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极垂目,看看自己胸前的剑,脸色终于变了,目光一缩,冷然道:“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唔”了一声。
长孙无极又道:“乾达婆王?”
这回拓跋明珠有些惊异了,她瞟了长孙无极一眼,施施然道:“本座新立乾达婆王不久,和圣主殿下从未见过!不想竟然也被殿下一口猜出。”
长孙无极半侧身,看了看身后山壁中突然冒出来的团团围困住自己的苍青甲胄的乾达婆殿军一眼,淡淡道:“我只听说新立乾达婆王是个女子,出身神秘,派别神秘,以前从未有人识得她,所以,随口一猜而已。”
“随口一猜也能猜准,圣主殿下果然天纵奇才。”拓跋明珠娇笑,“不过殿下,你虽不识得我,但是我却识得你已久,你自以为易容精妙,然而你身上属于我们长青阿修罗莲的独特香气,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熟悉了。”
长孙无极挑起眉毛,拓跋明珠浅浅一笑,突然衣袖一展,迎风尖声大呼:“长孙无极!你这血统不正,窃位谋权的阴鄙小人!”
无比熟悉的近乎疯狂的音调,无比熟悉的恚骂之词!
长孙无极目光一缩。
德王疯妃!
无极国那个一生未获丈夫爱恋的皇室女子,兵败自杀的德王的失踪的疯妃,用自己的失踪了结一段皇室恩怨情仇爱恨的可怜女人,竟是穹苍长青神殿,来历成谜一步登天,新立八部之四的乾达婆王!
身份颠倒之奇,连素来淡定不惊的长孙无极也露出震惊之色。
“陛下,殿下,”拓跋明珠微笑,“你大概也猜得出了,我也是个天行者,是个特殊的,一生只领一件任务的天行者。”
“这个任务,就是我?”长孙无极淡淡问。
“然也!”拓跋明珠手一合,“不过不要误会,那个五岁抱走你险些害你失明的德王妃不是我,那是真的,但在那之后,便是我了。”
“师傅派你去无极,保护和监视兼而有之吧?”长孙无极默然半晌,问,“确实,没有比德王疯妃更适合的角色了,白日里,对王妃心存愧疚的德王会有意无意泄露给你我的信息,夜晚,一个疯子在不在她的窝里,也没有人会注意。”
“你不要误会殿主的心意。”拓跋明珠立即道,“你是殿主寄予厚望的弟子,殿主关心你的成长,如此而已。”
“你以德王妃的身份装疯,促成德王和我母后越发大胆的私情,以至于最后私欲膨胀铤而走险,你私下做手脚,让他们走上放纵私情枉顾亲情的道路,好让我对亲情人生产生失望厌倦,最终清心寡欲诚心效力于师门,好接下殿主大位。”长孙无极好像没听见她的解释,漠然道,“好,很好,真是……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
苦,心。
一生里亲情的渴望破灭,一生里母爱的求而不得,一生里亲生父子决裂,对敌沙场,最终喋血自杀于眼前,令他长痛在心的惨烈结局,不过是他的师傅,那高踞云端的殿主大人为了斩断他红尘之恋,迫他全心归属于师门的幕后翻云覆雨手。
如果不是遇见扶摇,如果不是那般灼热明媚的女子执着的用自己的鲜亮照耀了他,也许原本就清冷淡然的他,真的会因为那些求而不得,因为那些自少年时便开始的寒冷,而心灰意冷放弃十丈软红之恋,将一生的心血,尽献于高天雪山之上的师门。
长孙无极看着拓跋明珠,眉梢眼角晕开一片浅浅的笑意,那明明是笑,拓跋明珠却看出一片雪后般的寒意,以至于这位神殿新贵,也不自禁的退后两步。
“今日你伏兵于此,却又是为何?”长孙无极不动,负手看她,“难道一直保持中立的乾达婆王,所谓的中立只是个幌子?作为天行者的你,是要最先跳出来,为紧那罗王做开路先锋吗?”
“殿下,你确实绝世聪明。”拓跋明珠笑,“和你说话真是省力。”
她手一挥,乾达婆殿军手中弓弩机簧轧轧连响,箭在弦上,弦上乌黑的重箭,在极近的距离之内,如毒蛇之眼,森然盯紧长孙无极的后心。
“那是因为……”长孙无极却好像没看见那些箭,依旧负手而立,淡淡答道,“好巧,我想做的事,和你一样。”
“铿!”
钢铁之属摩擦山壁的声音传来,那方向似乎是在头顶,拓跋明珠大惊抬头,脸色立刻变了。
上方,山谷两侧山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批黑甲男子,紧紧贴伏在山壁之上,手中持着比乾达婆军更为粗长的巨弓强弩,弩上箭芒微蓝,寒芒闪烁,碰撞之声在雪雾之中铮铮作响,山半腰的一处平台之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早已安置好的比弓弩强劲百倍的床弩。
那些人出现的角度和范围,正好将乾达婆殿军再次全部包围了进去。
“陷人者反被陷。”长孙无极近乎和蔼的对拓跋明珠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乾达婆王,本座的龙部殿军,也等你很久了。”
拓跋明珠脸色这回真的变了,今日和长孙无极一番对峙,翻翻覆覆瞬息万变,她自认为机变聪明富于智计,如今却已对那翻来覆去的变化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你什么时间发现的?”她声音颤抖,一字字碎裂的挤出来。
“当然没你在我身边潜伏那么早。”长孙无极很有耐心,“但是就算神殿女子很难寻到良人,见到男子易动春心,也不该丝毫不加以查问,就对不属于一部的同僚全盘信任吧?”
拓跋明珠嘴唇蠕动,脸色死灰,骗人者反被骗,一路上她以为自己扮演得很好,真正将圣主殿下瞒过,不想不过是在一场大戏中演了个小丑的角色,自己念白着台词沾沾自喜,却不知台下人含笑观看,满面讥诮。
“你想引我到这里杀了我,”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微笑,“正好,我也需要你的身份做个掩护,将我想要带来的人,最省力的带到长青神山。”
拓跋明珠咬紧嘴唇,突然哀声道:“殿下……你要怎么对我?”
“杀你。”长孙无极答得简单而不容置疑,伸出一指,随随便便将拓跋明珠的剑推开,手指虚点,指端光明一线泻出,如一道乳白的玉线,瞬间点上了拓跋明珠眉心。
拓跋明珠看着那玉线,眼前一黑,这明明是神殿最高等级的化玉内功,据说除了殿主至今无人练成,不想圣主竟然功成!
她这下动也不敢动,听着他语气冷淡而坚定,心中一片冰凉,咬牙道:“我……我是乾达婆王,即使你是圣主殿下,你也不能任意杀戮神殿大王……”
“他是不能!”
听不出年轻的男子声音突然从半空之中响起,随即金光大亮一绽又收,如一道金色的虹跨越山谷,四壁地面,刹那间都灿灿如镀金,泛出华丽而又森凉的光芒。
金光所及之处,山壁上,山谷中,那些埋伏着的乾达婆殿军和龙部殿军突然齐齐无声栽落。
金光中,乾达婆王转身就奔,试图奔向金光来处,大呼:“殿主,圣主叛变了!他庇护神殿敌人,还想出卖禁地,属下想阻止他,他要杀人灭口!”
金光之中,长孙无极突然飞身而起,手中如意紫光一闪,直击乾达婆王背心。
这个害他父母走上歧路,这个包藏祸心伤他一生亲情的女子,他不会放过!
半空里一身断喝:“无极,住手!”
长孙无极听而不闻,一闪身已经超越金光。
乾达婆王奔得奇快,那金光似有牵可之力,弓领着她奔向金光来处,同时阻拦住长孙无极,眼看她就要脱离紫玉如意的攻击范围。
长孙无极突然伸手一划,生生将金光划在身前半尺之地,随即手指一张,五指之中玉线五道如五只白玉杵,刹那飞出,一道接一道的撞击在紫玉如意上,每次撞击都将紫玉如意撞得离拓跋明珠更近些,她身形快,那一层层回旋递进的撞击真力却更快,第三道白光撞来时还相差三尺,第四道白光撞过,离拓跋明珠衣衫只剩手指长的距离。
拓跋明珠吓得心胆俱裂,用尽了一身的所有功力向前纵,然而长孙无极,也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功力,要杀她。
要杀她。
不仅要为自己报仇,也要用她的尸体,为扶摇留下通道!
第五道白光,呼啸撞上紫玉如意!
“砰!”
圆润武器撞上肉体时的沉闷之声。
隐约中还有碎裂之声,那是内脏刹那破碎的声响。
拓跋明珠的身子被那紫玉如意的撞击之力带得诡异的转了个方向,砸向一边山壁,半空中血雨飞溅。
与此同时半空那人怒哼一声。
哼声方起,长孙无极全力梆出的如意,刚刚杀了拓跋明珠还没来得及收回,那被阻在长孙无极身前的金光突然如波浪般一涌,半个山谷里都似起了金光似的狂潮,狂潮之中伸下一只金色的手,做了个拔的动作。
长孙无极身子一僵。
“咻!”
四道疾电自金色狂潮之中飞掠而来,快若流光,以世上无人可以躲避的速度,穿向长孙无极双腕双肩!
“弑神钉!”
禁锢神法,破一切内外真力,专为惩罚神殿高层叛徒所用大刑!
“嚓——”
金色长钉穿过长孙无极双腕双肩,后身入前身出,带出血色如线,溅上青黑山壁,溅在皑皑雪地,遍地洒开殷红凄艳梅花。
长钉来势凶猛,余力不休,带得长孙无极身子一倾,生生被钉在地下。
雪地松软,血色鲜红,鲜血浸上白雪,有种奇异的香气,淡淡晕开。
长孙无极脸埋在雪和血中,不去看眼前冉冉飞落的一角长袍,却拼命转首,看向那一方钉了拓跋明珠的山壁。
师傅不会无缘无故下山,他现在出现在谷中,只能说明改动过的“四大境”就在这附近。
师傅为了对付扶摇,一定亲自对“四境”做了改动,难度较以前更高,但是他所使用的光明圣术,最忌的就是阴人毒血,而拓跋明珠的身上,已经被自己留下记号做了手脚,她的尸体就算被带走,她留下的血依然会慢慢发挥作用。
而现在再重新布置,再换地点设置“四境”,已经来不及了。
而最熟悉四境的摩呼罗迦部被巫神吸引走了一批实力,应该也对扶摇有帮助。
如此……以自身为饵,总算探出了四境所在,总算为扶摇的闯关留了条生路。
扶摇……扶将……但望你过得去……
长孙无极低低吁口气,四面皆敌,举国皆兵,在师傅必杀扶摇,而扶摇也必上穹苍的为难情形下,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那角袍子直直垂在他面前,他看不见长青殿主脸色,想来那八风不动的脸上,会第一次出现盛怒之色吧?
浅浅笑了笑,笑意如明花般在眼神中绽开,那一刻的虚弱尽去,有种光辉照人的华艳。
平静的看着那袍角,他低低道:“师傅……”
“无极!你太令我失望。”那角金色长袍动了动,漠然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意,“庇护神殿公敌,设计陷害同僚,竟然还想带她进入禁地,乾达婆王阻止你,你竟当着本座的面下杀手!”
长孙无极闭目不语,不辩解也不求情,脸色比雪色更苍白。
长青殿主默然半晌,冷冷道:“明珠传回来的血验,本座已经看过,那个妖女,你还想庇护到几时?”
长孙无极还是沉默着,在自己的血色中淡然如常。
长青殿主冷冷盯着他,眼神变幻,似怒似哀似无奈,最终一排袖:“……紧那罗王!”
有轻若鸿羽的脚步上前来,恭谨应声:“殿主。”
“你掌管神殿教徒,圣主也在你管辖权限内,交由你处置!”
“是。”
“除不可伤他性命外,其余处罚,由你决定!”
“是!”
微带兴奋的答应之声,紧那罗王立刻指挥:“来人,将这叛徒钉到九天之巅去!让九天神风,好好洗洗他昏聩糊涂的心思!”
九天之巅,长青神殿最高处一处两面透风的阴洞,天下至寒之地,长空冰风如刀,时时裂骨穿身,号称“神吼之地”,意指天神黜落,亦不堪其苦,泣血嘶吼。
所有人都颤了颤,弑神钉再加上九天之巅,便是神般的武功,也难逃一死,何况更难面对的,是那比死还难捱的无涯的痛苦。
殿主对圣主一直寄予厚望,百般庇护,如今竟然将圣主交由死敌紧那罗王处置……当真动了真怒了。
长孙无极身子颤了颤,却依旧一言不发。
“既然本座待你再厚,你都死心不改,”那角长袍云般移开去,长青殿主声音比那神吼之风更寒冷彻骨。
“我便灭了你的国,杀了你的人!看你还如何拒绝我!”
穹苍长青 第九章 痛极惊心
长孙无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孟扶摇还在怔怔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不语。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风雪弥漫之中渐渐消弭,最终不见,她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着一点一点坠下,磨砺出血痕隐隐的疼痛,渐渐沉底。
明明觉得自己做了很正确的抉择,内心深处的预感却在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有一种冲动,冲上去拽住长孙无极,要他别再回去,就此回到无极国,做他的一国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师门又如何?穹苍独立国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国,各国固然无法挥兵打穹苍,穹苍却也很难越过海峡去惩罚无极。
然而那是他的师门,然而他选择那样回去。
孟扶摇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无极师父的慈悲,当初听太妍口气,师门似乎对无极分外看重,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指望着他承继本门发扬光大,谁家师父都不忍苛责的吧?
她捧着手中长孙无极给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却觉得重于千钧。
打开包袱,里面寥寥几物,一张纸笺,一枚药丸,一柄折叠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铁的小匕首,甚至还有个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还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杂物。
她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有什么用,但是长孙无极给的一定会派得上用场,小心的收起,急忙展开折好的纸笺。
映入眼帘的是长孙无极飘逸灵动的字迹,字如其人,风华内蕴。
扶摇:
此锦囊中诸物,务必小心随身收好,药丸须立即服下,长青“四境”即将发动,此四方大阵变换万千,受入阵者心意牵念,是以我也不能尽知其中关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难决之时,无须犹豫,听凭元宝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于流动无形,往往身入其阵而不知,由此乘隙伤人,你且登高四顾,但见青黑之色烟气升起,便是阵口,烟气西南角定为生门,可从此处入,抢得先机,一旦入阵,其后全凭你自决,切记。
但凡过神殿四境者,无论是何身份,都将受神殿礼遇,并可得殿主一诺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铁规,因此万勿从它路硬闯,殿主神通,非胁迫可为。
无需为我担忧,家师慈和,一向对我爱重,只需回归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于神殿之内,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来。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时,必备酒设席以待。
保重。
孟扶摇缓缓放下纸笺,小心的按原先的折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字迹,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一路而来的驿站中,孤灯下,窗纸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静静写留给她的文字,悄悄安排着她接下来的那段全天下最艰难的道路,呵气成霜的寒冷的夜里,墨迹落纸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却从不出口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