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青瞥过小蛋,见他不吭声,淡淡笑道:“常寞,这趟差事你做得很好。尤其在楚儿突然失踪后,你仍能保持冷静,查找判断绑架者的来历,更是难能可贵。从明日起,为师亲自传授你本宫至高绝学『忘情八法』,以作嘉奖。”
小蛋闻言并无欣喜之意,微微躬身:“多谢师父。”偷眼看向身边的师姐,只见楚儿神情淡漠,目光迷离,也不晓得心中正在想着些什么。
这时一名忘情宫护卫入内通禀:“宫主,门外有三个蓬莱仙岛的弟子求见。”
叶无青一怔,喃喃低语道:“蓬莱仙岛,他们的人来干什么?”
千年以来,海外三大圣地一贯保持超脱立场,少有弟子在天陆公然露面走动,而蓬莱仙岛则是其中最为低调神秘的一家,除了每隔一百二十年,会广邀正魔两道豪雄出席蓬莱仙会外,几乎与世隔绝,更不会主动派遣弟子登门求见。
那名护卫微一迟疑,恭声回答道:“他们是护送老宫主回宫的。”
“什么?”即使是蓬莱仙岛的掌门云临真人亲至,叶无青的内心,也绝不至于产生如此强烈的错愕与震撼。他手中端着的青花瓷茶盏轻轻颤了下,被他缓缓放回案上。
在蓬莱仙岛上囚禁了整整十八年,几乎已被人渐渐淡忘的师尊楚望天,居然回来了!
他徐徐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让人看不出心头究竟是喜是悲,吩咐道:“楚儿,常寞,随为师一起前去迎接蓬莱仙岛的三位贵客和……”他的语速进一步放慢,一字一顿道:“你们的师祖!”
小蛋与楚儿并肩跟随在叶无青身后,出了克己轩,路上谁也不说话。
小蛋打量着叶无青傲岸的背影,暗自诧异:“楚老宫主被蓬莱仙岛送回来,忘情宫可说是大有颜面,为何师父的神情里不见一点喜色,反而显得有些阴沉?”
脑海里灵光一闪,恍然道:“是了,师父已做了十数年的忘情宫宫主,楚老宫主这一回来,他的身分地位可不就变得尴尬了么?”
走出忘情宫正门,石阶顶端的平台上,有三名蓬莱仙岛的弟子正在守候,不远处还停了一头硕大威猛的金色大鹏。
金鹏背上有两排素底描金的乘座,一名鹤发童颜、身穿锦袍的老者,斜靠在后排软座里,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假寐,正是他的师父、前任忘情宫宫主楚望天。
叶无青抬步走到金鹏前,毕恭毕敬地弯身行礼道:“师父,弟子迎接您老人家来迟了。都怪弟子无能,让您这些年受了许多苦。”
楚望天垂着头,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叶无青笑了笑。他素知师父架子极大,今日好不容易回到忘情宫,自然要等着别人做足礼数,挣得了十成的面子才肯下来。于是,他提高声音又道:“师父,弟子接您来了。”
孰知楚望天依旧毫无反应,叶无青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免尴尬,他暗生愠怒,脸上表情却越发真诚,保持着躬身施礼的身姿,默默注视楚望天。
护送楚望天回归的一名素服美貌少女见状,柔声道:“蓬莱仙岛门下阮秋波,拜见叶宫主。我等不速而至,多有失礼了。”
叶无青借机挺直身躯,抱拳道:“阮仙子此来令敝宫蓬荜生辉,叶某欢迎之至。不知家师到底为了何事对叶某不理不睬,莫非是因为旅途劳累之故?”
阮秋波摇头道:“楚老宫主自入住敝岛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起初几年里,他时常狂躁不安,动辄大发雷霆。可日子久了,又渐渐变得沉默少语,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再到后来,竟似有了迟钝健忘之症状,甚至连思维都发生了混乱,让人无从知道,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听了这话,刚刚闻讯赶至的忘情宫长老藤皓叫道:“什么,妳说老宫主发疯了?”
阮秋波叹息一声道:“不是疯,而是状若痴呆,迷失心性。掌门真人也曾想方设法为楚老宫主医治,可惜天命难违,情形越来越糟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决定送楚老宫主回返贵宫,也好让他能够落叶归根,安度余生。
“这件事,我们已征得翠霞派盛掌门和碧澜山庄姬庄主的同意,就算敝岛对楚老宫主聊以补过。”
叶无青目光一闪,掠上金鹏,轻声唤道:“师父,师父?”
这次楚望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地扫视过叶无青,嘴唇微动:“你……叫谁啊?”
叶无青百感交集,道:“师父,我是无青,您晚年亲收的小弟子。您不认得了么?”
楚望天眼珠呆滞,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终于一笑:“是无青啊?我不是让你闭关修炼么,怎么,又偷懒溜出来啦?”
叶无青哭笑不得。
阮秋波道:“叶宫主,我们还是先请楚老宫主入宫罢?”
叶无青点点头,阮秋波跃上乘座,扶起楚望天道:“老爷子,咱们到家啦。”
楚望天如同木偶一般,机械地站起身,任由阮秋波将他搀扶落地。
叶无青伸出手,想扶住楚望天另一边的胳膊,却被他甩脱:“不要你们扶,我要自己走。”他挣开阮秋波,一个人晃晃悠悠,朝宫门内行去。
小蛋站在人群里,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忘情宫楚望天,不世枭雄,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关于他的传闻,小蛋也听干爹常彦梧说起多次。然而十八年后,当他重新踏上宿业峰,居然会是这般情形!
叶无青脸色冷峻,一言不发地与阮秋波跟随在楚望天身侧,一路进到克己轩。楚儿、小蛋和藤皓等人簇拥在后,人人心情惊异复杂,默不作声。而与阮秋波同来的另外两名蓬莱仙岛弟子并未入内,与金鹏一起留在宫外。
叶无青习惯性地举步往自己的座椅走了两步,忽然原地站定。原来,他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的师父、上一任的老宫主已然回来,而且正在这克己轩内,自己岂能再高踞主位?
其它人自然也察觉到这个异常敏感的问题,肃立不语。
厅中寂静,针落可闻,只有楚望天毫无所觉,径自往空荡荡的正中主座里一坐。
藤皓冷冷道:“阮仙子,老宫主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只怕贵派也该有个交代罢?”
叶无青一摆手,道:“藤长老,此事与阮仙子无关。这笔帐,要算也该算在翠霞派和丁原的头上。云临真人能将老宫主送回,我等应感其盛情才对。”
阮秋波将背上的行囊交给叶无青,道:“这是楚老宫主的一些旧物,不过那柄睥睨神剑已被翠霞派收去,不能奉还了。若无他事,秋波便先告辞。”
叶无青道:“阮仙子万里迢迢,将家师送返忘情宫,理当小住几日,也好让叶某略表谢意。更免得,正道中人以为叶某狂妄自大,懈怠了蓬莱仙岛的贵客。”
阮秋波婉言谢绝道:“叶宫主好意秋波心领。不过敝派门规严禁,本门弟子无事不可滞留天陆不返。秋波还需尽早返还蓬莱仙岛,向掌门真人复命。”
叶无青颔首,道:“既然这样,叶某也不强留。请代我向云临真人致谢,并请她有暇时前来敝宫作客,叶某必当扫榻相迎。”
阮秋波微微欠身道:“叶宫主的话,秋波一定带到。”当即告辞离去。
叶无青将阮秋波送出克己轩,瞧了瞧垂头坐在椅中、嘴里念念有词的楚望天,吩咐道:“常寞,请师祖到后堂休息,要用心照料。”
等楚望天消失在屏风后,藤皓迫不及待地说道:“宫主,你看老宫主是真的傻了?”
叶无青不置可否,双手负背,面朝屏风沉吟许久,缓缓道:“不管他是否真的迷失了心性,他都是我的授业恩师,绝不能怠慢不恭。楚儿,从今日起,妳师祖便入住朱雀园,要指派专人好生服侍,也算是代为师尽孝。”
叶无青又接着道:“藤长老,家师回归,无疑是喜从天降。传令下去,今晚我要在克己轩大摆筵席,为老宫主洗尘压惊。所有在山的各家主管,都必须出席。”
藤皓颔首:“宫主说得极是,属下这就去安排。”领着一班人匆匆去了。
厅内只剩下楚儿和叶无青两个人。叶无青缓步走到楚儿身前,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妳要关切师祖的一举一动,还有每日前往朱雀园探望他的人,包括他们逗留了多久,谈了些什么。”
楚儿心中一寒,叶无青犀利的眼神迫面而至,压得她难以喘息,于是垂首道:“弟子明白了。”
叶无青凝视她,嘴角溢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
重回后堂,叶无青咳嗽一声,躬身对正坐在椅子里的楚望天道:“师父,弟子已命人安排今晚举行盛大的接风宴,恭祝您回宫。”
见楚望天毫无反应,叶无青接着道:“弟子因为俗务缠身,惟恐会对师父照顾不周,故此特意安排您入住朱雀园,由您的徒孙楚儿代为照料。不知您意下如何?”
楚望天蓦然呜呜抽泣:“不要,秋波在哪里?我要回家。”
叶无青无可奈何,说道:“弟子遵命,这就让人送你回家。”转首命令道:“楚儿,带妳师祖先到朱雀园沐浴包衣,稍作休息。晚宴开始前,我会亲自来接。”
楚儿引着楚望天去了。
叶无青伫立半晌,说道:“常寞,你觉得楚儿如何?”
小蛋愣了愣,不明白叶无青为何没头没脑地向自己问起这个,想了会儿,答道:“楚儿师姐很好啊,对我也很照顾。”
叶无青微微一笑,道:“她并非对每个人都那样照顾、关心。”
记起楚儿对着蒙逊时的神情,小蛋点点头。
叶无青道:“楚儿外表冷傲,即使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不过,我看得出,她对你很上心,不仅将家传的惊雁鞭法毫无保留地教授与你,甚至为了维护你,不惜与蒙逊对立。”
小蛋心道:“原来师姐和蒙师兄的事情,师父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愿插手弟子的私事,才故作不知而已。”
叶无青继续说道:“这次你二人漠北东海之行,患难与共,生死相扶。为师能看出来,楚儿对你言语神色里流露出来的关切,又加深了许多。她性格有点孤僻,在宫中也并没有什么朋友。往后,你也该多关怀她才好。”
小蛋全没多想,只当师父爱护楚儿,应道:“是,我一定会。”
叶无青目的已达,挥挥手道:“你也先回去罢,记得晚宴不要迟到。”
小蛋哦了声,退出克己轩。
出门十余日,当小蛋远远看见寞园的大门,心头竟生出一缕暖意,彷佛有一种归家的温馨感觉。
守在门外的葛氏兄弟早听闻小蛋归来的消息,见他远远走来,尽皆喜道:“寞少回来啦!”门一开,江南、阿青、小冰等人纷纷涌出,一起将他围住。
小蛋望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亦是感动,歉疚道:“不好意思,我忘了给大伙儿带礼物回来。”
江南笑道:“寞少您还不知道罢,这次您和楚儿小姐顺利平定明驼堡内乱,宫主大加赞赏,已给咱们寞园赐下了一处田庄,还提高了您的月银,我们今晚得好好庆祝庆祝。”
小蛋摇头道:“不行,今晚师父在克己轩设宴为师祖接风洗尘,我必须去的。”
江南道:“那就明天罢。对了,阿青,妳还傻乎乎站在这儿干嘛?快去烧水啊!”
小冰打量着小蛋:“寞少,怎么你身上那套难看的盔甲不见了?”
小蛋道:“我将它脱下来了,不用的时候就收起来,省了不少麻烦。”
众人说笑着进了寞园,边走小蛋边问:“江哥,那田庄是怎么回事?”
江南得意道:“这是咱们忘情宫的惯例,立下战功的人就有恩赏。寞少只是去了一次明驼堡,就赚了一座庄园,可见宫主何等喜欢您、赏识您。”
小蛋苦笑了笑,也不辩驳,小坐片刻,便到暖房沐浴包衣。
这两天霸下特别安静,也许是伤势初愈,整天都在呼呼大睡。记得凌云霄的警告,小蛋没把这件事告诉叶无青。至于楚儿,从不多嘴多舌,所以忘情宫内尚无人知晓。
惟一的问题在于欧阳泰斗送的丹药虽多,可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既然回到了寞园,托江南去搞点生火怯寒的寻常草药,应该不是难事。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小蛋早早赶往克己轩赴宴。
第二章 忘情八法
克己轩正厅里,除了叶无青和楚儿,从东海返回的厉无怨、姜山夫妇、蒙逊以及藤皓、席魉等忘情宫首脑人物,也都在座。
先是厉无怨禀报了平沙岛之役的战果。
由于晋连、阚晟等平沙剑派一流高手或外出或闭关,只有东海五圣里硕果仅存的锺南山、邓南医坐镇,所以突袭进行得分外顺利,不到两个时辰,屠灭平沙岛弟子将近三百人,姜山夫妇更连手格杀了邓南医,把平沙岛千年的建筑群化为了一片火海。
这样的结局,小蛋早有预料,可亲耳听见,仍不觉黯然。
四大长老中地位最高的席魉并未参与此役,说道:“宫主,咱们一年内接连挑翻翠霞派和平沙岛,固然扬眉吐气,但正道七派势必不肯善罢罢休,还需提防他们报复。”
叶无青冷冷一笑:“席长老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惜平沙岛在二十年前已自逐于正道七大剑派之外,除了翠霞派的盛年,恐怕其它各派的掌门都乐得袖手旁观。偏偏翠霞派元气大伤,想来寻仇,只怕是有心无力,三两年内咱们无须担心。”
姜山赞同道:“说的是。平沙派现任掌门晋连对翠霞派深怀芥蒂,哪怕吃了再大的亏,也绝不肯低声下气向盛年求助。这回算他命大,不在平沙岛,否则,老夫连他也一块儿收拾掉。”
楚儿是姜山的孙女,这次晋连掠走楚儿,姜山岂能不怀恨在心,狠狠报复。
厉无怨笑道:“这些早在咱们出兵平沙岛前,叶宫主都已考虑周详。表面看来,如今的正道各派之间一片和气,可私下里却杯葛重重,尤胜二十年前。
“平沙岛姑且不论,云林禅寺、太清宫、碧落剑派都做起了缩头乌龟。燕山派就更不值一提了,自从掌门萧浣尘去年被人莫名其妙地宰了后,如今只想着找凶手报仇,无暇旁顾。
“剩下的,越秀剑派的屈箭南,还算是翠霞派的铁杆盟友。等日后找机会把这根钉子也拔了,天陆正道,再无我忘情宫的抗手。”
小蛋听他说起要对付越秀剑派,不由替屈翠枫忧虑,好在叶无青截住话头,说道:“昨日恩师由蓬莱仙岛的弟子护送回宫,诸位都已见过了,现下恩师暂住朱雀园,由楚儿代我照顾。这件事情,大伙儿有何想法?”
原本略见轻松的气氛顿时凝固,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希望自己暂时被人遗忘。
楚望天老宫主,显然是如今忘情宫中最敏感,又最令人忌讳的话题。叶无青突然在这当口提问,绝非无因。在摸准他的用意前,谁都害怕会说错话。
等了良久,叶无青展颜笑道:“怎么都不说话?好罢,我先来。众所周知,恩师对叶某如同再生父母,恩深似海。
“十八年前,他不幸为丁原的毒计陷害,被囚蓬莱仙岛。在厉师兄执意推辞举荐之下,叶某勉为其难执掌圣宫。这些年,仰仗诸位戮力同心,总算没有辱没了先祖的基业。叶某,深自庆幸。
“但这忘情宫宫主的位子,本就是恩师的。现在他既然回来了,我焉能枉顾门规道义,忝不知耻地继续霸占?那岂非成了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
叶无青的目光,徐徐环顾过克己轩内的每一个人,铿锵有力地说道:“所以,我决定将忘情宫宫主的位子让还恩师,从此全心全力辅佐他老人家振兴本门大业。”
他把话说完,厅中更加一片死寂,气氛压抑得吓人。
蒙逊到底是个浑人,第一个忍不住跳将出来,说道:“师父,您说的不会是真的罢?师祖如今傻呆呆的,让他做宫主,那咱们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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