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的江大老爷。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形,从江家宗祠回来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各有各的分析,往各自后头的人禀报的时候,少不得带上了自己的猜测思量。而代表平江伯府出席宗族大会的大管事在回到家里之后,亦是匆匆来到了自家主人面前。
这一夜,整个金陵府境内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
次日一大清早,陈澜才梳洗之后陪着江氏用早饭,云姑姑就匆匆进了屋子。见陈澜抬头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就知机地没有立时开口说话,而是退避到了一边。江氏眼皮子一抬,瞥见云姑姑垂手低头的样子,又往陈澜那儿扫了过去,随即也就当成没瞧见,什么都没问。待到早饭用完,她就借口要去后头散散步,示意陈澜不用跟着,只扶着庄妈妈就出了门去。
这时候,陈澜才招手示意了云姑姑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事?”
“夫人,是刚刚送来的京城消息。”云姑姑只字不提消息来源,见陈澜颔首示意,这才继续说道,“京师那边,因为皇上多日不朝,有言官参奏荆王殿下奉旨巡狩江南,人却音信全无,引得上下人心惶惶,恳请皇上下诏,请荆王正服色出行,莫要惊扰地方。如若再无音信,当令地方督抚彻查。还有,则是有人以皇上病重为由,促请晋王殿下尽快回京。”
陈澜看着云姑姑,面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倘若只是这些外人的事情,云姑姑你不会在早饭的时候急急忙忙赶过来吧?”
“是,只是奴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云姑姑不自然地笑了笑,斟酌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夫人,事情是这样的。阳宁侯府四少爷一日出门的时候,在路上有两个汉子不知什么居心,将一个丫头推在了他马下,幸好他马术非凡,那个丫头只是扭了脚,磕着碰着几个地方。四少爷命人将两个汉子送了顺天府,结果后来竟是问了出来说是受人指使,这事情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有的说想讹诈阳宁侯府,有说是四少爷自己撞倒了人,却另寻借口,还有的说是世风日下当眼里彻查,一时间众说纷纭。”
相比前头的朝堂大事,陈澜反而对陈衍这档子事更为留心。又询问了几处细节,她不知不觉站起身来,双手拢在胸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扭头问道:“这是暗卫传来的消息?小四不曾有信送来?”
“是,四少爷那边没有讯息。暗卫那边还说,安国长公主如今身体还好,但再过一个月就是分娩,所以越发深居简出,除了四少爷和惠心小姐,还有宫里的几位公公之外,别人几乎都难能见到人。”
“那两个汉子想来是必定被押在了顺天府,那被撞的丫头呢?”
“这个……那边不曾提到。”云姑姑亦是阅历丰富的人,一琢磨脸上就为之一凛,“夫人是觉得,那被四少爷撞到的丫头也许是成心的?可这事情一个不好是要出人命的除非她早就知道四少爷骑术精良,拼着性命之险……”
陈澜并不喜欢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她自己不在京城,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弟弟陈衍和祖母朱氏,因而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消息,不得不往某些方面去想。她也顾不得云姑姑没有说完,斟酌了再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写一封信回去。然而,她才刚到东厢房书桌前开始磨墨,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嚷嚷。
“夫人,夫人”
屋子里伺候的云姑姑慌忙打了帘子出去,见是芸儿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过来,她便低斥道:“什么事情这么大呼小叫的,老太太还在后头散步呢”
“江家那边出事了好些商户登门要账,江大老爷根本应付不下来,江四公子还被人打了两记黑拳,幸好下头小厮见机得快把人抢了出来,这会儿人正在前头。”芸儿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有空喘了口气,随即紧跟着说道,“就在江四公子进门之后,平江伯也来了。”
面对这样的情形,云姑姑顿时拔腿就往屋子里走。一进里屋,发现陈澜已经放下了刚刚那块端砚,站在那儿脸上满是严霜,她这才放轻了脚步上前,却是一句话都没说。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面前的女主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这倒是都撞到一块了。”
“夫人,江家那儿……”
“先由得他们去闹,老太太是出嫁的女儿,又多年没有什么往来,总不可能一有事就往那边去给人撑腰,至于我就更没有名分这么做了。”陈澜冷笑一声,继而转过身抓起桌子上那块已经用了一半的徽墨,随手递给了云姑姑,“把这个寻锦盒严严实实包好了,送去给江家那位三老太爷,其余的一句话都别说。找个大夫给江四郎瞧一瞧,如果没有大碍,就对他说暂且不要管江家的事,送了人去萧世子那儿帮几天忙。那位世子并不是善于经济的,有他这个熟手帮忙,正好是雪中送炭。至于平江伯,不可怠慢了,把人请进来吧”
作为漕运总督,平江伯方翰盘桓南京不回淮安,原本说不过去。但方家在淮安经营多年,已经把那地儿治理得犹如铁桶一般,再加上如今他忖度着朝廷重心不在淮安,也就乐得先在这儿看看风色。然而,这数月下来,他起初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可现如今却渐渐觉得茫然狐疑。这会儿端坐花厅中,手边捧着香茗,他却频频低头看向了那如同文士一般宽大的袖子。
里头这东西是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
“这临时居处实在是简陋,怠慢平江伯了。”
闻听此言,方翰立时搁下了那茶盏,一下子站起身来。见陈澜带着两个妈妈进了门,又冲他裣衽施礼,他少不得拱手还了礼,语气却极为亲切:“前一次相见时毕竟有好些旁人在侧,一时也来不及对你说什么话。当年见时,阿澜你还只是垂髫女童,如今却已经是海宁县主,一品诰命。若是令堂还在,想来不知会高兴得如何是好。”
无论从记忆还是作为转世之人的事实来说,陈澜对于这一世父母的记忆都极其淡漠。尤其是轻轻巧巧就被人挑唆,由是和朱氏离心,在外花天酒地掏空了身子,最后早早丢了性命的父亲陈玮,她更是几乎没有分毫的归属感。然而,方翰提到的却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她不禁愣了一愣,脑海中竟是凭空跳出了几幅陌生的画面。
夏日里,一个妇人坐在床头,正满头大汗地亲自给床上的一双孩子打扇。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妇人正在那儿纳鞋底,一边做活一边对一个小女孩说笑些什么。
雷电交加的夜晚,一个妇人吃一个男人一推,重重摔在地上,一个女童飞一般跑上去扑在了她身上,两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消失在了门口。
在一幅幅犹如走马灯似的图片下,陈澜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好半晌再次睁开双目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慈母已逝,如今我这个为人女儿的就是过得再好,她也瞧不见了。我能做的,也只是多多提点弟弟,每逢忌日多上几柱清香而已。”
见陈澜不接话茬,甚至也不问自己如何与其母相识,对那亲切的称呼既不答应,也不反对,方翰顿觉有几分不自在。但他何等老到的人,须臾就笑容可掬地说:“也是,斯人已逝,再提这些也就没意思了。今日前来,一是方陈两家终是姻亲,二来也是我有几句话不得不提醒你。”
对于这姗姗来迟的正题,陈澜这才露出了谨慎的表情。然而,方翰这一开口既不是说三叔陈瑛的事,也不是为了这江南的种种复杂内情,竟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一番话。
“江南之地虽说素来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女子抛头露面处理事务的也不在少数,因而当日安国长公主在江南,也是一段传奇了,但终究也不是一丝顾忌都没有。你是安国长公主的义女,自然也颇有乃母之风,可此次先是扬州,再是南京,你家叔全又不在,少不得会有人从你入手。你身份尊贵,又是冰雪聪明,别人在很多事情上不得做文章,说不定便会用那些最卑劣龌龊的方式。要知道,对于女子而言,名节两字往往总是最防不胜防的。”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悚然而惊,看着平江伯方翰的目光里不免多出了几许凛然。然而,下一刻,平江伯就仿佛丝毫没提过这茬似的,很快岔开了话题。
“册封一众书院的上谕已经到了江南,只是那上头的语意不免有些含糊,既没有说是册封多少,也没有说是各书院的山长相当于几品。不知道你可能给我透个底?”
刚刚犹如长辈似的亲切轻轻巧巧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仿佛官面上的客套和笼络,哪怕陈澜已经对这位平江伯颇有了解,此时也不禁佩服那变脸之迅速。面对这样的话题,她本想推说自己也不知情,可也不知道怎的,心中突然一动,话到嘴边竟是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册封多少,其实终究只是一个名义,皇上看重的是江南的文华之风。说起来我倒是还听说过,这些年金陵书院人才济济,甚至连京城国子监都多有不及,朝廷中有好些阁老部堂都在议论,不如在南京也建一个国子监。集江南英才教之,然后充贡举人赴京会试。如此一来,朝堂上又可多上不少江南英才。”
方翰只不过是想随口打探打探,未料竟得到了这样的大消息,一时间竟是惊得忘记答话。好半晌,他才嘿嘿干笑了一声,拍了拍脑门说:“若真是如此德政,江南士子可是有福了。只可惜我家里那几个小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子,除却袭爵的那个,其他的也就只能让他们走走恩荫军功的路子,将来可还要杨总兵多多提携才是。”
这些客套话陈澜应付惯了,自然不会去说平江伯一脉素来没有多少军功,而是似是而非地应了。好在平江伯今日前来也没有久坐的意思,又盘桓了一会就起身告辞。因这是娘家的姻亲长辈,她自然是亲自送到了二门。临别之际,已经下了两级台阶的平江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即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口气。
“阿澜,我还是那句话,令堂若能看到你今天的模样,那就真的圆满了。”
一次会面,方翰两次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方氏,陈澜心中不免纳闷。待到回了院子,她思来想去,最后就把跟着自己时间最长的芸儿叫了来,径直开口问道:“芸儿,你可听说过我那已故娘亲和平江伯府有什么关联?”
“已故的大夫人?”芸儿看陈澜一本正经,原本还以为要问什么,此时听到这一说,立时愣住了。歪着脑袋斟酌了好一会,她才突然一拍巴掌,又开口说道,“夫人您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已故大老爷和大夫人的婚事,是平江伯太夫人先提起的,听说和平江伯府是同宗,不都是姓方吗?不过,大夫人去世之后,也没见平江伯府和咱们长房有什么往来……”
芸儿这一说,陈澜立时明白了过来。然而,她从一苏醒开始,就是和弟弟陈衍相依为命,祖母朱氏的回心转意之后,伴随的便是真心实意,而她没法接受这样在困窘时不闻不问,在腾达时却嘘寒问暖的亲戚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赞许地对芸儿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这些话问你果然是没错亏你亏你,否则我还不知道上哪打听这些去。”
“夫人若是还要打听这些昔年旧事,问我就对了”芸儿喜滋滋地抿嘴一笑,随即又自鸣得意地说,“我打小服侍夫人,因为下人冷落怠慢,我也就只能从这些话里话外打主意,府里那些拿腔拿调的妈妈嫂子们,没少让我拿捏话头卡住,否则咱们的东西克扣得更厉害……”
那一段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对于陈澜来说已经很遥远了。但今天先是被平江伯方翰勾起,接着又是芸儿这一番话,无数记忆仿佛翻江倒海一般在脑海中翻腾,陈澜不得不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但额头上却已经是隐约见汗。很快,芸儿就察觉到了这异状,立刻上前搀扶陈澜在椅子上坐了,又忙去沏了茶来,见陈澜只是摆手,她更是慌了手脚。
“夫人,都是我不好,提起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您别再想了。要是那平江伯说了什么,您也别理会,这些自认亲戚的人其实最不讲情分……唔,只知道锦上添花,不知道雪中送炭”
“你呀”
陈澜终于扶着额头渐渐坐直了,随即长长吁了一口气。见芸儿满脸惴惴然地站在身侧,她冷不丁伸出手指在其脑门上轻轻点了一点:“别担心了,我就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心里有些不舒服。记得待会不要对别人叨咕这些,免得老太太担心,云姑姑柳姑姑又过来探问。”
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芸儿巴不得不要给人知道,此刻自然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陈澜见状也不再多说,待到把人打发了出去,就一下子靠在了那张藤椅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这个身世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可如今才知道,有些东西恰恰是原本那个陈澜就希望舍弃,希望尘封心底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算得上亲戚的,如平江伯那样,和陌路有什么两样?”
浅笑一声之后,她终于也想明白了,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先头紧赶着坐船从扬州到南京,昨夜又还要收拾屋子料理一些杂务,因而这一夜,江氏和陈澜都早早地睡了。而这一觉竟是少有地没有任何梦境,陈澜再一睁眼时,竟然已经是天光大亮,睡得异常香甜。只是在洗脸的时候,她却听到外间传来了喝哈之类习武练剑似的声音,忍不住一下子丢下了手中软巾。
“这是……”
“夫人,是老太太在外头。老太太说,病了那几天,整个人都快生锈了,大清早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庄妈妈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可劝也劝不听。”说到这里,柳姑姑忍不住笑开了,“都是长镝和红缨那两个丫头,她们还在旁边鼓噪,竟是陪老太太一块练着”
“老太太高兴就好,让长镝和红缨多多陪一陪也不坏。”
陈澜这时候才放下了心,重新洗了脸,接下来便是匀面上妆。她一向不喜欢浓妆艳抹,如今自然也只是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待到全都收拾停当之后出了屋子,就眼见寒光一闪,那棵院子中央的大槐树竟是一下子被打落下了好些枝叶来。吓了一跳的她正要发问,那边厢的几个人已经瞧见了她,红缨赶紧一溜烟跑了过来。
“夫人,是长镝在那试箭呢”
“好啊,你竟敢反手就卖了我”长镝也忙上了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讪讪地屈了屈膝,“夫人,我不是故意的,只想着好久不练手生,怕失了准头关键时刻捅娄子。再说了,是老太太答应的……”
“看把你吓的,我说过要怪罪你么?”
见长镝一下子愣住了,陈澜不禁哑然失笑,就连红缨也扑哧笑出声来,没好气地用胳膊肘使劲撞了一下长镝:“夫人的脾性你还不明白,啰啰嗦嗦解释这许多干什么?”
“就是,你们夫人疼你还来不及,哪会为了一棵树弹你一指头?”江氏揉着手腕走上前来,又对陈澜说,“在别人那儿借住了个把月,如今到了你母亲家的地方,我都一时忘形了,更不用说她们这两个丫头。我还是头一回像昨晚上睡得那么香,一晚上竟是连个梦都没有。”
“娘怎么和我一样?”陈澜和江氏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待看见骏儿在那边探头探脑,她便伸手叫了其过来,又问了他几句,见这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也说一觉醒来就是大天亮,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那小脑袋,又叹道,“这地方虽不如偶园和万泉山庄宽敞大气,更没有前临瘦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