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使仙剑的妖——不论对仙家还是妖怪而言,皆不得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但即便有仙气阿宝也还依然是妖,不可能白日飞升,顶多……顶多就算是多学一门外语的五好妖怪。
动静这么大,除了些道行低微的小妖,附近方圆千百里的大妖怪们纷纷前来探探,到底是哪路菜鸟小仙竟敢到以性情跋扈闻名于各界的睚毗地头上踢馆。
我八故我在。
就算是妖怪也有享受八卦的权利。
朱獳勉强扶好下巴淡定的怂恿道,“不试试你这仙剑的威力?”
“……好。”阿宝配合的起身,被这仙剑几乎吸干了心力,她摇摇晃晃的飞上半空,试探的抓住仙剑……
“嘶!”
蓦地一阵剧痛袭来,这仙剑高傲的紧,根本就不认同它的妖怪主人!
阿宝纤细的手在触到仙剑的那一刻被彻底烧焦,剥落下的皮肉隐约可见被灼烧得漆黑的指骨……
在她受到攻击的同一时刻,她身上腾得窜出冲天黑焰,那黑焰愤怒无比,在一瞬间便笼罩住流动金光的仙剑,悍然发动攻击——
仙剑凄然呜鸣一声剑身便如被菟丝花绞紧的猎物般,一寸寸爬满泛着幽绿的黑焰,原本仙气盎然的剑身竟显得分外缠绵妖娆,俨然是一柄妖剑!
激烈争斗间,本已经筋疲力尽的阿宝在仙剑的再一次强烈挣动中手一松——
只听“轰隆隆”,犹如平地连起炸雷般!
被黑焰绞得死紧的仙剑夹带着狂猛呼啸的剑气笔直得朝下方的第四重峰落下!在触到地面的刹那,整座句芒山在不住的颤抖!
原本赶来凑热闹的大妖怪们在仙剑坠落时便使出逃命功夫四散飞离——
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仙剑落地时扬起的沸沸扬扬的烟尘消散后,所有妖怪不禁眨了眨眼,眼前的第四重峰依然还是苍翠高耸丝毫未变,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片逼人的死寂中,阿宝揉揉被扬起半天高的粉尘熏到的鼻子,努力想压抑住这股痒意,失败。只见她弱弱地“哈秋”一声——
微弱的气息流动中,高耸巍峨的第四重峰传来可怕的隆隆声,在场所有妖怪见到了这恐怖的一幕——直入云端盘踞千里的第四重峰在阿宝的〃哈秋”声中,地表迅速龟裂,眨眼间自仙剑落下的那处地面开始迸裂出一条将整座山体一分为二的恐怖裂缝!
巨大的隆隆声伴随着山体滑坡的轰鸣,无数娇花树妖们纷纷尖叫着拔出自己的根一路吭哧吭哧的往安全的另半边山头奔去……
数以千万计的花妖树妖们拉拔着根集体裸奔……咳,不是,是泪奔!
一时尘土遮天蔽日,场面真是蔚为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沿途的妖怪们嘴巴仿佛都被塞了几个鹌鹑蛋,已经言语不能,一溜的妖怪哀怨的伸手扶住下巴。
阿宝这才慢悠悠的从天上下来,摸摸已经恢复原状毫发无伤的手,她搔搔脑袋,羞愧的低头。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手滑了。”
众妖:“……”
第四重峰顶慢慢现出一个少年,他青丝飞舞,上挑的眼尾衬着殷红泪痣稍嫌妖娆。
扶住额,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满目苍痍来形容……睚毗直觉将视线对准正垂着头,羞愧的不敢看他的少女,额上隐隐爆出青筋……
“那个,我可以解释……”阿宝嗫嚅道。
“不用了!朱獳你来。”
朱獳只得硬着头皮附在他耳边尽职说明,边瞟了阿宝一眼努力柔化用词,“原本今日只是在演练御水术……谁知……”
睚毗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对着阿宝低垂着的小脑袋却是什么重话也说不出口了,少年只得挫败的在心中安慰自己,句芒山变成五峰也不错,至少在阿宝这人型兵器手中,句芒山还存在着……= =!
新生的第五重峰和第四重峰相贴的那一侧除了黑褐色的泥土以及翻出地表的巨石之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睚毗蹙着眉冷声道,“给愿意迁移到第五重峰的花妖树妖赠丹药,3日之内,重建第四重峰,修整第五重峰。”
阿宝立刻抬头,充满元气的道,“我力气大,我可以帮忙!”
朱獳斜了她一眼,狐狸脸微笑着说,“只要你不出现在这,就是最大的帮助。”
阿宝瘪了嘴,阴暗的去角落画圈圈。
“那把仙剑呢?”睚毗左右未瞧见那把凶器。
“碎裂了。”阿宝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在我的业火下虽然能支持一阵,但在刚触到第四重峰时就碎裂了。”
她的业火太过霸道,直至今日她依然没有一件趁手的武器。
睚毗沉思了一阵,扣住阿宝的手往第三重峰飞去,“过几日随我去青丘之国。”
“哎?为什么?”
他蛮横道,“问这么多干什么,跟我走就是!”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突然传来,天边现出一匹红磷骏马的身影。犼在半空中停住,并未靠近,修长的马颈高昂,“……仙剑?就是你吗。”
阿宝点头,“怎么了?”
火红的眼睛在阿宝的脸上兜了一圈,犼喷了口气后调头离开,“不过是魅颜而已。”
睚毗身上的狂猛之气萃然爆发,喉中低嘶一声!
阿宝忙从背后抱住他,急急安抚顺毛,“莫气莫气,嗯……它以后是你的坐骑,还要帮你拉车呢。现在犯不着计较。”
坐骑……让骘猛异常的犼拉车?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这倒是个好主意。
回到第三重峰,阿宝立刻谄媚的将自己私藏的红豆团子献上,“累了一天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可是她最爱的红豆团子,离开那天她还专门去膳房打劫干净。
睚毗的脸依然还是阴阴的,嫌弃的一瞥那软软黏黏的小团子,冷哼了一声,几个团子就想讨好他吗。
阿宝捏起一个团子送到他嘴边,大眼巴巴的望着他,“你就试试嘛,可好吃啦。”
睚毗瞪着她手中那软黏黏的东西,犹豫半晌,在阿宝的殷切眼神下,试探着张开嘴……
阿宝立刻抓紧时间将手里的团子全往他嘴里塞去!
恶……
好甜……好腻……
睚毗秀气的眉毛连打几个结,勉强吞下去之后是怎么也不肯再张口了。
“是不是很好吃?”阿宝殷勤的凑过脸,连声问道。
睚毗沉着便便脸,“不吃了不吃了!”眼角一瞥阿宝红润的嘴,“要不然,我喂你吃!”
阿宝厚道的摇头拒绝,“不行,我这就是专门给你的,怎么可以自己独享。”
他皱着眉,嫌恶的再扫了团子一眼,“要么一人一半, 要么你自己吃。”
阿宝阴暗的捧着心爱的团子,背过身去。
睚毗直接手一抄,从她怀中揪过那盘团子,快手一分,整齐平均的分成两份。他速雷不及掩耳地将自己的那份啊呜一口往喉头一倒,连嚼也未嚼的直接生吞下去……
龙子就是龙子,就是食道也比别人发达多了。
阿宝愣愣的看他,只见睚毗倒垃圾一样将这半盘团子倒完,而后跃跃欲试的抓起阿宝那份,蛮横道,“到你了,张嘴。”
她下意识的张开嘴。
睚毗直接粗鲁的将团子往她嘴里塞,阿宝的嘴比较小,在喂食时他的指尖不小心触到了她冰凉的嘴唇……
他蓦地心神一荡,竟忘了将手拿开,待少女锋利的獠牙划破他的手指时他方才狼狈的惊醒。
僵尸天性嗜血,口中这甜美的血腥味勾动了阿宝的本能,她下意识的抓住他的手,小嘴含住他的指尖吸吮……
十指连心,那凉凉的柔软小舌舔触到他的指尖时,微微酥麻的电流仿佛也透过他的指尖闯入心中。少年顿时僵住,青涩又不知所措的瞪着她,仿如一只失去攻击力的绵软小兽。
心脏在不受控制的砰砰狂跳,脸上不由自主的燃了火……
长长的羽睫缓缓垂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迷惑,而莫名沉醉……
“啊!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小小的抽气声伴随着软语道歉,霍然打破了这片迷雾!
睚毗蓦地背过身,下一秒便化成原型。
舔舔血红的皮毛,他轻盈的跃上床伏在床榻上,微阖上墨黑的眼借着皮毛掩饰,晕红的脸让他觉得丢脸至极。
“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吗?”阿宝紧张无比的碎碎念,“对不起,刚才控制不住我自己,咬痛你了吗?还疼不疼?头晕不晕?遭了,你的血是不是被我吸太多了?这有没有什么补血的草药,我阿妈说……”
“吵死了!”睚毗恼羞成怒的一爪子把阿宝勾上床,爪子一按,他在阿宝身边伏下,“睡觉!”
“可是……”
“闭嘴!”
“但你……”
“闭嘴!”
“我担心你。”
他停顿一秒,“……啰嗦。”
夜里,脸上丢人的温度熄了之后,睚毗缓缓变回人型……
失了束缚的青丝垂散在颊边,他撑着下颚,偏头看着对面阿宝睡死了的小脸,望着望着,嘴角便暖暖扬了起来。
试探着伸手捏捏阿宝凉凉的小脸,她迷迷糊糊的咕哝几句,翻个身背对他。
睚毗不爽的拨弄爪子再把她翻回来,突然鬼使神差的,他微微俯身在她颊边轻轻吻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
阿宝立刻从床上弹起,手指抖抖抖的指着他,“刚刚那‘啾’的一声是怎么回事?”
“吵死了!”睚毗羞恼无比地将阿宝直接塞进怀里,按下她的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阿宝惊慌失措,“不好不好,我们要分房!”
“闭嘴!”他将脸往阿宝颈窝一埋,死也不放手。
“那个'啾'~”
他粗鲁无比的把阿宝动个不停的脑袋往怀里按紧,“吵死了,大惊小怪什么,朱獳和怜柳也常常啾。”
“哎?”
第五重峰
正在督工的朱獳突然打了个哆嗦,恶寒……
奇怪……不是都快入夏了……
很久很久以前……
祸国之兽朱獳在路经秦淮河畔时,承载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水中浮出一个绿衣少女。
那少女羞怯可人,教它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此后它便更是频繁来往秦淮河畔。只是那少女虽然温婉却喜扮男装,言谈也常以须眉自称……
瑕不掩瑜,朱同学终究还是不可逆转的交付了一片痴心,同这柳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做了10年朋友。
重头戏来了,在第十年朱獳终于按捺不住的对少女表白真心——
而后?
而后就始料未及的迎来了少女惊恐的拒绝……
再而后?
再而后就更加始料未及的知道了这少女原来竟是少年!
=0=!
这段初恋是它毕生的耻辱啊,虽然之后少年因为伤害了它纯纯的感情向他百般示好道歉,但自尊心严重受创的朱同学此后一见他自然是横眉冷对,拒不承认二人相识……
你要问那个“啾”对吧?
说到那个“啾”——你竟然会天真到相信那时睚毗他说的话?
“阿宝,张嘴!”
阿宝皱起眉,她桌前摆着一盘堆得小山高的红豆团子,此刻睚毗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捏起一个团子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虽说红豆团子是她的最爱,但连续吃上一个月还三餐不间断的话……
阿宝默了一下,把头摇成个拨浪鼓,“不吃,我不想再吃了。”
睚毗明显不爽地“吧唧”一声把红豆团子捏爆成红豆泥,“你之前不是说好吃吗!”
阿宝斜了他一眼,这样吃就是龙肉也会腻啊。
一旁的朱獳尽量不动声色的观望,这一个月来大人突然开始热衷于喂食。啧……真是奇怪的兴趣。
睚毗甩掉手上的红豆泥,恶声恶气道,“那你想吃什么?人肉?血?”
阿宝霍然反手给他一个大头槌!
朱獳和一旁服侍的众妖霎时呆滞……这是幻,幻觉吧。
阿宝义愤填膺,首次对他大声斥责,“什么人肉人血,我不吃人!”
少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隐的暴戾之气溢在空气中。与其说他在愤怒一向温和的阿宝竟敢反驳顶撞他,倒不如说他愤怒的是她竟然会为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斥责他!
她在他心目中是第一位,她理所应当的也要将他视作唯一!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既然人类吃其他生物是天经地义,那为什么就不能吃人?”睚毗抬起头,视线牢牢锁住阿宝,针锋相对道。
阿宝怔了一下,她在人类社会中长大,关于“人”,她永远也无法像其他妖怪一般理所当然的将他们看作是食物。但讽刺的是她如今的身份却是“妖”,以人为食的妖……
她总是下意识的忽略这一点,而今被□裸的挖掘出来。她垂下眼,咬着唇,“可是,吃人……我……”
他蓦地想起了宇文澈,沉下脸,“又不是没有吃过,你就一定要因为这种无趣的事情跟我争辩?”
语音刚落,整张餐桌在瞬间崩裂,满桌的饭菜霎时摔落一地,汤水浇了他一身,他特地去现世为阿宝买的红豆团子滚落满地,软软糯糯的全沾满了灰尘……
睚毗眯起眼,怒火更炽,口不择言道,“我说错了?你以为你还是‘人’吗,当年你吃了多少人还需要我提醒你?就算是现在,你不是也一样抗拒不了血液的诱惑,拒绝不了你的本能和天性!”
一心疼爱维护的少年的这席话,就仿佛直接撞击到阿宝的心坎上。
阿宝张着嘴,已至喉头的歉意被他的一席话打落齿间,艰涩地张张嘴对着盛怒中的少年想说些什么,喉中却仿佛梗着个硬块让她说不出口……
尚未觉醒只依靠本能猎食人类的那段时间一直是阿宝的心头隐痛。
她甚至不敢去回想多年前那一夜滑腻粘稠的血液流入喉头的触感……那个陌生的男人惊恐放大的无焦距瞳孔……
她的世界在那一夜被彻底颠覆。
她努力变强,努力得强大起来成为不再依靠吃人而存活的低等妖怪……但是再强大依然还是抗拒不了本能。
但是再强大……她也依然是妖。
还未结痂的伤疤被毫不留情的狠狠撕开,阿宝嗫嚅几下唇后低下头,“啊,真是……抱歉……是我又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睚毗在话一出口之后就立刻后悔了,对着那低垂的头颅,他试探着伸出手刚想抬起她的脸时,一颗冰冷的泪水毫无预警的滑落在他的掌心。
明明是那么冰冷,但少年的心却仿佛在瞬间被烫了一般,莫名的刺痛。
阿宝仰起脸,眼中干干的,没有丝毫水汽,仿如他手中的泪只是错觉一般。她用力扬起笑,对着手足无措的少年软软的说,“对不起,现在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
一干妖怪早在睚毗暴怒时退出去了,睚毗望着阿宝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抿紧红唇,快步离开。
门“砰”的一声被用力甩上,阿宝垂着头,望着散落一地的红豆团子久久,而后蹲在地上慢慢一颗一颗捡起沾满灰尘的红豆团子。
阿妈最拿手的就是团子。
每到秋天,阿妈和奶奶总会做一大盘,请来左邻右舍一起在弄堂里小聚。
奶奶去了以后,就换她和阿弟给阿妈打下手,小妹总是被阿爸抱在怀里远远的看着,搂着心爱的木制菜刀不住地催促……
阿宝捡得很慢,动作轻柔得仿佛再加大一些些力气就会伤害掉这些旧日的回忆一般。
原本晶莹的团子沾满了灰尘,灰蒙蒙的一如那些旧时的记忆……
“对不起……对不起……”她小小声的说,不知是在对这些不小心被她震碎餐桌摔落一地的团子说,还是对那些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了的过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