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鳝行波……你可愿意?”
简昆仑曾见他施展一种怪异的功力,两次均能脱开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里即已料定,那种功夫必属于传闻中的金鳝功。乃是内功中极难运用的一门异功,想不到果然猜对,这时听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当下一口答应下来。
二先生见他答应,更是高兴。忽地感叹一声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无妻无子,连个徒弟也没有……咦,很好,你就当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当是随便的几句话,但是他却十分认真,瞪着一双眼睛,满脸的渴望神情。
简昆仑一笑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对你一无了解,岂能拜你为师?再说……令兄与我仇深如海,我岂能与你有师徒之谊?”
二先生这么一听,顿时为之一呆。
“噢……这话倒也是有些道理,这……”
一面说,来回不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脚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与他的事,我不管,这样总好了吧!”
“不行,不行……”简昆仑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与我为敌,你又站在哪一边?”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只手在头上连连搔着。
简昆仑看在眼里,着实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为难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其实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与我为敌,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二先生看着他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皱起了眉头,很是不乐的样子,天知道,柳蝶衣虽与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亲情并不融洽,其间更多外人不堪闻问之事,一提起他来,二先生着实的伤心了,先时的兴头,顿时为之瓦解冰消。
简昆仑见状,心里已有所见。
二先生默默无言地走向一边坐下来,像是很苦恼。
简昆仑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龄相差甚多,一样可以交个朋友,结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当然可以互相传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听之下,瘦白木讷的脸上,立时绽现了笑容,片刻之后,情绪又自变了,一时连连点头道好。
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不禁骤生无限感慨。
对于眼前这位柳二先生他虽不尽了解,却已有了初步认识,看来他虽天生美质,对武学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创新,却以生性过痴,看不开一个所谓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击之后,心灵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弃,落得眼前下场。由此而观,柳蝶衣对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见得全是恶意,实在是以二先生这般形样,已万难独处生存,便只好拘禁身边,听其自便,自生自灭了。然而,二先生毕竟不曾严重到心灵丧失,全无知觉地步,却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时候。这时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虚彷徨之时,便只有昔日恋人宫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宫小娥的头骸,便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许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迁的唯一理由……事实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人生对他来说,已再无新意,已然到了尽头……这时候,简昆仑的忽然闯入,对他来说,该是一件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与人相处的应对举止,即使在此一霎间的清醒时候,也不知如何应对,才致语无伦次,时现迟钝了。
正因为对他有此一番认识,简昆仑才对他更生同情。
这样的一个人,对简昆仑来说,其实不难控制,换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机利用,以之为手中棋子,用为柳蝶衣手足自残的恶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击……那却是卑鄙下流的,简昆仑绝不屑为。
他所想到的却是,如何对眼前这个精神失常,心灵破碎的人,施以温暖,让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里,不再忧伤,庶几乃能使他感觉出人生另一面的意义,或许这么做终将无济于事,却是简昆仑所不能为力的了。
对于柳二先生,简昆仑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于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脱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对方是一个精神失常心智残缺的患者,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除去爱的关怀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于仁者风范。
有了这个主见,简昆仑的心反倒轻松宽释了。
“来,我们到院子里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门八式的第一招无风自动教给你可好?”
说时身形略摇,翩若飞叶地已落身窗外。
他这里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时,二先生却已直立当前,身法显然与自己不差先后,这番寓动于静功力,俨然大家身手,妙在动静之间,竟是丝毫不着形迹,分明已入极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绝非自炫,一派真挚地向对方脸上望着,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轻功如此高明,想来较诸令兄,也是不差……”简昆仑含笑道,“这样你学我的空门八式之后,施展起来,更是妙用无穷……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开始吧!”
说完,他随即将第一式无风自动施展开来。按空门八式此一禅门身法,乃为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无影迂回、咫尺乾坤、星月双抱、残阳晚照、满树菩提八式所合,简昆仑说得容易,其实若无上乘轻功根基,兼以纯实内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一经熟练之后,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虚实不测之感,端视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敌人轻重不等甚而致命打击。
柳二先生这一霎神清智明、显然别具慧根,前后观望了三次,简昆仑只不过指出了两三个关窍所在,他便霍然贯通,简昆仑原以为整个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内传授完成,如此看来,顶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兴致很高,一口气领会了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三式之后,兀自不能自已。
简昆仑惊讶之余,待将余下的几式乘着兴头一并传授给他,忽然觉出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异,只见他两眼发直,面现木讷,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他面现狰狞,在简昆仑简直做不出任何反应之前,冷笑一声,一掌直向他脸上劈来。
二人相距甚近,闪躲已是不及。情急间,简昆仑只得出手,与他硬接一掌。
双方掌力方接,简昆仑即觉出对方掌力柔弱无力,方自觉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为巨大力道,已自反弹而出。
简昆仑方自觉出,对方施展的正是所谓金鳝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时化解,定受其害,当下不假深思,即行随着对方这股弹出的力道,飞跃而出,刷地落向墙头,再次翻身,已自滚落自己院墙之内。
饶是如此,却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时之间全身上下,有一种特殊感觉,仿佛涨满了气血,随时都将会爆炸开来,这番滋味,好不难受,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颇似重心不稳的那般模样,竟自坐了下来。
耳边上隐约听见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厉呼叫声音,随着声音的起落,间杂着凌厉的掌风,以及树木折断、假山倾倒的巨大声音,声势好不惊人。
敢情是对方神经大肆发作了。
这次的发作,竟是这般厉害,大异于简昆仑平日所见,虽然相隔甚远,其间还间隔着一堵高墙,却也能感觉出惊人声势。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脚踢。随着他挥踢而出的拳脚,每一次都发出巨大的声响,间和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叫声音,真正吓人已极。
渐渐地,呼叫声愈见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却是巨大的喘息声,他必已十分微弱,接着连喘息声音也听不清楚,却传过来二先生宛似断肠的声声呼唤:“小娥……小娥……
我的……贤妻啊……”
虽是喃喃自语,静夜里却隐约可闻。
简昆仑心里一惊,却是因为贤妻二字。
一个骨碌待将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却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来。
长帔在风势里微微作响。
眼前这人,有着高颀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视之下,灼灼有光。
乍见之下,简昆仑由不住吓了一跳,只以为是鬼魅当前。这人竟能毫无声息地出现自己当前,当然绝非易与之辈。
眼前人,除了一张脸外,整个身子连同头上长发,全在一袭长帔掩饰里。
那张脸却是并不陌生。简昆仑一经细认之下,顿时为之大吃一惊。
“柳蝶衣!”
面前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正是此间主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见,这张脸其实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记忆,永远也不会忘记。想不到他竟然会亲自来了。双方敌对立场,已是十分明显,柳蝶衣此时的乍然出现,莫非显示着他对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这个突然意念,电也似地自简昆仑的心头闪过,才会脱口直呼,叫出了对方名字。
多年以来,人前人后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尊称,乍聆下,这声,“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胆子不小!”他用着惯常的低沉声音,缓缓说道:“就是令尊简冰在此,也当称呼我一声先生,你……”
简昆仑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来,这才觉出前此与二先生互对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韧劲力道,兀自存留体内,并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脸上,不由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来的恰是时候,正逢着简昆仑为二先生掌力击弹的一瞬,尚不知悉他们双方融洽的一面,否则又将是一副如何嘴脸,却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为他奇妙掌力所伤,想要复元,最好躺着不动,或是你……”
语势方顿,左手急速抡起,向着他倒地的身子虚按了一下。
顿时即有一股巨力,蓦地击向简昆仑平躺的身躯。
本能上,简昆仑屈居劣势,已难反击,却也不甘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迎着柳蝶衣的掌上劲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疾滚,已自握住了身后长剑,挺跃之际,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这一掌,其实并无伤害之意,却似为他解除了先时滞留未去余劲。
一念之间,简昆仑才自止住了一时激动,那一口月下秋露总算没有贸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里,不觉莞尔。身形略闪,向着半月轩室内飘进。简昆仑略有迟疑,随即跟进。
堂屋内灯盏未熄,映照着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却已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端正落座。
简昆仑一言不发地向他看着,在未曾知悉他来此的目的之前,暂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雷文没有把这里的规矩告诉你?”
“什么规矩?”
“住在这里的规矩!”柳蝶衣脸上显然现出了不悦,“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里任何地方,不经专人引带,是不能随便走动的。”
“那只是你们的规矩!”简昆仑冷冷一笑,“我并不是贵门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说得好,就算你是这里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应当遵守的规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说时简昆仑已在主人对面坐下来:“说得明白一点,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囚犯,一个待死的囚犯,难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着:“我并没有说过这些话!何况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可是我却并不自由,仍然在你们软禁之中。”
“这就很不错了!”
柳蝶衣一只手按下了头上的风帽,现出了披散着的一头棕色长发——用一根晶莹嵌金的玉带束着,显示着他不同于一般常人的气质。
接着他缓缓说道:“你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不碍事了,复元得很快……”
“谢谢你的挂心。”
“谷青松来过了?”
“谁是谷青松?”接着他随即明白,点点头说,“那位为我看伤的先生?他来过了,谢谢你。”
“这样就好,他的医术很好。”柳蝶衣点点头,“尤其擅治一切疑难大症。”
“但是……”简昆仑微微一笑,“对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并不能医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顿不做声。过了一会,他才微微扬了一下长长的眉毛,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
“你是个很细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错,我是病了……”
说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片凄凉,却微笑着说:“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简昆仑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没有说!”
“你的神态已告诉了我!”
微微一顿,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经知道,饮誉天下的神医黄孔,已经被我请来这里……”
黄孔二字一入耳里,简昆仑顿为之暗吃一惊。
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药,保住了父亲当年因腿疾而恶化几至元救的性命。父亲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誉为当今第一神医妙手,想不到他竟为柳蝶衣请来这里。那个船泊中途被迎接而来的红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虽然如此,简昆仑却并不以为柳蝶衣的病势,真的就已痊愈。这些,只凭着他对柳蝶衣的神态直觉观察,即可测知。
然而,他却不必当面点破。
聆听之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柳蝶衣说:“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天里,看破了这附近阵势,实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一墙之隔的飞红小筑,你不宜再往,刚才你已经尝到了厉害。再一次说不定你将失去性命,那个人是个疯子,武术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与之抗衡,你要特别小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简昆仑点点头说:“我会记住你的忠告,谢谢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刚才说你是一个待死的囚犯。这句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一个我们的敌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今夜来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这句话!”
简昆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柳蝶衣说,“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说不定你已经死了。”
简昆仑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认为如此,我随时与他再决一战!”
“你会有机会的……”
柳蝶衣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态度,你以为还能继续活下去?”
简昆仑心头一惊,柳蝶衣的话,他还不十分清楚。
说话的柳蝶衣,却已缓缓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选择与我为敌的路,你应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说时,他已缓缓自位子上站起,转身向外步出。
简昆仑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却有阵阵花香随着和风飘送过来。
柳蝶衣转过身子,向他静静地看着,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领教一下你的剑吧!”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简昆仑一时大为紧张,呆了一呆,颇难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杀死我,要是你能的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剑,给你三招的时间,三招之内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风萧飒,长衣飘飘,柳蝶衣甚是潇洒地笑着,其实极其自负。
简昆仑心里暗自吃惊,想不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有此一手……看来他口蜜腹剑,实则心怀叵测,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迟疑了一下,简昆仑随即掣出了身边长剑。
“在下遵命!前辈请出剑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伤势尚未全好,我姑且让你三分,就用这双手吧!”
简昆仑聆听之下,没有吭声。这是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奇耻大辱,但是对于柳蝶衣这个风传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暂作例外。心里正自盘算,待将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长帔里抖出了双手。
“来吧,让你三招!”足下一转,呼然作响声中,已到了简昆仑右侧,观其身势,翩若惊鸿。妙在一动即静,看来全无形迹。
“那就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