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里她的父亲大人从未踏进过这栋宅子,也不是他良心发现,无颜见她,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爷爷暗中跟他达成了什么协定。冲着爷爷的这番苦心,她也不能再不识趣地和他老人家闹别扭了。既然祖孙两个都有心回避,就不必再去纠缠这些恼人的人和事了。
只是今儿个,柳家本家里避之不及的父亲突然出现,也实在是有些诡异了。庆祝她身体恢复健康,爷爷绝不会想到邀请明知会让她添堵的人。再说柳家那些个破事,明面上不说,暗地里谁不喜欢拿出来嚼舌根?这会子请上这位柳家长子,被眼尖的人看见了,又是大事一桩了。
主人没有邀请,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不请自来了。
可能是菡瑾脸上的表情太过于和气了,从头到尾,除一开始看见父亲时那片刻的僵硬之外,其他礼节并无不妥之处。就是柳生这样和她堪堪只能算是半熟的人都能听出她的敷衍和疏离,偏偏她这个父亲大人却完全感觉不出周遭那愈发诡异的气场,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菡瑾,你去把你爷爷叫过来,我找他有重要的事情!”
父亲手臂一甩,很随意地在菡瑾和柳生刚刚坐过的石桌前坐下。那副毫无礼数可言的样子让菡瑾不禁皱了皱眉,想到身旁还有外人在场,更是心生恼火。几年不在一起生活,她这位父亲的脾气倒是渐长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派头。
心中冷笑,脸上可不能显露出来。她放柔声音,谦和地答道:“父亲不必担心,管家爷爷既然引你到这里,那么,现在肯定已经去知会过爷爷了。想来如果没什么事耽搁,过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爷爷了。”
听完这话,柳父猛地想起了本家这边老爷子的规矩,面子上不免有些挂不住,脸上讪讪,再说话时,竟带了些微的恼意:“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提醒你,只是想让你再去催催,难不成还得让我一直等在这里?”
菡瑾垂下头,看似是在谦恭地行礼,实是为了遮住眼中那抹不屑,应声:“父亲大人可以先随我到会客室,我马上就去通知爷爷。”
柳父本是要发难的,却见女儿从头到尾皆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对待他这位父亲也是极为尊重,一时也找不到由头了。刚才她那一番话虽然是驳了他的面子,让他在小辈面前有些难堪,最后却也在他的威慑下,变相地认错道歉了,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中宽慰之余,忍不住又有些自得。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菡瑾不清楚父亲在想些什么,只是他脸上那有些得意的神情,实在是很难让她心情好转。出于对许久未见父亲的女儿这一角色的扮演,她似乎不应该在心里反复腹诽那些大不敬的话,然而她这位伟大的父亲却并不想和她和平相处,端起父亲的架子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柳生眼见菡瑾起身,要引柳父去会客室,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冷,丝毫不见喜色,深觉自己不应该在场,本来也没有其他意思,这般无声无息地待在一边,倒有些不识趣了。打定主意之后,他连忙上前说道:“菡瑾,我离开宴会厅也有一段时间了,出来时没跟爷爷说起一声,若是没事,我先回去了。”
菡瑾自然知道此时柳生在场并不合礼数,无奈想到自己将要面临和父亲独处的尴尬,索性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了。听到柳生的话时,菡瑾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终是开不了口让他留下,思来想去,只得点头应允:“嗯,柳生哥哥再见……代我向柳生爷爷问好……”
“嗯。”
菡瑾引着父亲,穿过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径,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往前赶。可能是心中浮躁的缘故,想要摆脱现下这种状况的想法愈来愈浓烈,脚步有些急促。
柳父开始时一直在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开口跟柳老爷子谈投资的事情,也没在意。是以赶到会客室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喘。心中装着大事,联想到之前老爷子对他不要出现在菡瑾面前警告,在会客室坐定的那一瞬间,居然生生骇出了一身冷汗。
额头汗水渗出,柳父下意识地抬头,却看见女儿正在给他沏茶,心中一动,立刻想到方法,从她这边下手。老爷子对这个孙女向来宠溺,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如果他对这个女儿利用得当,老爷子消气自然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说服他老人家。
想到这里,柳父放低了声音,作出一副慈父状:“小瑾,听说你受伤了?身体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菡瑾捧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幸好杯中水不多,没有溢出来。定了定神,她将杯子递给父亲,淡淡道:“已经好了,多谢父亲关心。”
柳父接过杯子,原本准备的那些感人肺腑的关心之词在那句淡淡地“谢谢”之后,被噎在了喉咙口,看清了女儿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却看不出一丝情绪。他略惊一下,忙岔开话题:“这几年你怎么一直没有回家来看看爸爸?虽然是和爷爷住在一起了,也要常回家!要不这样吧,过几天等爸爸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完了,接你回家住几天……”
柳父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却始终等不到女儿接话。原本构想好的,若菡瑾同意,他就接她回家,只是,要在他“忙完”公司大事之后。女儿冷淡的反应不在他预期中,明明刚才见到他时,还是很高兴很敬重他的。
“你……觉得……怎么样?”柳父心里有些没底了。
“无所谓,到时候再说吧!”
菡瑾不慌不忙,柳父却有些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气的。他“嘭”地一声把杯子重重地砸到了摆放茶碗的小几上,正欲发作,会客室的门却在此时被拉开了。
柳爷爷站在门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房间里的两人。
柳父心中咯噔一下,默念着:这下完了,原来还想着讨好女儿的,这会子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刚才那声音极响,菡瑾反倒觉得不是坏事了,至少可以不用跟爷爷说些有的没的,在人背后嚼舌根她一向是不喜欢的,更何况开始嚼自家父亲那些破事。
她起身,对着爷爷欠身行礼,道:“爷爷,父亲似乎找您有事相商,菡瑾先退下了。”
望月(三)
菡瑾合上门,深吸一口气。一时间,竟有些怔忪,只是愣在那里。
早川管家站在身后,看她那个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小瑾,你怎么了?”
“啊,”菡瑾转过身,眨了眨眼睛,“我没事,早川爷爷。如果爷爷问起来,让他不要担心。”
“好的。”
在宴会厅兜了几圈,还是不见迹部,心中记着父亲和爷爷谈话的事,老是心不在焉,三番两次走神,到后来愈发烦躁起来。
等着爷爷重新回来招呼客人之后,菡瑾找了个借口,又逃了出去。
也不知转过了多少地方,她只是漫步目的的走着,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又回到了逛逛和柳生一起喝茶聊天的地方,让人意外的是,柳生竟然也在那里。
菡瑾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叫了出来:“柳生哥哥?”
柳生突然听到有人唤他,转过头,看见来人,也愣了一下:“菡瑾。”
“你怎么在这里?”
柳生靠在石桌上,样子看起来没有了初时那般拘束,听到菡瑾这么一问,也不由得露出了苦笑:“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菡瑾了然地笑。出于默契,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菡瑾并没有去问对方为什么还在这个地方。
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但是柳生还是感觉到,她并没有刚才聊天时那么开心了,举手投足间,满是心事和不安。想来和刚才柳父的拜访不无关系,他忆起菡瑾当时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起来:“菡瑾……你……没事吧?”
“没事。”菡瑾笑笑,也不去看他,垂下头,淡淡道,“我能有什么事呢?”横竖也就是那样呗……
“这样啊,”柳生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对答,加上方才那个问题却有些唐突,忙掩饰道,“没事就好。”
菡瑾并不是什么不识趣的人,也能感觉到柳生的好意,只不过,刚刚伤口被人撒了盐,任谁都会有些提不起兴趣来应付,被安慰之类的,真的是不适合她的。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发呆,想着以前和父亲一家子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那些让人痛苦的事,那种在绝望中还期待着的感觉,现在,都过去了啊!她再也不要仰人鼻息,再也不要饿肚子,再也不要怕得罪妹妹而招致毒打了。
“柳生哥哥……”
“嗯?”
“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啊!”
“嗯。”
“辉夜姬在上面看着我们吧?”
“菡瑾信这个?”
“不是,我怕我现在的幸福哪天会像辉夜姬一样一去不复返哪!”
柳生一惊,没再说话,也抬起头,望着天空发起呆来。
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看开了,才能解脱吧。他毕竟,只是一个外人啊!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宴会散场时,已是临近午夜了。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菡瑾几乎要虚脱了。她靠在柱子上发呆,直到爷爷回房时,看见她。
爷爷倒是一点都不吃惊,见到她时,只是随意一瞥,道:“走吧,随我来。”
其实菡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爷爷,她垂着头,跪坐在地上,拳头握紧又松开。
听得一声叹息,抬起头时,爷爷正满脸温柔地看着她:“小瑾,你这又是何苦呢?”
菡瑾觉得周身一暖,就要哭出来,她哽咽着:“爷爷……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对他啊……我恨他,好恨好恨……只是,他是我的父亲……我怕大家会骂我,骂我不孝……”
“小瑾……”
“不,爷爷,你听我说……我真的很坏,我讨厌父亲……我看见他的时候,真的很想冲上去,骂他,打他……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不公平,他们一家人害死了妈妈,为什么还能过得这么开心……他凭什么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他不配做我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错事,却没有报应……他每次来求爷爷帮忙,我都会想,要是爷爷不帮他就好了……但是,这些话我都不敢说出来,怕爷爷会看不起我,嫌弃我,骂我恶毒……可是,我真的好不甘心哪,我不甘心……”
柳爷爷在那一刻愣住了,看着已经泣不成声的孙女,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一直以来,他都错了。他以为,只要给了菡瑾物质上的满足,关心她,爱护她,她就会慢慢好起来,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去。但是他忽略了,这种痛苦,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历的,经历过的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遗忘的
。他愤怒着自己儿子对孙女做的那些错事,看起来是在维护孙女,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出什么实质的惩罚,每次只要儿子事业上遇到什么困难,他还是会帮助他。所以,菡瑾会不安,会痛苦。其实,真正虚伪的人是他自己。
“爷爷,对不起……”
“小瑾,该说对不起的是爷爷。”
“爷爷……”菡瑾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爷爷。
“小瑾不需要不甘心,”柳爷爷微笑着,轻轻抚摸着孙女的脑袋,“小瑾想做的事,就大胆地去做吧!”
“可是,爷爷……”
“没关系的,”柳爷爷打断她,“即使是和你父亲有关,也没关系的。没有人会嫌弃小瑾的,小瑾是爷爷最重要的人,只要是小瑾想做的事,爷爷以后都会支持,不管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柳父就接到了早川管家打来的电话。心下疑惑,之前父亲都是直接让人送支票给他的,这回却要他再次一去本家,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交代?
虽然事情是有些匪夷所思,只是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柳父还是决定去走上一遭。毕竟,父亲对他意见颇多,却也没有哪次为难过他。
这次管家引他进的地方还是那间小会客室,推开门,不见老爷子的踪影,却看见了昨日让他气愤不已的女儿,背对着他,站在窗口一动不动。
柳父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了,他随意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猛灌几口,才问道:“你爷爷呢?”
“爷爷去迹部家拜访了。”
“什么?!”柳父有些恼了,“那他把我叫过来干嘛?”
菡瑾慢慢转过身,奇怪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事了,叫你来的是我,不是爷爷。”
柳父正欲骂出声来,冷不丁撞上了女儿的眼睛,冷冷地,不带一丝温度,看着他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在看活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你爷爷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
“没有,爷爷没什么话要对你说的。”
“那你……”
菡瑾走几步,在柳父面前跪坐下来,随手拾起身旁的几张纸,递了过去。
柳父看了她几眼,愤愤地接过,随意扫视几眼之后,脸立刻变得惨白一片。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菡瑾端起茶碗,轻啜几口,道:“就是那个意思。”
柳父站起来,指着菡瑾,大吼起来:“我什么时候要求柳家投资了?为何半年内不盈利事务所就要归柳家所有?”
菡瑾眼皮也不抬一下:“这只是在商言商而已,至于柳家投资,爷爷每年贴给你的钱,不是假的。我们家不是慈善机构,就算是慈善机构,倒贴你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吧?”
“你……”柳父语塞,“我要见父亲。”
“爷爷不会见你的,这件事情,他已经全权交由我负责了,你不知道吗?”
“你这个逆女,我是你父亲,你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菡瑾放下茶盏,突然大笑起来:“哈哈,父亲,你觉得这好玩吗?我觉得,你既然一直都没有把我当成女儿看过,何必再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无聊的父女关系来跟我套交情呢?”
“你……你这个……”
“父亲,不要再这样了,为自己保留点为人父的尊严吧,我真的是很失望呢,如果你还能有担当一点,我说不定还会心软,想不到啊,直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强调你是我的父亲……”菡瑾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不要再骂什么了,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现在是柳家的继承人,这件事,我说了算,不会再有转还的余地了。至于你反复强调的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真是对不起了,我可是从来没有从你那里感觉到过一丝父爱啊!”
柳父挫败地坐倒在了地上。
菡瑾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皱起,轻声道:“父亲,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看不起你,真的!为什么你会有那种可笑的想法呢?你是我的父亲,我就活该被你和你的家人作践吗?你们真是把我想的太美好了啊!我柳菡瑾,可从来不是那样的人哪!”
所以,收起你们那副长辈的嘴脸吧,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呢!
如果(一)
迹部带着桦地走进学生会办公室的时候,菡瑾已经坐在里面了。他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钥匙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他一个人垄断的。除了他手里的那一串之外,还有就是某位最近愈发不华丽的忍足侑士君的了。毫无疑问,这件事绝对是他老人家的杰作。
菡瑾坐在沙发上,两眼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钥匙,其实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连迹部进来都没有发现。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迹部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桦地站在迹部身后,也随着迹部一起盯着她。
菡瑾愣了愣,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又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