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太子一口一个劳碌命,杨进周想到这些天自己忙得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一时为之气结,竟是再也忍不住了:“不错,臣等都是劳碌命,就连陈衍小小年纪这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是啊是啊!”太子竟是分毫没察觉到杨进周这话内含讥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杨大人你们这些忠心为国的臣子,这才是我大楚之福嘛!”
“那殿下你呢?”
“我?那当然是将大事托付于可信之人。”太子侧头瞥了一眼杨进周,竟是似笑非笑地轻轻颔首道,“身为东宫,事事鞠躬尽瘁亲力亲为,绝非天下之福。杨大人以为然否?”
镜园惜福居正房。
天气阴沉沉了一早上,看似仿佛随时随地会下起雪来,可到了午后却反而放晴了。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下来,透过朝南那糊窗户的高丽纸,点点滴滴钻进了室内,让屋子更敞亮了几分。陈澜正和江氏说着针线绣法,当一个身影撞开门帘冲进来的时候,她猛然抬头,那到了嘴边的呵斥却化成了一声喜悦的惊呼。
“四弟!”
“姐,我来了!”陈衍三步并两步冲到跟前,随即在陈澜面前屈下一条腿跪下,竟是忘情地抓住了她的手。紧跟着,他才醒悟到江氏也在旁边,忙侧过头去乖巧地问好道,“伯母,不是外头的人不报,是我跑得比谁都快,所以也没通报就径直闯进来了!”
“你呀你呀!”江氏笑吟吟地把陈衍揽了过来,见他喜气洋洋,她心中一动,立时看向了陈澜。果然,陈澜放下手中那绣架,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事情都了了?”
“那还用说,大功告成!”陈衍一下子蹦了起来,神采飞扬地说道,“听说今儿个在奉天殿里上演了一出好戏,只可惜我没份进去瞧不见……哎,我一大早就去了师傅那儿,可她愣是说什么都不带我进去,还叫来了几个人把我看死了。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对了对了,姐夫伴驾去西郊大阅了,罗师兄好像紧赶着去江南了,萧大哥出城去接镇东侯了,总之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
听陈衍得意忘形之下,连天下太平这种字眼都当成了形容词,陈澜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心头这一块石头却终于落了实地。她没有去问某些人是什么结果,因为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无论是陈衍还是杨进周,抑或始终在谋划的罗旭,始终在出力的萧朗,始终隐身幕后的太子,都不会任由那些阴谋者全身而退。
“娘,元宵节咱们一家去看灯吧!”见江氏只一愕就欣然点头,陈澜又看着陈衍,面上渐渐露出了追忆之色,“小四,你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元宵节么?”
“当然记得,这可是我第一次和姐一块去看灯会!”说到那一日,陈衍也是悠然神往。说起来,如今的这许多缘分,仿佛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陈瑛末路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满城大索刺客的光景不过是日后的谈资,但对于阳宁侯府来说自然绝非如此。尽管陈瑛遇刺,但这儿并没有多少人守卫,无论是谁都是进出自由,因而外头的消息自然源源不绝送了进来。朝中那些变故即便不说了若指掌,但这种关键时刻,罗姨娘终于拿出了从前在云南时的精明干练来,威国公府的渠道、侯府的铺子、甚至她还亲自驱车去了一趟镜园,奈何彼时那边尚未解禁,她远远张望着见还有兵卒就退了回来。反倒是陈汐听说之后亲自去了一趟镜园,一直盘桓到晚上才回来。
转眼就是正月初五,一直靠参汤吊着的陈瑛终于醒了过来。浑然不知自己昏迷的这五日,正是京城尘埃落定的五日,他自是一醒过来就立时叫人,待到陈汉闻声到了跟前来,他便费力地开口问道:“怎样了?”
尽管只是短短的三个字,但陈汉哪里不知道父亲最牵挂的事,犹豫片刻,终究摇了摇头。见陈瑛眼神中的期冀之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他便低声说道:“爹,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情,等你好了再说也不迟。”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覆住了。见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被窝中伸出了手来,他唯有暗自叹息,迟疑了好一阵子,终究不知道从何开口。就当他打算含含糊糊蒙混过去的时候,只听到后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一瞧,却见是罗姨娘从后头上来,脸上表情很有些不好。
“四少爷带着六少爷来了。”
听说是陈衍带了陈汀来,陈汉心头一惊,扭头见父亲一下子面色狰狞,他竟是说不清楚心头是恼恨还是无奈。要说对长房,他素来是感激多于反感,可这时候陈衍上了家里来,这不啻是在父亲的伤口上又插了一刀。他想了想就站起身来,可下一刻就看见一个人影进了门来。不是预料中的陈衍,而是只有孤孤单单的陈汀一个。
尽管和这个嫡出的弟弟说不上多亲近,可陈汉还是起身上了前去。果然,陈汀有些生硬地行过礼后,就低声说道:“四哥说,他就不进来了。”
徐夫人去世多年,尽管头上没了正房夫人这座大山,可罗姨娘这几年的日子说不上惬意,但昔日恩怨也淡了。见陈汀气色很好,衣着体面,知道朱氏确实是真心疼这个孙子,她不禁暗叹一声,犹豫片刻就让开了路,也没有说话,只是朝床上指了一指。陈汀偏头张望了一眼,一步一步冲床前走了过去,待看到躺在那儿憔悴得不成样子的陈瑛,他的小脸一下子白了。
“怎么,一直给别人养着,就连我这个爹都忘了?”陈瑛竭力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陈汀一丝不苟地磕头行礼问好,可随即就退到一边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有心再嘲讽几句,可身上那几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痛,实在不想说话,他只能愤恨地冷哼了一声。知道陈衍就在外间却避而不见,他索性也不看陈汀,只径直把目光转向了陈汉。
“外头究竟怎样了!”
发现陈瑛说完这几个字,就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似的在那儿剧烈喘息了起来,陈汉挣扎了许久,终究走上前去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轻声说道:“皇上病体无恙,只因倭国和朝鲜刺客,因而申斥了刚回京的镇东侯,只命其入主中军都督府,没有加封。朝中多位大人受了申斥,不少被贬辽东和缅甸,朝鲜使臣和倭国使臣都被赶了回去。宋阁老去祭陵了,晋王正在闭门准备婚事。”
尽管陈汉已经有意淡化那场朝廷风波,但陈瑛是何等敏锐的人?这其中不少事情他都有参与,那时候和晋王还没翻脸时,他更是听晋王隐隐约约提过皇帝病情相当不好,如今陈汉竟说皇帝病体无恙,这又代表着什么?想到这里,哪怕明知道不能妄动肝火以免伤口恶化,他仍是握手成拳使劲捶了一下床沿,随即才失魂落魄地软倒了下来。
“爹,爹?”
“去把陈衍叫进来。”陈瑛艰难转头,见陈汉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猛然间提高声音喝道,“叫他进来!”
陈汉看了一眼两眼满是血丝的父亲,心中倏然明白了过来。于是,他再没犹豫,转身站起就大步出了屋子。待到了外头,见陈衍坐在那儿淡淡地喝茶,他就上前几步低声叫了一声四哥,见陈衍抬起头来,他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三叔这会让想见我了?”陈衍放下茶盏,见陈汉面露尴尬,他皱了皱眉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三叔可是已经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见陈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陈衍心中冷哼了一声,可当看到门帘一动,却是陈汀可怜巴巴地出了屋子,他不由自主地心一软,犹豫片刻就没好气地说道:“这样,你进去对三叔直说。他不用胡思乱想,他遇刺的事情是宋一鸣干的,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换做别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他但使捱得过这一关,那就看皇上圣裁,若是……我和我姐也不会落井下石!”
话已经说到了点子上,陈衍也就懒得在这地方再磨,上前拉起陈汀就淡淡地说道:“想来你也知道,三叔见了我,只怕这剩下的半条命也得送了,所以我这就和六弟走了。若有事你让人捎个信过来就成,寻医问药的事情我可以搭手,其余的我就无能为力了。”
见陈衍拱了拱手,随即就这么不管不顾出了门去,陈汉想要开口叫住他们,可声音却硬生生就这么堵在了喉咙口,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人扬长而去。良久,他才满面沮丧地回了房,见床上的陈瑛就这么盯着自己,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照陈衍的话如实道来,却不料父亲不怒反喜,竟是就这么哈哈大笑了起来。
“陈衍,还有陈澜,你们今天可以装孝悌,可别以为这就赢了!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就好比老太婆当初没想到我竟能翻身袭爵,就好比我没想到你姐弟俩能覆雨翻云,只要我没死,将来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就算我死了……”他倏然扭头看着陈汉,竟是满脸的狂热,“陈汉,你给我记住,陈衍既然开了口,就绝对不会打了自己的脸。你一定要……一定要……”
见陈瑛说着说着,喉头仿佛堵住了似的,整张脸涨得一会红一会白,陈汉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把人扶住。可他正打算帮陈瑛顺气的时候,却不防陈瑛紧紧扳住了他的肩膀,那脸上说不清是狰狞还是愤怒。然而,陈瑛那话语在喉头阻塞了许久,最后整个人竟是一头栽倒在了他的身上。面对这突发情形,他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叫了两声爹之后,发觉父亲没有任何反应,他立时扭头看着罗姨娘大叫了起来。
“姨娘,快去叫大夫,快去……还有,把四哥和六弟请回来,快!”
那边厢陈衍拉着陈汀走得飞快。尽管沿途不少旧家仆纷纷过来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但他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墙头草,只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让他有众多不好回忆的地方。然而,他才出了二门招手唤马车,后头就有人大呼小叫地一路追赶了过来。他回头一看,就只见来的是一个大脚婆子,还没站稳就嚷嚷道:“四少爷,六少爷,五少爷和姨太太请二位留一留,老爷……老爷不好了!”
面对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陈衍忍不住怔了一怔,待确定这并不是别人胡言乱语寻自个开心,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见陈汀拽着他的袖子,整个人仿佛发起了抖,他忍不住轻轻摩挲着陈汀的脑袋,旋即扭头冲那婆子看了过去。
“回去!”
陈衍再次抵达庆禧居的时候,听到房里传来了罗姨娘的嘤嘤哭声,看着那一个个如丧考妣的下人,他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一眼四周已经看不到的那一棵百年大树,忍不住在心里哧笑了一声。这是他搬出来之后头一次回到这里,有道是物是人非,可这里却是人是物非,可当初雄心勃勃把这儿变了个样子的三叔陈瑛,怕是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只不过,对于最是热衷名利的陈瑛来说,与其被皇帝清算总账,还是这么死了更干净。死了那些恩怨便一了百了,不会再牵扯到下一代去,前提是陈清陈汉别犯糊涂!
同一天里,阳宁侯陈瑛的死讯便在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中散布了开来。这并不是太大的意外,一早太医院中就有人说过陈瑛活不了多久,即便如此,摇头叹息的人仍是少过了幸灾乐祸的人。消息送到朱氏那儿,朱氏信手摔掉了手中的佛珠,笑了三声便泪流满面,而得知消息的陈澜却是面露怔忡,低头看着已经明显有些隆起的小腹。
终于完全尘埃落定了么?
第五百一十五章 弄璋弄瓦
随着太医院那几个太医扎堆似的到来,镜园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尽管真正需要帮忙的不过是内院早已预备停当的那几个妈妈和媳妇,可夫人要生产的节骨眼上,谁能就眼巴巴看着?于是,哪怕连花匠园丁等等一流,也是张头探脑抓着人就询问里头如何,奈何除了真正在产房里头守着的,其他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而哪怕是真正在产房里头等着的人,这会儿也决不能说是轻松愉快。安国长公主和江氏紧挨着坐在榻上,每听到里头的低声呻吟,两人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再加上这天气本就热,两人的额头都是湿漉漉的,衣衫早已贴在了身上。进进出出的云姑姑和柳姑姑时不时就会被两人逮住问个究竟,可到底是都不敢打包票。
就这么捱了小半个时辰,安国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了,竟是霍然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里头看着!这叔全正好不在,要真是阿澜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她!”
江氏还没伸手去拦,就只见安国长公主径直进了最里间,她不由得愣了一愣,想了想就站起身打算跟进去,心里却不由得叹息。自己从前生杨进周的那会儿,羊水先破,随即的阵痛虽没经历多久,可依旧是煎熬,杨进周下地那会儿,她几乎没什么力气了。如今陈澜也是先阵痛,羊水破了好一阵子却没动静,同样是煎熬。只希望老天爷看在这孩子一贯心善的份上,让她顺顺利利过了这一关。
然而,她还没进里间,就只听身后砰地一声,扭头一看,却见是满头大汗的杨进周。不等她开口,那人冲她叫了一声娘,随即就三步并两步地奔进了里间,下一刻,内中就是一片鸡飞狗跳。她看着里间正摇头,冷不防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太太。”
回头见是庄妈妈,江氏不禁一愣。今天安国长公主一来,带来了好几个有经验的妈妈,再加上曾经伺候过皇后生产的云姑姑柳姑姑,她也就把庄妈妈放在了外头主持,没想到这会儿人竟是进来了。想到刚刚杨进周刚进去,她耶顾不上拦人,只得慌忙开口问道:“怎么,可是全哥回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也不能说是出事……”庄妈妈犹豫片刻,就索性直说道,“老太太不是和夫人商量好了,道是生怕阳宁侯太夫人担惊受怕,所以等孩子生下来再到那边去报喜么?可老爷刚刚进来的时候心急火燎提了一句,说是让我预备一下,待会四少爷要和阳宁侯太夫人一块过来。”
“什么!”
情知阳宁侯太夫人朱氏身体不好,万一有事受不得刺激,江氏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尽管急得团团转,她还是只能让庄妈妈赶紧抽调人手去准备,自己则是匆匆进了里间。见是杨进周正握着陈澜的手半跪在床前,那边安国长公主正在亲自给陈澜擦汗,而陈澜虽是满头大汗,面色却还好,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说什么,上前就把安国长公主拉到了一边。
“长公主,待会衍哥儿要奉了阳宁侯太夫人过来。”
“这个臭小子,他好歹还正在服着齐衰呢,这时候他跑来添什么乱!”安国长公主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原本就是怕他听到消息露出端倪,惊动了那位太夫人,所以才有意瞒着,看来他是早有准备,在镜园里头安插了钉子呢!”
安国长公主这声音不低,正强自忍耐着那一阵又一阵剧痛的陈澜听在耳中,得知连朱氏也要一块来,不禁更是一手死死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另一手紧紧攥住了杨进周。恍惚之间,她依稀听得人说了一声开了五指,心头终于稍微松了松。
“澜澜,别着急,我在这,我就在这……”
听到杨进周那语无伦次不停重复的声音,陈澜虽然很想笑,但却哪里笑得出来,只得无力地横了他一眼。她只能竭力想着这几年间的一幕一幕,竭力想着那些温馨的高兴的痛苦的悲伤的往事,竭力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听到云姑姑大声嚷嚷说已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