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会有传闻说什么?”
这狭小的地方突然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安仁顿时一下子愣住了。抬头一看,他就发现了那个身披大氅缓缓走下台阶的人口那人身量极高,身材却并不十分魁梧,但随着渐渐走近,一股说不出的逼迫感迎面而来,他甚至觉得喉咙口仿佛噎住了似的。直到那人终于走到了昏暗的灯光下,他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瞳孔猛地一缩。
“你……”
“你不是说是我的兄长吗,怎么,看到我这个弟弟就不敢认了?”
和平日的冷峻不同,此时此刻的杨进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但在熟悉他的人眼中,这笑容里头却带着森然煞气。于是,那彪形大汉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躬身行礼之后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发现只剩了自个两个人,安仁终于觉得胸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双手无意识拖在身侧乱抓,可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什么可以让他减少恐惧的东西。
“怎么,刚刚在别人面前说的话,不敢在我面前再说一遍?”
“杨——杨提督……”
安仁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见到杨进周。刚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瞬间豁然贯通,而那在彪形大汉面前的侥幸也完全无影无踪。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沁透,这时候整个人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几次张嘴想要说话,却在那刀子一般的目光下冻结在了喉头。
“父亲留下的信物,而且你是在我之前出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对我这个弟弟好好剖析明白?”
如果换一个场合,哪怕对上同样冷冽的目光,安仁都才自信能说出那一番预备了许久的话。可在眼下这种要命的关头,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坚持刚刚的说法,对面这人就会化身一头暴熊,把自己完全撕裂了。于是,他本能地一个翻身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叫道:“杨提督饶命,杨提督开恩,小的是胡说八道,小的都是胡说八道……”
这话还没说完,他只觉胸口一痛,紧跟着整个人就往后头飞了去,一下子撞到了墙上,那种一前一后的巨大冲击差点没让他完全昏厥过去。然而,当那只大手一把捞起了他的领子时,他更后悔的是没能昏过去。
“信物是什么?是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杨进周居高临下拖逼问了两句,见安仁只顾惊惶地手舞足蹈,他又冷冰冰地问道,“不要想着在我面前玩花招,想当初我曾经提点锦衣卫北镇抚司,如今锦衣卫是没了,但我的手段还在,你消受不起!”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安仁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毫不怀疑对方会说话算话。如今他才这样的把柄落在人手中,只要杨进周一句话,那二十大板决计能要了他的性命。电光火石之间,他哪敢承认是自个的私心,索性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陈瑛身上。闭着眼睛脱口而出道:“是侯爷……是阳宁侯!”
“好,很好!”
杨进周迸出这三个字,随即手一松,看也不看就把人丢在了地上,随即拍拍双手淡淡地说:“那么,暗害家母的人,想来也是阳宁侯主使,你出的面了。”
此言一出,安仁惊得人都木了。他本能地想要撇清辩解,可颈侧突然就是重重一击,他无力倒地的同时,正好眼看着杨进周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尽管视线思路都渐渐模糊,但他终究是吃过无数苦头的人,竟然硬生生挺了下来,听见了上头传来的那个冷得刺骨的声音。
“你刚刚不是从勾阑胡同抓了好几个举人秀才之类的书生吗。挑一个最不堪的和他一块送到巡城御史那,先打上二十大板,然后丢出去,放出消息说阳宁侯选定的好女婿在勾阑胡同眠花宿柳,我倒要看看他预备如何!若是他敢为难你这东城兵马司,一切有我!明天上午,我要听到这个消息传遍全城,看看陈瑛到时候是什么嘴脸!这个安仁打完之后,立时把人送到我那去看押起来……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吧!”
尽管安仁曾经听阳宁侯陈瑛提过杨进周无数次,但其中除了用兵上头才勇有谋,其余就再也没有了。陈瑛更在意的竟然是陈澜这个侄女,而不是杨进周这个身居高位的侄女婿——然而,听着外头那些吩咐,他在昏厥过去之前,几乎恨不得对陈瑛破口大骂。
这就是陈瑛眼中不过是婚前运气使然才身居高位,婚后事事都靠妻子的男人?
第475章 身败名裂(下)
一晚上的饮宴之后,阳宁侯府少了几个丫头,但总算是又恢复了平静。由于主人阳宁侯陈瑛还是外官,除却召见不用上朝,因而家下人也不用早起预备诸多事宜,再加上一晚上的忙碌,罗姨娘吩咐晚半个小时料理家事,因而除却必得要起床洒扫的,这大冷天不少人都偷懒晚起一会儿。于是,早上卯时过后才没多久,一个人影就气急败坏地敲开了二门,继而又惊动了当值的管事媳妇,一层层通报到了里头,直接把难得睡了一晚上好觉的陈瑛给吵醒了。
“究竟是什么事?”
大清早的来到书房,陈瑛的脸色自然绝对说不上好看。尽管这一次的当家做主给他换来了恶评如潮,但他终究是接手了原本就属于家主的有形无形财富,从要紧的总管管事,到次一等的采买厨房等等,全都换上了自己的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费明,就是他提拔的一今年轻管事,专管各处消息。
“侯爷,大事不好了!”费明知道陈瑛如今最讨厌被人叫一声三老爷,虽是心急火燎,但仍没敢触犯忌讳,见陈瑛冷冷瞪了过来,他慌忙低下了头,“东城兵马司那边送来消息,说是侯爷的幕宾安先生……”
“安仁?”若是其他幕僚也就罢了,可听到安仁的名字,陈瑛不禁悚然而惊,还得立时压下那种变色的冲动,沉声问道,“安仁怎么了?”
“安先生昨晚……昨晚去了勾阑胡同。”费明说到这里,哪怕不抬头也能感觉到陈瑛仿若针刺一般的目光,赶紧吞了一口唾沫就往下说道,“东城兵马司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昨晚上又带人扫了一回勾阑胡同,抓了好几个人,其中安仁和另一个秀才一块被送到巡城御史衙门打了二十大板。小的得到消息之后立时先赶去了那边,却得知那个秀才活动了上下被放了出来,安先生也用了些手段出来了,但眼下找不到人。”
陈瑛越听越怒,到最后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按在桌子上。他回京这些时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再加上安仁虽是有些野心,但终究人还乖巧老实,他就没去多理会,谁知道这该死地家伙会在这时候捅出这么大大的窟窿来!深深吸了一口大气,他才低喝道:“那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是,小的遵命!”
费明哪敢在屋子里多呆,慌忙快步往外走,可临到门口时就听到身后又传来了陈瑛冷飕飕的声音:“吩咐下去不许议论此事。要是敢违了命,那就不是净身撵出去那么简单了!”
等到费明连声答应后退出了书房,陈瑛不禁跌坐了下来。烦躁地用手抓着扶手,片刻之后他终究忍耐不住,重重捶了两下又站了起来,正要伸手去砸东西泄愤,他想起昨晚上罗姨娘的婉转规劝,终究又忍了下来,但脸上神情却越发难看。
“扶不上墙的泥阿斗……若是捱过了这几天,我绝不会放过你!”
然而,仿佛是雪上加霜似的,出去找人的人没能把安仁找回来不说,却带来了更坏的消息——不过是一上午的功夫街头大街小巷就全都传出了流言,道是阳宁侯陈瑛一手提拔就要妻之以女的一个幕僚,竟是频频光顾勾阑胡同的常客。不但如此竟有好事的把这位的喜好都一块曝了出来,什么进了门连前戏都不理会只管脱光衣服大干,什么只喜欢丰臀肥乳的调子,什么每次出入都是打赏丰厚……总而言之,尽管费明只是拣能听的在陈瑛面前说,但陈瑛一怒之下仍是掀了桌子。
闻听此言,罗姨娘倒是叫来陈清陈汉去劝一劝但陈清在书房门前就被里头那充满了怒气的大喝给吓住了,回去和二少奶奶许吟一说就立时打消了在这气头上碰钉子的打算。至于陈汉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来就讨厌安仁那说话的调子连走那一趟都不愿意,最后在罗姨娘又找来了之后,他索性就冷哼了一声。
“姨娘管这些闲事干什么?这个女婿是父亲选的,人也是父亲提拔的,好或不好总有父亲去管,我们去掺和什么!六娘虽不是你亲生,可总算是我的妹妹,想当初五姐就说要我好好查一查那安仁的根底,别让六娘所托非人,如今这当口曝出这事情岂不是最好,也省得六娘嫁过去受苦!总而言之,父亲的性子怎样,你也清楚,何苦撞上门去寻气受?”
“可是…”
罗姨娘一声可是之后,就遭了儿子的白眼,想想陈瑛这性子,她也就心灰意冷不再理会。于是,只可怜前院那些管事总管鸡飞狗跳,后院却是一片太平,就连作为当事者的兴娘也是一声不吭,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一般。
这事情传得如此之广,这天晚上,就有御史往上头参了一本。毕竟还不是陈瑛的女婿,人家也不说什么治家不严,矛头直指阳宁侯陈瑛在保举功臣时营私利己,似安仁这等品行的人也在保举功臣之列。而这奏折上到御前,恰巧次辅杜微方在御前呈报事情,于是,皇帝随口一问,性格最是严正的杜微方随口说了一句话。结果皇帝将那奏折留中,当时在乾清宫的不少当值太监宫女都听到了杜微方的话。
“如此品行不堪之人,纵使才学再好,那也是斯文败类,阳宁侯挑女婿的眼光实在是不怎么样!”
夜色之下的皇城逐渐安静了下来。千步廊中的各大衙门只留下了值守的官员,但文渊阁却仍旧灯火通明。不论是首辅次辅,还是剩下的其他阁老,亦或是行走内阁的其他人等,一个个都在忙碌着手头的差事。因而,当罗旭大半夜因事进来找杜微方的时候,也没有太多人在意,首辅宋一鸣也只是在得报时微微抬了抬头而已。
“杜阁老一句话,这才两个时辰,就连人在皇史庞查旧档的我都知道了,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遍全城才好,老夫不怕人说我过苛!”杜微方随手把罗旭要的那一摞东西递了过去,旋即冷笑道,“眼看都已经要是侯府的乘龙快婿,却还到那种花街柳巷,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这不啻是打岳家的脸,阳宁侯陈瑛怎么不是瞎了眼?”,“是是是,要说挑女婿,谁比得上杜阁老您的眼光?”
罗旭和杜微方熟悉了,自然而然就笑着打趣了一句,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崖岸高峻的次辅轻轻捋了捋那几缕胡须,竟是自负地一笑道:“若不是延庆人品纯良,别说他走出身侯府,就走出身皇族,我也不会放在眼里!所以,寒门未必都出才子,高门未必都是纨绔,这世上本就不该以出身论英雄,否则我杜微方当初怎么会取了你?”
这突然就转到了自己头上,罗旭少不得干笑了两声,也不敢在杜微方面前再多晃,又呆了一会儿就告退离去。等到这一晚上忙活完,把任务一交的他也没有回家补觉,而是饶有兴致地先到阳宁侯府转了一圈,见进进出出的下人都耷拉了脑袋,他不禁心情大好,索性又往韩先生那里绕了一圈,结果正好在门口和陈衍撞了个正着。
“陈小弟?”
“罗师兄?”
两个人都是忙人,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这会儿厮见之后一个熊抱,也不上别处去,陈衍索性就回了韩明益的地方。师兄弟两个拜见了师长,罗旭就把昨晚上杜微方那句话撂了出来,结果把韩明益笑得前仰后合,而陈衍则是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
“那是自然!小爷我可是美女倒在面前都不看上一眼,哪里像安仁那个连假道学都学不像的色中饿鬼?哼,便宜他了,这才二十大板,要是我,直接一阵板子把他轰出京城!”说完这话,陈衍突然想起了姐姐陈澜,又咧嘴笑道,“这下姐能放心了,六娘总算不用像四姐一样,嫁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男人!”
陈衍嘴里这么说,可当下午从安国长公主那里上完了武课出来,他特意去了一趟茶馆,听人说书的竟然现编了一首好词,他不禁跟着其他茶客大笑了一场,傍晚就去了一趟镜园,当笑话似的给陈澜讲了,回到定府大街的新家后,又对朱氏说了这么一场笑话,把老太太逗得哈哈大笑。然而,朱氏笑过之后,却在他的额头上重重点了点。
“别只顾着笑,是不是你看不得你三叔得意,设计了这么一场?”
“怎么是我!”陈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我才不会干这种事呢,再说我和那个安仁又不熟,天知道他出入那条花街柳巷,我也没那么多人手!总而言之,和咱们无关,老太太,您就和我一块看戏吧!”
这一场大戏也看得陈澜心情大好。一来是陈瑛吃了个根本连辩解都没机会的哑巴亏;二来是迫于舆论,陈瑛怎么也不会维持这段婚事。而且有了此事在前,料想某人短时间之内不会在光华庵露头,她手头的时间自然就异常宽裕了。
第476章 迫苏(上)
尽管这几日陈瑛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这些弹劾等等毕竟无损于他的勇将之名,但另一个人就不止是这么倒霉了。苏仪新官上任连一个月都不满,案卷等等都尚未熟悉,再加上此前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阳宁侯府的那桩案子上,他自然而然就忽略了其他事情。若是别人不在意也就算了,偏是他惹恼了顺天府尹王安乐,新任的通判胡胖子也因为陈衍的话而三天两头找他的茬,而陈滟去了一趟镜园,回来之后对他的态度突然截然大变,他更是郁闷到了极点。
因而,这一天打听到陈澜要去妙应寺许愿上香,他也顾不得顺天府那一揽子事,起了个大早就去了寺中等候。尽管这是座元代古寺,太祖晚年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心思重修了那座白塔,因而使这里复了妙应白塔寺的别称”但坐落在阜成门大街上的这座寺庙并不算占地广阔。更何况得知陈澜这位海宁县主要来上香,主持和一应大和尚早已净寺,若不是苏仪打着顺天府的旗号,早就被这些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大和尚们赶了出去。
即便好说歹说留了下来,可那些和尚们都不大待见他这个跑出来搅局的,别说一杯热茶,就连一个招呼他的知客僧或是小沙弥都没有,只晾着他在外头站着。十二月的京城自然是极冷,他虽是穿着厚厚的大袄,外头还裹着一件羊皮大氅,却仍是只觉得从头冷到脚跟,到最后干脆是跺脚取暖。可就是这样,还有个小沙弥蹭蹭蹭地跑了过来。
“苏推官”待会儿镜园里头的贵人们就要来了”那都是女眷,就算你说顺天府有公事,杵在这正殿门口做什么?您要是想逛就去后头逛去,师傅们抽不出空来陪你!”,这两句硬梆梆的话一丢,那小沙弥立时跑得没了踪影。苏仪心头气恼,可一来也不想在这儿自讨没趣,二来更怕打草惊蛇,于是只能依言去了后头。结果到了地头他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他这人并不喜欢那些寺庙道观,这白塔寺还是头一次来,那远近闻名的白塔并不是位于寺后,而是在寺〖中〗央,那后头是一座huā园,可如今隆冬之际一片荒凉,站在那儿除了吹西北风,没有第二件可干的事。
巳时三刻,镜园的车队就出现在了妙应寺山门。因陈澜如今身怀六甲,随从的妈妈丫头就有十几个,再加上扈从的亲随等等,林林总总竟有三十余人,迥异于平时出行的低调。早早净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