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咸湿的滋味,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尝过?而在多久前,自己已经深深渴望能像此刻这样痛痛快快地发泄?
凄迷的泪眼里,严父的教诲、慈母的呵护,还有梦魇般日夜缠绕着他的夜晚,纷沓而至,却又一晃而过,了无踪迹。
短短的几个月里,自己失去的太多太多,但上天又可曾给过他些许的补偿?饕心碧妪已死,然而昔日那个风光无限、潇洒倜傥的屈翠枫,亦同样再也回不来了。当泪水一滴滴坠落在地上,前尘往事业已覆水难收,譬如老死。
那边农冰衣伏倒在姬雪雁的怀里,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屋子里满是哀伤的泣声。
饕心碧妪的体内却突然爆裂出“啵”地一声,一团绿色光澜焕生,她的身躯逐渐凝缩变形,蜕化成一条惨绿色的蜥蜴,旋即皮肤“嘟嘟”翻裂腐烂,凝为一滩浓稠腥臭的血水,刺人鼻息。
只是众人心情激荡,谁也没有注意到,从那滩墨绿的血水里,悄然脱出一只绿豆大小的蛊虫,无声无息飞出窗去,消逝在幽暗的天宇下。
晚风吹拂,层云跌荡,西方天空中的霞光渲染出最后一抹的艳丽,缓缓隐没在葱郁巍峨的群山之巅。
夜来临了,淡淡的雾气弥漫在山林间,和着落日的余晖把天地都镀上了一层暗红。
丁原衣袂飘荡,负手伫立在一段高崖之上,双目凝望着前方那座幽深的古洞,悠悠道:“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受罚在此面壁,不远的地方就是潜龙渊。”
鬼锋站在他身后,环顾四周,淡淡道:“这里僻静无人,确是你我对决的好去处。”
丁原没有说话,默然迈步走入洞内。
里面空荡荡,依稀如当年情景。石壁与洞顶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地镌刻着历代翠霞派先贤在洞中修炼参悟而得的心得。
其中尤为引人瞩目的,无疑是那一幅上代长老曾山所留的题诗,赫然写的是:“曾山到此一游,特留仙尿一罐——大正二十八年三月十七”。
距今已过一百六十余年,字迹却依旧清晰深陷在石壁之中,恍然如昨。
只是物是人非,曾老头已然多年未归翠霞,坐忘峰的后山也随之变得沉寂冷清。
莫名地,丁原心神恍惚了一下,好像剎那间重回到少年时,自己的师父淡言真人正从远方踏云而来,那古板的面容,瘦小的身影,在记忆里渐渐放大,渐渐清晰,令他心头一热,低唤道:“老道士!”
一阵山风吹过,洞外的草木簌簌摇曳,带走了淡言真人的身影。
丁原一醒,眼眶却干涩的难受,手指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轻轻抹过,缓缓平复下心境。他抬首望向静立在洞外、对着正凝神端详青石碑刻的鬼锋,说道:“请进。”
鬼锋走入洞内,朝周围的石刻略扫一眼,便收回视线不再观瞧,说道:“这里为何无人看守,任由你我往来?”
丁原回答道:“若是胸怀坦荡,整座翠霞后山自是空无一人;可要来的是居心叵测之徒,坐忘锋上草木皆兵。”
鬼锋微怔,一时半会儿想不透丁原话里蕴藏的玄机,但事关翠霞派隐私,他也不愿继续追问,只道:“我们还是回崖上,万一毁了这里的石刻,不免可惜。”
丁原唇角逸出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问道:“你可知此洞的名字?”
鬼锋点头答道:“思悟∣∣我已在洞外的青石碑刻上看到。”他目光一闪,接着道:“阁下适才耗损了不少真元,不妨在洞中打坐一夜。待明早日出,你我再到洞外一决雌雄。”
丁原摇摇头,问道:“鬼锋兄,你与当年鬼仙门门主鬼若寒是何关系,可否告诉我?”
鬼锋静默了片刻,沉声道:“他是我伯父,也是我的杀父仇人。当年我侥幸逃脱,一路向北,原本想寻找一处荒僻的地方埋头苦修,却不料遭遇到北极冰原上的一个神秘门派。
“我用鬼仙门的绝学和他们作交换,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可待我回返漠北,欲找鬼若寒报仇时,却听说,他早已死在了阁下剑下。”
丁原道:“于是你就顺势南下,一路连挑燕山、天雷山庄、越秀与翠霞四派,一面验证自己多年修炼的成果,一面借此迫我露面?”
鬼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当我得知鬼若寒死讯后,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能与阁下快意一战,无论生死胜负皆不足谓。”
丁原哈哈一笑,道:“能成为鬼锋兄平生第一大敌,丁某幸何如之?不过,你既不是为了替鬼若寒报仇,又为何一定要与我一决而后快?”
鬼锋愣了愣,方才说道:“我想亲身体会,自己与天道巅峰究竟还有多远的差距。”
丁原收住笑声,问道:“倘若鬼锋兄赢了丁某,是否就意味自己站到了天道峰顶?”他看着鬼锋沉思的表情,根本不容他有些许喘息,紧跟着又问道:“当你站到峰顶之时,拔剑四顾,鬼锋兄又该何去何从?”
鬼锋一抬头,霍然迎上丁原锋利而深邃的眼神,竟久久说不出话来。丁原也不再开口,收回凝住在鬼锋脸上的目光,缓缓踱步打量着洞壁上的石刻。
半晌之后,鬼锋长长出了一口气,徐徐说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但鬼某不远万里来到翠霞,只求一战,虽死无憾。”
说完这句话,他的眸子里又重新现出坚毅沉静之色,燃烧起熊熊斗志。
丁原停下步履,声音一寒,说道:“也罢,丁某现在就给你公平一战的机会!”
鬼锋闻言,心底禁不住一阵激荡。这些年来,他所梦寐以求的,就是能与眼前这号称天陆第一人的无双高手一决胜负,于生死毫厘间体悟天道的魅力。
而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即使是明知此战几无胜望,他也甘之如饴。只一剎,他平复下秋波微澜的心绪,面容又变得冷峻漠然,低声道:“多谢!”
鬼锋反手从背上撤下包裹,神情专注而平静地慢慢解开上面的绳扣,露出了那柄曾渴饮天陆四大高手鲜血的“破心雪剑”。
手一扬,裹布随风翩飞,飘荡向洞外黑沉沉的夜空,转瞬不见。
丁原静静地注视着他,修长的身影在黑暗里几乎与这幽幽古洞融成了一体。当他袖口衣袂轻轻漾起,也不晓得是这风在动,还是这山、这夜在动?
鬼锋的右手一寸寸挪移向剑柄,待到握住破心雪剑的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陡然亮起暗紫色的光焰,像两簇吞吐闪烁的鬼火,好似随时都会破茧而出,将周身的黑夜焚为一片妖艳凄厉的火海。
洞中的温度骤降,彷佛只一眨眼已跌近冰点。白茫茫的寒雾从他的衣衫下冉冉升腾,弥漫在波荡的山岚里,越来越浓,越来越冷。
丁原屹立在凛冽的杀气与寒雾中,宛若丝毫感受不到对面赫然凝聚进而发出的强大气势。
鬼锋的双手徐徐抬到面前,右腕微一运劲,“铿”地从鞘中掣出一截剑锋。
剑光如电,映射在鬼锋苍白的脸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肩膀上披散的靛蓝色长发,也彷被这森寒的剑气惊醒,猎猎狂舞,熠动着诡异磷光。
他双眼罩定五丈开外的丁原,一呼一吸间将状态攀升至巅峰,低低道:“请!”
丁原不为所动,淡然瞥过那柄锋芒崭露的破心雪剑。
“我早已出手。”
鬼锋一怔,蓦然看到身外地上一圈足印,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缓缓收缩。
这些足印有横有竖,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略一计数竟有六十四只,刚好形成一个圆环将他圈在了中心,自是适才丁原踱步时所留。
若是一个山野砍柴人,见到这些足印,多半会不以为意地一步跨过,跳出圈外。可在鬼锋眼里,这圈足印却像是一个充满挑战与刺激的谜团,诱惑着自己去突破。
慢慢地,他隐约感觉这些足印竟似拥有一股奇异的灵性,在凝固冰冷的山石上徐徐扩散,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一股无形的气势宛若天罗地网,弹指间将他笼罩在正中。
鬼锋的眸中紫焰一闪,像是被风吹动摇晃着的烛火,凛然发现脚下的六十四只足印突然间鲜活起来,在他的眼中、在他的心底流转涌动。
他心头一震,当即急催玄冰鬼气,全神凝铸灵台,不由自主闭起了双目。
眼前的幻想遽然褪没,鬼锋这才觉察到手心里已捏起了一丝冷汗,先前鼓荡积聚的漫天杀气业已荡然无存。
他紧了紧手中的破心雪剑,调匀自己的内息,却惊觉那圈足印如影随形涌入了脑海,幕天席地,一只只足印此起彼伏,环绕在他的脑海里。
“咄!”鬼锋的唇中发出一记厉啸,振剑劈斩,在虚空中打过一道夺目绚丽的电光,似乎是想驱散去缠绕在他心头的幻景。
他抬起右脚,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砰!”靴底击在地面上,沉闷而冗长地一响,在思悟洞中悠悠回荡。
他执剑而立,如临深渊,徐徐睁开了双目,与丁原之间的距离已拉近两尺。他一声断喝,再举左脚。恍惚里,那些足印陡然汇聚成一团沛然莫御的惊云,与山川日月一体,向着自己水银泄地般地迫来。
他凛然醒悟到,自己的对手不是这些足印,也不是对面傲立的丁原,而是身外缥缈无凭的天地自然。
手中紧握的剑,已寻找不到劈落的去处!他的腿不自觉地凝固在半空,无法落下,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虫,难以自拔。
时间在洞中静止,岁月在静止中苍老。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鬼锋眼中的紫焰渐渐黯灭,他小心翼翼地将破心雪剑归入鞘中,再解下身上湿透的白衣,将它层层迭迭地重新包裹起来,就像珍藏起一段惊心动魄的记忆。
这时,如释重负地,他长吐一口气,脸上竟闪现一丝欣喜,一丝解脱。
丁原凝视着他,油然而笑。
鬼锋迎上丁原的视线,道:“幸好,我遇见了你;幸好,还不算太晚。”说着,他向丁原深深一揖,沉声说道:“承蒙指教!”
丁原坦然而受,再问道:“还要打吗?”
鬼锋冷漠刚硬的唇角居然泛起一缕笑容,摇头道:“不用了,应该不用了。天地无极,人寿几何?除了打打杀杀,其实我还可试着去做许多其它有趣的事。
“烦劳丁兄转告盛掌门和小蛋,明日午后之战取消,鬼某即刻北归。”
丁原悠然而笑,抱拳一礼道:“鬼锋兄,一路顺风。”
鬼锋向他点头示谢,再看了一眼脚下的那圈足印,此刻已恢复了沉寂。 他一迈而过,低声道:“告辞!”身形一展。一丝明悟,向着天宇,越飞越高。
第七章 守宫朱砂
却说无涯方丈师徒由姬榄、和婉夫妇一路陪同,行至紫竹林。盛年早已携了越秀剑派的新任掌门杨挚和燕山派掌门周陌烟等人远迎出轩。
众人进得紫竹轩,无涯方丈顿时闻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盛年微微一笑,请了无涯方丈上座,替他泡上香茶,道:“不好意思,这满屋子酒气散得太慢。”
无涯方丈欠身接过杯盏,也笑道:“盛掌门酒量无双,性情中人,老衲早有耳闻。”
这时众人分宾主坐定,除了姬榄夫妇外,各派的门人弟子俱都退出了紫竹轩。
这些人里,若以掌门身分而论,当以越秀剑派的杨挚资历最浅。他正襟危坐在周陌烟的下首,问道:“无涯大师莫非也是为观摩盛掌门与鬼锋一战而来?”
无涯方丈似不愿在众人面前吐露来意,模棱两可道:“老衲适逢其会。”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只当他是委婉默认。可盛年外表粗豪,心细如发,思绪缜密,已然隐约听出无涯大师话里有话,来意绝不单纯。
他并不说破,若无其事地与众人寒暄了一阵,忽听外头喧哗,有人高声叫道:“盛兄、盛兄,我常老五来啦!”
随着话音,常彦梧兴冲冲闯入轩中,守在门外的一众弟子,全没料到这家伙敢在紫竹林中横冲直撞,竟不及拦阻。
无涯方丈听到常彦梧自报家门,眼皮几不可察觉地微微一抬,又立即垂落。近在咫尺的盛年尽收眼底,心中反更增添了一分疑惑。
常彦梧进门一瞧,屋里除了盛年还有其它宾客,除了姬榄夫妇,其它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但从这些人的神态气度观量,该都是天陆正道翘楚人物才对。
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旁若无人地笑道:“盛兄,原来你有客人在?”
盛年对常彦梧的作派早已见怪不怪,当下起身迎道:“常兄近来可好?”
常彦梧听盛年当着这么多人跟自己称兄道弟,殷切问候,心里得意无比,笑呵呵道:“兄弟我吃得香,睡得甜,逍遥快活连神仙也不如??”
他说得兴高采烈,口沫飞溅,猛察觉屋里一圈人正冷冷盯着自己。姬榄等人的神色里,更是透露出一丝不以为然。
常彦梧自号“神机子”,总算是个识趣的主,当即打住,哈哈一声干笑道:“盛兄,你先忙,我到隔壁屋坐着歇会儿。等晚上有空,咱们再聊。”
他灰溜溜退出紫竹轩,又朝里望了眼,想起那些轻蔑的眼神,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呸”的一声,狠狠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周围各家各派侍立守候的弟子,见常彦梧如此粗鲁无礼,纷纷怒目以视。
常彦梧不甘示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敬众人,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这般的世外高人么?”说罢惟恐激起那些弟子的公愤,抢在对方围上来之前,脚底一抹油溜到隔壁的竹庐前,刚要推门,门却开了。
常彦梧定睛瞧看,门里站的正是自己的宝贝干儿子。年许不见,小蛋的个头儿又长高不少,一双眼睛里神光熠熠,显然修为大有进境。
在他身后,站着位容貌秀丽的白衣少女,常彦梧却是不认得。
他怔了怔,眼睛瞥着白衣少女,嘿嘿笑道:“好小子,才多久,身边又换姑娘啦?”
小蛋对干爹的疯言疯语一向是逆来顺受,只当春风过耳,挠头道:“干爹,这位欧阳姑娘是我师父的义女,也是西域明驼堡的堡主。”
欧阳霓倒也落落大方,向常彦梧款款一礼道:“晚辈见过常老爷子。”
常彦梧笑嘻嘻道:“别客气,别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
欧阳霓听出他话中之意,终是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常彦梧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对着小蛋横看竖看了老半晌。
小蛋不明其意,困惑道:“干爹,你在看什么?”
常彦梧叹道:“我在瞧,你小子到底是脸上长花,还是头顶生角?怎么天底下那么多漂亮姑娘都往你身边凑?”
这下小蛋也大感吃不消,好在屋里有人笑道:“常兄,咱们久违了。”
常彦梧闻声望去,这才发现屋里还有罗牛。他打了个哈哈,道:“罗兄也来了?”推开小蛋他上前伸手一搭罗牛宽厚的肩头,压低声音道:“上次的事,可多谢你啦。”
罗牛知他指的是灵泉山庄之战,笑笑道:“常兄不必客气,咱们坐下聊罢。”
常彦梧又哪里会客气?一屁股坐定,便开始神聊。待他胡侃累了,小蛋才将近日的遭遇简略说了遍,可才讲到自己辞别叶无青,携欧阳霓前来翠霞,就被常彦梧不耐烦地打断:“小蛋,明天的事你准备如何应对?”
小蛋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不是鬼锋的对手,只能尽力而为。”
常彦梧不悦地一哼,道:“傻小子,鬼锋又没杀你爹妈,犯得着跟他拼命么?到时候你胡乱和他过上两招,不管胜负就立即抽身认输。以他的身分,自然不好意思穷追猛打,咱们应个景儿也就是了。”
他顿了顿,接着教训道:“你没瞧见隔壁那一屋子的人么?真当他们是来瞧你和鬼锋打架的?别臭美了,还是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罢!”
小蛋虽对常彦梧的教诲不敢苟同,但心下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道:“干爹放心,我不会有事。”
常彦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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