陈澜在软榻上坐下,“全哥说是对外头只提,这次是前往盐城东南的刘家庄,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而留在这万泉山庄的还有十几二十个亲兵。他原本是要留下阿虎的,我却一力让他把人带走了。”
“没错,没有把勇士留在家里看着老弱妇孺,却让主将单枪匹马的道理。”
江氏早知道媳妇的性子,可终究为了这件事,她刚刚硬是顶回了儿子的决定,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歉疚。见媳妇说完这话便低低垂下了头,仿佛仍在惦记着已经离开的儿子,她便按住了那只白皙娇弱的手。
“全哥对我说,江南这边并不太平,应该还有人在打你的主意,我追问缘由他却又不肯说……我并不是不信他的话,只阿虎是男人,终究进不了内宅,若是咱们不出门,他的作用甚至还比不得长镝和红缨。而且,那一回你能在龙泉庵主手底下逃出生天,不就是因为手边有那把剑,全哥教你的那几招也使得纯熟?如今他虽不在,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眼巴巴等着,从明天开始,咱们娘俩一起切磋那几招剑法”
陈澜原还有些心不在焉,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她立时一下子抬起了头。见江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脸上满是郑重,她不觉看了看按在自己手背上那只已经不再年轻细嫩的手,随即缓缓点了点头:“娘说得对,叔全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家里,我终究得有自保的能耐”
“好孩子”
前半辈子从养尊处优的小姐到勋贵家的大少奶奶,可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最穷的时候甚至连吃饭的米都是要克扣计算,却千辛万苦熬了出来,江氏潜意识中自然希望媳妇不是那种娇娇怯怯的大家千金,而是有能耐有担当的女子。如今媳妇几乎每一点都让她满意,唯有这让人不能放心的身体是她最大的心病。儿子对媳妇的用情之深她能看到,而她亦是希望他们这一对佳儿佳妇能够和和美美白头到老,眼下陈澜这回答,立时让她绽放出了最喜悦的笑容。
笑着搂了陈澜一会,江氏见她头发上还湿漉漉的,忙吩咐丫头去拿了软巾来,竟是亲自给她包了起来擦干。见陈澜不安地动着身子,连声说不用了,她就笑道:“平日里你又是做衣裳,又是管家,再还要留心外头的事情,这会儿纠结什么?都说了我就是当你女儿一般看待的,娘给女儿做这点小事,你还不肯?”
“娘……”
陈澜只是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见江氏笑着给她一缕缕抹干了头发,又絮絮叨叨地说,从前杨进周也是这般,头发一洗就得过上老半天才能晾干,都是她亲自拿着软巾一点一点地挤干水分,她不知不觉放松了身子靠在了江氏怀里。好一会儿,当她听到江氏说出另一番话的时候,不觉吃了一惊。
“黄妈妈说过,道是这家里主人翁是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家人,所以人一走也就没人能出面,只让咱们安心住着,偶园和万泉山庄都不碍。对了,全哥既然不在,咱们又是借宿在别人这儿,就不用像在家里那样分开住了。我瞧了瞧,这雨声斋东西屋里都设着床,只东屋这边还有书架,西屋这边就是纯粹的宿处。你睡东屋,我睡西屋,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对于偶园和万泉山庄的主人,陈澜虽然感兴趣,但也是无可无不可,并不打算追根究底,可是,江氏竟然说要和她一同宿在这雨声斋,那意义便大不相同了。她本想劝说一两句,可是,看着婆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好吞下了那些话,乖乖地点了点头。
因是时间不早,陈澜那一头秀发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先把江氏送到了西屋安寝,然后才转身进了东屋。因见云姑姑柳姑姑带着几个丫头已经把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张断纹小漆床上已经挂好了新帐子,铺上了新被褥,云姑姑正在那收拾一个枕头,用手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阵子,才转过身走上前。
“夫人现下就安置?”
“还早呢,索性再看一会书。”陈澜心里毕竟还搁着事情,此时寻思也睡不着,在床沿坐下就冲着云姑姑道,“劳烦姑姑去书箱里拿一本书来……嗯,就是《柳河东集》吧,我记得上次第十七卷才刚开了个头。”
说到书,云姑姑不禁和柳姑姑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立时寻了个理由,把几个丫头都带出了屋子。这时候,云姑姑方才凑近了陈澜,弯下腰低声说道:“夫人,说到书,今天奴婢在整理自己行装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包袱里塞了一本书,里头都是些西洋文字,奴婢一个字都认不得。因为那时候老爷夫人还有事情要办,奴婢就只对柳妹妹提了提,现在才禀报。”
一本书?西洋文字?
陈澜心中巨震,脸上却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故作好奇地说道:“竟然还有人往你那儿塞书,这故弄玄虚倒是有些意思。拿来给我看看吧,指不定是打什么哑谜。对了,把,柳河东集》的第十七卷一块也拿来。”
云姑姑答应了一声,立时就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就折返了来,到了床前先把手里的那本《柳河东集》给了陈澜,随即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卷在一块的书。陈澜接过来随便翻了翻,随即就讶异地挑了挑眉:“这还是印的,不是手写的书?难不成是在江南广为流传,书坊里头都能买到的?”
“奴婢也不知道……今天还没来得及出门。要不,明日奴婢拿去坊间问一问?”
“我只是随口一说,不用那么麻烦了”陈澜笑着摆了摆手,顺手接过东西往枕边一搁,先翻开了那本柳河东集,随即才漫不经心地对云姑姑说,“留个人在梢间里头伺候也就行了,灯火先点着,若我要睡了再叫人。姑姑先去休息吧,不用陪我熬着。”
云姑姑知道陈澜的脾气,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屈膝行礼后又把那盏琉璃灯移近了一些,正好让陈澜可以够得到灯光,这才悄悄退了出去。眼看着她出门,陈澜依旧是捧着手里的书,足足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息一声,目光落到了枕边那另一本书上。
刚刚尽管在云姑姑面前只是走马观花地翻了翻,但她已经确认,这并不是拉丁语系的那些外语,而是她最为熟悉不过的拼音。只和从前见过的手写文字不同,这些却赫然是印出来的副本,难道这书在江南的流传竟然是这般深广?
陈澜徐徐伸出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书一把抓起,随即立马翻开了第一页。然而,才大略读了读目录,她就觉得脑际轰然巨震,刚刚还靠着板壁的人一下子坐直了,紧跟着又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再次读了一遍那些标题。
“化学入门”
“玻璃制造”
“纺车改进”
下头那一系列标题,陈澜只是大略扫了扫,然而,除了没有提到火器,薄薄的小册子上那一个个小标题全都异常惊人。她不得不怀疑,留下这东西的人是什么样的天才脑子,亦或是穿越前早有准备。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才慢慢往后翻。
然而,当她看完大半之后,却发现刚刚那些几乎都是感言,从初到这个时代的惊惶,到之后的认命,再到紧跟着的奋发图强……差不多是那位楚国公沐桓的一整个心路历程。尽管翻看这些大有收获,但她更感兴趣的却是后头那些东西,因而把心一横迅速翻到了最后几页。然而,把那些看完,她却懊恼地发现,这整整一本书,竟然只是一个序言。
想要把那一个个方块字用拼音表达出来,用的是鹅毛笔之类的方式,再加上如今的纸张,想来也知道,这本著作绝对不止一本,兴许如同四十五卷的柳河东集一样,得印上好几十本才行。既然如此,为什么这第一卷会悄悄放在云姑姑的行李之中,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是为了试探
陈澜本能地觉察到暗处有一只眼睛在盯着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书丢在了一边。然而,丢下的那一刹那,她却立时醒觉了过来,旋即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紧跟着就平静了下来。既然武贤妃上次都说过,龙泉庵主和江南这边有通信,想来不知道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既然如此,别人这么久没试探才是奇怪的事。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唤了人来,见是披着大衣裳的红螺,她就吩咐其把两本书放在东边的书案上,旋即就睡了下来。眼看着外头放下帐子熄了灯,她就翻了个身看着靠墙那面的虫草帐子出神。然而,本以为会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可大约一整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不过一会儿,她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面前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在说话,一个人神情激烈地挥舞着拳头,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激烈的言辞,另一个最初一声不吭,可临到最后,却突然在腰间一抹,手中一下子多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宝剑,随即竟是发狠似的冲对方刺了进去。
随着一声惊呼,陈澜只觉整个人猛地一弹,竟是坐了起来。看着四周围着帐子,外头依稀仍旧是一片昏暗,满头大汗的她顿时往后一靠,竟是当有人拉开帐子探进身来询问都没有察觉,只顾着自己捏紧了拳头。
别人会试探,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绵软性子她没有那两位先辈的惊才绝艳,但是,这样的东西既然别人眼巴巴送到了她的手里,是最大的危险,也是天大的机遇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三百七十二章 引蛇出洞,布局深远
第三百七十二章 引蛇出洞,布局深远
扬州府一日之间多了好些高官,但这些来得快的人去得更快,一夜之间,这个富庶的城市就恢复了应有的宁静。江都卫的练兵仍然在继续,南面江边的水军亦然。虽然也有人趁着主官不在想尽了办法到里头探问的,但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因为那一批之前被抓的人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似的,一个个全都不见踪影。只有那些贴着封条的店面,亦或是被查封的宅子,方才昭显着之前扬州街头雷霆万钧抓人查封并不是做梦,而是事实。
江氏和陈澜婆媳搬出了偶园,那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原先的仆婢和萧朗毕先生一行,至于毕骏那个小家伙,则是受毕先生所托,由江氏带到了万泉山庄。只不过,尽管偶园没了碍事的人,可拜访的人反而寥寥无几。就连最初恨不得天天上门的扬州知府樊成也仿佛改了性子似的,只在衙门里专心致志地处理公事,连面都不露了。
相形之下,身在万泉山庄的陈澜反而会常常迎来登门的客人。头一天是荆王未来母家的梁老太太和梁太太,第二天是带着女儿的平江伯夫人,而第三天,却是再度登门的艾夫人。和前两天的客人不同,这回艾夫人独自来,说话就比之前四人一块来时爽快多了。她绝口不问官面上的事,也绝口不提江南官路商途等等,只和陈澜畅谈江南风土人情。
由于之前几次糟糕的经历,陈澜和这些江南的官太太打交道都存了几分小心,但艾夫人虽是年近四旬,说话却风趣得很,言行举止丝毫不忸怩造作,穿着打扮更和她的口味差不离,因而一整个下午下来,她倒是对其观感大变,艾夫人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还亲自送到了二门。
“今日一见如故,下一回我兴许就直接不请自来了。”艾夫人说着就看了一眼两边的汤池,因叹道,“也不知道这万泉山庄的主人怎么想的,竟是在这路边上也开了这么一口口汤池,难不成是想让来人都心生羡慕的?下次若是再来,我可想好好品一品这里温泉的滋味,县主可不要嫌我唐突。”
“我也只是借住,夫人想来尽管来,咱们只当是主人默许就是了。”
“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眼看艾夫人告辞之后上了马车,陈澜才转过身往里走,没两步就停下冲旁边的云姑姑说道:“柳姑姑和长镝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云姑姑瞥见陈澜脸上那一丝郑重,不免问道,“夫人若是觉得之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