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昆仑原可透出指力,伤其经脉,抑或就此施展内气真力,点了他的穴道,但是两者任使其一,对于周山这般并无内功造诣的人来说,都将构成一定伤害,轻者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重者,哼哼……他这个人,可就难免要落个终身残废。
这可是简昆仑所不愿意的!
彼此初次见面,更无深仇大怨,可是犯不着,却也不能不给他个小小惩罚,戒其轻浮。
“哥儿三个下去了两个,你也不必例外,天气太热,这就进去凉快凉快吧!”
话落,手起。
呼噜声响里,周山偌大身子,已飞身而出,扑通一如前状,跌落荷池。
旋踵之间,哥儿三个分别都成了落汤之鸡。
大家伙不用说,爆雷也似地叫起了好来。
欢声未已,只听得哗啦水响之声,周山原已坠落于水的身子,竟自又腾了起来,扑通一声,水淋淋地跌落廊内。这一下,较诸落水的那一下不知重了多少,只摔得他哎哟连声,简直爬都爬不起来。
大家伙可全都傻了眼,怎么也想不通,他又是怎么能由池子里一跃而出?
艳阳一抹,金子也似的洒落地上……
七老太爷正慢条斯理地收回了他的长长鱼竿。
简直没有人注意到,周山的水中而起,竟然与他有关,却是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眸子。
显然是七老太爷早已在座。
帘卷一扇,凭栏而倚。手中钓竿不过是玩儿那般的随意一抡,便自钓起了周山这条大鱼,妙在隐而不现。由于他的座处,只是侧面一角,加以出手极快,竟瞒过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先时落水的二人,相继都由水里爬起,三个人对看一眼,再无玩耍之心,真正是一点儿也潇洒不起来了,便一声不吭,相继搀扶而去,赢得了身后哄堂大笑。
朱蕾终于揭下了脸上的面纱,却是在只有简昆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地方也略有变更,这里是居处的雅致客室。
飞花片片,时有小风。
借助于那一排参天古松,遮住了骄阳一片,自此洒落而下的大片阴影,纵然在盛暑之中,却能有却暑的凉意,十分难能的了。
轻轻用如贝之齿,咬着青花细瓷的盖碗旁儿,朱蕾似笑又嗅,静静地向对方瞅着……
聆听过简昆仑的一番大道理之后,偏偏她就是倔强地不依不饶……
低下头微笑了一下,眼神儿可就落在了穿有绿花缎子弓鞋的一双脚尖上。水红发亮的缎子,上面绣着整只凤,凤的眼睛,石榴子儿那般透明的红,敢情是小小的一粒宝石……就是那些五彩的翎毛也都光彩斑斓得闪闪生光,十足的出自深宫那些老嬷嬷的一双妙手,世面上哪能看见?
“今天的事,以后万万不可,玩笑事小,若是为此坏了大事,可怎么是好?”
简昆仑暂时顿住话题,见她不答话儿,便自又道:“我们的行径,避之尚恐不及,哪里还敢招摇,这么一来,全客栈都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要是其中有敌人的奸细探子,今天就休想太平了……”
朱蕾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含着一抹子笑,大方却俏皮地向他望着,这副姿态,终令简昆仑无以奈何,便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只眼睛静静地瞅着……简昆仑忍着想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很多事情,你根本都还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免得吓着了你,总之,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只要稍有疏忽,公主殿下……你自己想想吧!”
朱蕾微微一笑,终于启齿道:“听你口气,好像我爱惹事似的,刚才情形你也看见了,能怪得了我吗?那三个混球儿,是我叫他们来的吗?”
简昆仑被她这么一驳,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讷讷道:“你的话倒也有理,只是……
难道你不能避开?”
“避到哪里去,要是他们还跟着呢……”
“这……”
简昆仑摇摇头,只是叹气。
朱蕾望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含着笑说:“好了,我知道就是了,反正呀,以后没事就少出门,锁在房子里不出去总行了吧?”
简昆仑苦笑道:“即使这样也不安全……”
朱蕾白着他,娇哼了一声:“那怎么办吧,干脆杀了我就没事了。好不好!”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真有春风芙蓉之美,简昆仑目注之下,亦不禁心旌摇动,有些儿情难自己,以往,即使在面对时美娇那等绝色佳人之时,也不曾使他有过类似眼前这种微妙的感触,真正是莫名所以……一时间,只管睁着两只眼,痴痴地向对方望着,正直的脸上,一片酣红。
朱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倏地转过念来,哼了一声,娇靥间一片羞赦,慌不迭把视线移向一边。却是,那个人像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睛,犹自向自己盯着,朱蕾终是不能自已地站起来,走向窗前……
正有一双蝴蝶,在窗前翩翩飞着……这感觉好邪气……好腻人……
蓦地,她转过身子来:“你……”
简昆仑总算熬过了前所未有的那阵子别扭劲儿,虽只是一霎间事,却也心鼓频催,直似着了魔相那般,猛然间的反省过来,直似饮下了一大口的冰露……却是好险……
两双眸子对在一块,简昆仑不胜愧疚地垂下了头。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踏碎了眼前的寂寞。透过敞开的轩窗,三个人的影子,踏过长桥,正向着这边走来。为首二人,是一双青衣小厮,各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块绸子,不知是什么家私,身后跟着个头戴瓜皮小帽,一身大红衣着的老人,对于简昆仑来说,却是绝不陌生。
“这些人是……”
“冲着咱们来的!”
朱蕾忙即转身,待回房里。
简昆仑说:“不必回避!”接着说,“这人有些古怪,说话小心,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凡事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面前。
即闻一人出声道:“简先生在么,我家太爷亲自拜访来了。”
简昆仑看了朱蕾一眼,过去开了门,即见七老太爷迎面站立。
笑了两声,七老太爷抱拳道:“幸会,幸会,简先生力惩狂徒,义举可风,老朽不揣冒昧,特来造访,还望不要见责怪罪才好。”
对于此人,简昆仑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昨夜。今晨见他两度施展身手,显非易与之辈,对方既然一力攀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老太爷大客气了,还没请教大名上下……”
七老太爷呵呵又笑了两声:“老朽姓熊,早先在冀省从商,行七……”
“这么说便是熊七先生了?请进来坐下一谈!”
说时闪身让开。
七老太爷道了声:“有僭。”便自迈步进来。两个青衣小厮,依然手托盘子,侍立门外。
朱蕾已将面纱重复戴上,这个动作刚刚做好,七老太爷已同着简昆仑走进来。
“哎呀呀,这可就失敬了……”
七老太爷一面抱拳,却把一双眸子看向简昆仑:“这位姑娘是……”
简昆仑心里一愣,不及出口的当儿,朱蕾已含笑说道:“我们是哥哥妹妹,我叫简芬。老先生是……”
这番出口,倒是解了简昆仑一时之围。
原来简昆仑亦打算暂以兄妹相称,只是碍于朱蕾身分,终不便僭越自称。想不到朱蕾兰心蕙质,竟然抢先出口,免除了他心里的顾忌。
当下便代为引见道:“这位是熊七先生,这里的人,都以七老太爷称之。”
七老太爷啊哟一声,欠身道:“不敢,不敢,这个称呼在贤兄妹面前,可就不敢当了。”
虽是隔着一层面纱,朱蕾却也把这个熊七老太爷瞧得十分清楚。只见他全身上下,佩件十足,珠光宝气,十分炫目。尤其是十个手指上各戴着一枚不同的宝石戒指,闪闪生辉,特别刺眼,就是豪门巨户的妇道人家,也不兴作如此打扮,他一个老爷儿们,竟敢如此标新立异,实在令人奇怪……
双方落座之后,七老太爷一双眸子在朱蕾身上打了个转,落向简昆仑。
富态十足的样子,笑了一笑:“刚才贤兄妹惩罚三个坏蛋,简小姐的风趣机智,尤其令老朽佩服,简直是妙极了……哈哈哈……”
朱蕾道:“原来老先生都看见了?”
简昆仑一笑道:“岂止是看见了?”目光向着七老太爷微微一扫,后者立时有所领悟,便自呵呵笑了起来。
“我知道那一手三脚猫儿,定当瞒不过简少侠你的法眼,怎么样,可不是就被你看见了么?见笑!见笑!”
说时,熊七太爷又自抱手拱了一拱,十只戒指,每有异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蕾不明所以,只把隔有面纱的一双眼睛,转向简昆仑,轻轻唤了声:“哥哥……”
想是等待着他的有所说明。
这声亲切的称呼,出自九公主的芳唇,揉合着几许情意,当真是无限受用。即使隔着那一袭薄薄面纱,却无碍于他们的眼睛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常常在此细微之处,每每传神受用。简昆仑即使武功内涵,已臻上乘,到底年少有情,这一声哥哥的昵称,当真喊动了他的心……
“啊……”恍惚里他才自警觉,却已脸色绯红。
“到底是怎么回事?哥!”
小妮子冰雪聪明,这一声后来的称呼,字音拖长,自然而亲切,便是真正的兄妹之情,也不过如此。
看在七老太爷眼里,只是微笑而已。
简昆仑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昨夜、今日,自从发觉了对方的女儿之身后,想不到自己感情里,竟会有了如此微妙的变化……素日的养性功深,但到切身紧要关头,竟是这样不堪一击,情之一物之微妙,真正匪夷所思,不可捉摸……
他于是把刚才目睹七老太爷以钓竿暗救少年周山的一幕,说了个大概。
朱蕾才明白了。
七老太爷呵呵笑着,打着一口字正腔圆,时下正称流行的京调,说道:“见笑,见笑……二位初来这里,对他们还不大清楚,其实说起来,少年人玩笑,喜欢恶作剧,逗逗女孩子开心,倒是有的,倒也没有什么大恶,那个叫周山的,素日还有些义气,他的令尊便是本地官拜总兵的周志浩大人,打伤了他,总是不好,这才略施小技,从中化解,少侠不要怪罪才好……”
这番维护之心,看来倒也不假。
简昆仑自承疏忽,忙自道了谢。由不住对于眼前这位熊老太爷,心里大大存了不解,真正费人思忖了。
早先茶座上,有人闲语,论说这位七老太爷是个巨盗,作案两湖,行踪飘忽,这个巨盗的影子,此刻不禁浮上了心头。
简昆仑深邃的目光,直视向七老太爷:“老太爷穿着新颖……不知高就哪里?”
七老太爷笑得两只眼眯成了缝:“不瞒二位,在商言商,这便是老朽不揣冒昧,特来拜访贤兄妹的原因了。”
说到这里,拍了拍手道:“你们两个进来。”
门外两个青衣侍者应了一声,双双而前,各把手里的托盘,举案齐眉。
七老太爷含笑的眼睛,转向朱蕾道:“简小姐看来对于珠宝,应是在行,不才老朽,正是从事珠宝这个行当,手头上有几件东西,请小姐过目……来,拿上去给简小姐鉴赏鉴赏。”
二侍者应了一声,各自向前。
简昆仑早已留下了仔细,二侍者果真存有歹意,胆敢对朱蕾出手,决计在未发之先,先予之重创。他的注意力,同时亦兼顾了七老太爷。
便是如此,却也不敢大意,一腔真力,早已提聚小腹,表面上虽是丝毫不着痕迹,一旦发作,可就有石破天惊之势。
朱蕾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嗜好?”
妙目微转,看向简昆仑,娇声笑道:“可以么?哥哥?”
简昆仑道:“正要拜看。”
便自离座上前伸手揭开了盘上的盖绸,一片霞光,顿时现诸眼前。
盘子里,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饰物,明珠美玉,翠玩巧饰,各陈眼底。
看来质真货实,俱非寻常物。
朱蕾呀了一声,自位子上雀跃站起。
第一件事,便是举手双分,把蒙在脸上的一袭薄薄面纱掀了起来,一张姣好、美艳不可方物的面靥便自现了出来。
七老太爷一双细长的眸子,不自禁地便投视过去。
两名青衣侍者,更不用说,也都看直了眼……
简昆仑却没有错过这一霎对七老太爷的细微观察。
对于七老太爷来说,霎时间的惊艳,在所难免,虽然他已是十分的老了。可是对于绮年玉貌美丽女孩子的赏心悦目,却不稍逊于年轻人,其鉴赏能力,或许更要高些……
七老太爷亦不能免俗,一时间脸上弥漫了贪婪色情的那种神态,眼角的鱼尾纹都清楚现出十足的一副好色表情。
可是,总是应该有些别的不同……譬如色情之外?
简昆仑所希冀的对方脸上所能观察到的,便是如此。
但是七老太爷老练而狡猾,简昆仑虽十分留心,依然并不能看出什么。
朱蕾落落大方地由盘子里拿起了一副翡翠坠有珍珠的耳环,细细观赏。
七老太爷嘿嘿低笑了声:“简小姐真是好眼光,这里面的东西,就数这副耳环最称名贵!”
“怎么名贵呢?”嘴里说着,她高高地把手里的翠环拈在眼前,细细瞧着,透过莹莹的翠面,溢出满眼的碧绿,两只一般大小,色泽如一,一样的均匀,毫无瑕疵,果然色质俱佳,不可多得。
“这是一只翡翠球剖开的,是打平西王府流出来的东西,如今时髦称呼叫做玻璃翠,京里的大商人最喜欢这种东西……”
朱蕾微微点头笑了一笑:“平西王不是吴三桂吗?老先生难道跟吴王爷也有交往?”
“哟哟……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七老太爷习惯性地又拱起了一双手,“是他府里一个爱妾,名叫八面观音流出来的……这话也就不说了!”
原来吴三桂性好渔色,封王后后宫佳丽甚多,除其宠妃陈圆圆之外,另有美女如八面观音、十面观音等,各领风骚,俱称绝色,却是不知如何又与七老太爷搭上了关系。
七老太爷上前一步,含笑道:“小姐再看看这两只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呀……”
朱蕾微微点了一下头,她是识货的,早就看出来两只珠子,既大又圆,有奇光,正是珍珠中最称上品的龟珠。
只是她眼前碍于身分,却不便说破,宁可昧于无知,只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向对方,等待着他的认定。
七老太爷耸动着细长的一双眉毛,得意地说:“这是来自南海的龟珠,尤其不可多得,怎么样,小姐要是喜爱,就留下来吧!”
朱蕾摇摇头,微微一笑,便把一双珠翠双辉的耳环放回托盘之中。
其它的东西,她兴趣不大,也就不必再看了。
七老太爷转向简昆仑道:“怎么样,简少快可要为令妹留下来?价钱上,倒是好商量……”
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哧哧接道:“就是暂时手头上不方便,也没有关系……可以商量……”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索价多少?”
七老太爷说:“别人要,可就贵了,少侠一身武功,老朽拜服得紧,令妹芳容,国色天香……为图高攀,博上个交情,这东西也就半卖半送,五千两银子,也就可以了……”
朱蕾在一旁唤了声:“哥哥,”摇头笑道,“别糊涂了,我们手里哪有这些钱呀!”
简昆仑因而笑道:“只问问价钱也不行么?”
七老太爷忙道:“无妨,无妨,生意不成仁义在,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要请少侠过目,代为鉴定一下真伪!”
简昆仑道:“在下对于古董,完全外行,可谓之一窍不通……”
七老太爷笑说:“不是古董,看看何妨?”
随即示意另一青衣童子:“请简少侠过目。”
那童子立刻趋前,把手里托盘,轻轻放下,揭开了盖绸,里面是一个楠木四方形的匣子,朱蕾好奇地也走了过来。
七老太爷伸手拿起了那个木匣,特意地把匣子示向二人,匣盖上的一行抹绿雕篆,遂入二人眼帘。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吃了一惊。
原来雕刻在匣盖上的那一行字迹是:“永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