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孔骤然紧缩,快速退出睚毗的领域范围,背心隐隐发凉。
此刻的睚毗神色诡异的平静,他双目赤红,周身的魔气已壮大纠缠成一条黑蛟,仿如实体般牢牢的盘踞在他身上。
杀!
杀!
杀!
镇压在心中的魔念不断沸腾,借着他此次心神大恸被释放出来,在耳边蛊惑地低语煽动……
睚毗抬起手中的战刀,缓缓舔去刀身的残血,嗜血的眼紧盯着曼陀罗,“好,那我就陪你玩玩……”
“阿宝,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要回头。”怜柳指着前方的岔口对阿宝温声道。
出了山道之后怜柳便恢复原身和仍扮作他的阿宝兵分两路,告诉她和黛的约定地点之后怜柳便踏上另一条岔道。
“我会在那等你们。”阿宝没有多问,只是洞悉他的意图一般,认真地对他许诺之后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怜柳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低低的道,“……好。”
他心中知晓,对上此刻暴怒疯狂失去理智的睚毗,他此行并没有太多胜算。但他同时也清楚,曼陀罗挡不住睚毗,若是他再继续和阿宝一道奔逃绝对会被睚毗再次追上。因此他便恢复原身迷惑住睚毗的视线,努力拖住他。
只可惜……
当阿宝在距离约定地数千里时感觉到身后再次逼近的强大威压,她慢慢停下脚步,背对着睚毗。一路疾驰了这么久,她的身体也即将到达极限,她知道依凭她此时残存的妖力,逃不了了。
“告诉我,阿宝在哪?”睚毗刀锋不耐地磨砺着地面,冷冽地道,
阿宝抿着唇,依然没有回头。她握紧双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睚毗缓缓逼近一步,“在哪?”
阿宝深吸口气,下一秒,一阵剧痛从胸前狠狠刺出!
睚毗手中的战刀从她背后刺入心口并透胸而出,长长的刀身陷入她体内迅速被染成一把血刃。
“啧,脏了。”他面无表情地抛下手中的战刀转身离开,对于怜柳,每每瞧见他看着阿宝的眼神他便想杀之而后快,今日终究如愿……思及阿宝,他只觉胸口疼痛得难以忍受。
“阿宝……”他捂着先前被震伤的心肺,凄然地四顾回望。
阿宝半阖上眼,长发凌乱的散乱在身上,遭受致命攻击后黑焰本能地渐渐浮起,她咬破舌尖努力压抑住即将冲天而起的黑焰。
不能让他知道……
她眼中渐渐漫上死气,被战刀刺穿的心口不断流失真元。原来这就是那些为情所痛之人所说的剖心之痛……阿宝面色苍白如纸,果真是痛到了极致。但即便如此,她从头至尾也未发出任何声音。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她用尽了全部心力压抑着不痛呼出声。
决不能让他知道,他亲手杀死的人……
是她。
“阿宝,你在哪里?”睚毗惶惑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悲凉哀恸。
阿宝无力地垂着脸,随着濒死前妖力的急速流□上的伪装开始渐渐褪去……
不要回头……
就这样远远离开她,别回头。
“宝……阿宝……”哀哀的呼唤声渐渐渺远,朦胧得难以听清。
很好……就这样,别回头。
阿宝静静地躺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她慢慢平静地阖上眼……
突然想起在回溯镜中始终无法看见未来的自己……原来,这就是她的死劫。
风中隐隐带来不详的预感。
怜柳往去时的路急速飞掠,曼陀罗落后他数步同数个大妖怪一齐往原定的约定处而去。
数个时辰前怜柳赶到之前曼陀罗和睚毗的交战之地,原地只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散乱的血迹,竟都失了二人的踪迹。
他心一紧,担心曼陀罗恐有不测,幸而此时黛派来声援的大批妖怪已到,一行人忙沿路顺着隐于草屑石缝中的零星血迹细细搜寻……终于在一处被凌空斩断一半的小丘找到深受重伤晕迷不醒的曼陀罗。
待他们七手八脚的救醒曼陀罗,才知彼时他和阿宝离去之后曼陀罗对上心神狂乱的睚毗苦苦支撑,总算拖足了时辰给他们二人奔逃,若不是他在最后关头使出金蝉脱壳,而睚毗也一心去寻阿宝无意追杀,怕是此刻的他早成一具死尸。
说到此,曼陀罗突然盯着毫发无伤的怜柳道,“你来时有没有撞上睚毗?”
怜柳摇头,他将阿宝护送到相对安全的山道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意图将睚毗半路拦截,谁知直到他赶到先前和曼陀罗分别之处也未见到睚毗的身影……
一时气氛凝滞下来。
一行人心急如焚地往约定处疾驰而去,只盼能在路上遇见睚毗这杀神,否则若是被心魔控制嗜杀狂乱的睚毗对上此刻只剩五成妖力的阿宝,怕是……
前方突传来阵阵剧烈的轰鸣声!
当一翦红影从那片满目疮痍的死地掠出时,一行人神经立刻绷紧心下却微吁了口气,在这里遇上睚毗,看来他还没有撞见阿宝。
谁知,当睚毗那双充溢着杀戈之气的赤瞳从他们身上缓缓扫过时却猛地在怜柳的脸上停下——
“啧,你还没死吗。”睚毗微微勾起唇,思及数刻前怜柳愚蠢的始终背对着他,那毫无防备的身形。
背是视觉的死角,同时也是袒露于外最易被袭击之处, 对妖怪而言,若非亲近可信之人或者是实力远胜对方数倍,否则绝不会以背相对。彼时怜柳竟敢以背面对他,他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击杀机会。
“你……曾经遇上……我?”艰涩的一字一句开口,怜柳和曼陀罗的脸瞬间惨白。
睚毗低嗤一声,正想开口时冷不防才注意到此刻怜柳身上非但无任何血迹,行动间更是活动自如毫无受伤的痕迹……
虽然妖和仙一般,近乎长生不死。但万物皆有天道,没有任何事物能永生不灭。他曾是上仙,全力一击就是寻常小仙也能被他杀死,更遑论那把战刀刺穿的……是心。
他胸口蓦地窒息般紧缩,当时和怜柳在一起的只有阿宝……那么,他不自觉后退一步。
那么……他眼中透出压抑不住的惶恐。
那么……那时候被他亲手杀死的……
是……
一切像一场永远也不可能醒来的噩梦。
他一路疯狂的飞掠疾驰,就算是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也不及此刻见到那躺在血泊中的纤细身影让他恐惧惊痛。
“……不……”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吼中却不知被什么哽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他的眼角泛红,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声音破碎得几乎刚一出口便随风消散,他伏跪在她身旁,她身下的泥土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暗红的色泽同他身上饱浸鲜血的红衣几乎连在一处。他微颤着伸出手,缓缓托起她垂在地上的脸,一头银发沾染泥土凌乱的贴在她脸上。他手指抖得很厉害,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尘土和乱发,待那张魂牵梦萦了半生的素颜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喉中蓦地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前一刻还在想着被她抛离被她伤害,已经痛到极致,还能有多痛?
下一刻便让他亲自体会到这犹坠无间地狱的哀恸。
他从不知道,世间竟然能有剧痛如斯的感情。
他从未如此期望,眼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疯狂的梦魇。
“……宝……阿宝……”他无力地捧着被牢牢锁在心中的珍宝,撕心裂肺地疼痛着。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得几不成声。甚至他不知道此刻恸到极点的自己正在不停的呕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吐尽全身的鲜血,两人的衣袍皆饱浸血色。
无力垂压在眼上的长睫轻轻动了动,阿宝在黑暗中皱着眉,朦胧感觉到身旁的少年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哀恸。
为什么要回来?
周身仿如被层层巨石压住,毫无动弹之力,意识回来后便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这刻骨的剖心之痛。但阿宝焦心着睚毗,即便是再痛她也咬牙忍下,硬是强迫自己清醒,勉力挣扎着睁开眼,望向他。
“阿宝!”犹如在最深沉绝望的地底望见一丝光芒,睚毗欣喜若狂,轻轻将阿宝半边身子小心的托起,抱在怀中,“我马上带你去蓬莱!我去求父王!父王一定能救你!”
只刚刚抱起她,阿宝蓦地闷哼一声,背后的战刀透心而出的嵌在她体内,刀尖狰狞地露在胸口,她胸前的创口震动间鲜血再度喷涌而出。
睚毗惊恐的看着她越发黯淡的眼,脸上透出浓浓的死气,他手足无措,只无望地将她轻轻托在怀中,不敢在动分毫,仿佛只要不碰触她,她便能安好无恙,一切回到最初。但她的心口依然不断地涌出血来,怎么也无法止住。
阿宝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凝望着这个向来偏激倔强的孩子。其实此刻的她眼睛也看不清了,只觉得四周一点一点的昏暗下去,生命力正不断从她体内流失。她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于是她只能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朦胧地看着他,跨过了生死的界限,安静而无声地凝望着他的方向。
他的缺点很多,在他囚禁她之前,虽然在众人眼中他是个性情冷酷惟我独尊的少年君王,但她是个极端护短的人,他陪伴她度过最漫长的岁月,在她看来,他始终只是个任性又别扭的孩子。即便在后来他剥离了她的七情六欲,他封印了她所有妖力将她禁锢在他身边,她失望而愤怒,甚至怨过他,但她从来不曾恨过他。
她也……不可能会恨他。
很多年前,刚刚成妖的她彷徨无助,弱小得甚至连魍魉都能轻易吃掉她。彼时的他还只是个不到她胸前高的小小孩童,蛮横又嚣张,却会拼了命的将她挡在身后,不顾一切的想保护她。
她曾经怜惜地抱着他日渐透明的小小身体走进浮尘界。
她曾经焦急地看着他日复一日的陷入长眠日夜辗转难眠。
跨越了千百年再次重逢,她曾经偷偷下界买最爱吃的红豆团子给他,曾经别别扭扭地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抗议不满,曾经被他无意中伤了心同他斗气冷战了半月,也曾经无奈地看着他的眼神从孺慕沉淀为爱慕时,为着他的倔强执着心疼不安。
他性格差劲又任性,他有着无数的缺点,他一点也不完美。
她太累了。在这最后的一瞬,她只需要闭上眼,安静地渡过这最后一段人生就好了。可为什么,她的眼,就是无法从那个任性蛮横的孩子身上移开。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她想告诉他,她没有怪他,就算曾经怨过,她也不会让自己带着怨恨离开。
她想告诉他,她从不想让他难过,一次次看着他在情爱中失望不安痛苦,她只能伤怀而无能为力的回避他。
“阿宝……阿宝……”他哀戚而绝望的抱着此生挚爱的小小珍宝,肝肠寸断。
阿宝定定地凝望着他,感觉体内突然涌出一丝丝气力来,她知道,此刻已然是回光返照了。她努力朝他释去一笑,微微绽放的小小梨涡依稀带着昔日的灿烂温暖,软软垂下的右手缓缓聚集起全身短暂凝聚的妖力……
在看着那朵笑容的瞬间睚毗也尝试着勾起笑容,胸中的哀恸已升至极点,他努力了几次,将脸颤抖着贴在那张冰冷的脸上,蓦地,托高她纤细的身子毫不犹豫地握住她身后战刀的刀刃,用力向下一刺——
原本透出阿宝胸口的刀锋瞬间刺入他的胸口!
他竟疯狂到想随她一起死。
在这最后关头早已有所准备的阿宝抬起手,在刀刃划破表皮即将刺穿心口之际将掌心按在睚毗眉宇间——
封印!
少年胸中热烫的血液透过两人的伤缓缓渗入她心中,阿宝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眼前被黑暗慢慢笼罩,她的身体从脚开始化为光点逐渐消失……
她想最后再看一眼睚毗,想再确定他的安危如何,她的动作是否及时。
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想对他叮嘱,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无法放心。
若是她去了,他也活不成了。
她的心中一直在告诉她这个讯息,封印了所有的记忆,是否能让一切回到最初?
她想告诉他,她多么想念许多年前最初的无忧无虑的彼此。因为小小的事情就会满足微笑,因为小小的温暖就会觉得幸福。
她是……多么的想念。
第三部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牡丹亭》
她从漫长的混沌中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但却能奇异的感知自己正走在一条狭小的幽深小道上。
路的尽头,依稀有明灭的亮光。
待她越来越靠近亮光,小道也渐渐拓宽为大道,在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摇曳燃烧着妖红似火的彼岸花,绚烂着铺满一路,远远看去就像是鲜血所铺就的地毯。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
花开无叶,叶生无花。
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指引着亡者走向冥界之路。
阿宝甫一靠近彼岸花,突然从身后被人重重撞开——
“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回去!”脚下被一只硕大如猫的老鼠不停往外撞,阿宝愣了一秒,随即被一只微凉的手用力往回拽!
“走。”身旁传来阴沉的女音,她转头想看清楚她的长相,却始终看不分明。
不过转瞬间,她便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半悬空的楼梯前,在她身周还有无数个楼梯,每个楼梯的尽头都通向一扇大门。
“不用看了,那是其他人的人生,你该走你的路子。”那老鼠不住的催促,一边用力撞她的腿,“快点快点!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
还不待她深思,那浑身散发着阴冷之气的女子拉着她的手一路在危险悬空的楼梯上疾驰,“啧,要在天亮之前足足赶一千多个梯子,如果赶来不及也是你命该如此吧。”
“听见了吧!所以你要赶紧加速,这一千多年的分量可没得折扣!”那老鼠发出带着几分稚气的女音不停催促。
若不是千年前那龙神七子筑基失败扭曲了时空跑到现世,他们现在也不用如此辛苦的赶场子。你说他的生魂跑到现世就算了吧,还带着只僵尸一道回去,这回去就回去吧,那僵尸……咳,那旱魃把身体留在千年前魂又给跑了回来。
他们这些阴差容易么,横竖不能让千年前原本平衡的时空硬多出一个人,她原本就不属于那个时空,是必定要回来的。
于是只得焦头烂额的安排这旱魃的魂赶紧回去,寻个时机将她连人带魂的重新端回来。可那龙神七子和这旱魃平日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虽然吃公家饭,但无奈位阶还逊上几分,只能眼巴巴地辛苦等到此刻他们两败俱伤才将这旱魃给运了回来。
“那……我的伤呢?”阿宝伸手比比她心上的破洞,
那阴沉女子瞟了一眼,“这是致命伤,不要指望醒来后还是完好无恙。”
“那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想起自己在黄泉之路上被他们半途劫走,阿宝皱了皱鼻子,难不成他们还想要她再死第二次?
“当然有区别。”那老鼠大声道,“你要死也得死在现世。”就算在千年前死了一半也要带回现世才能死完最后一半。
“……”
“安心安心 ,你的躯壳我们也保存好了,会选在一个最完美的时机投递。”
“……谢谢。”
时间不知是过了一瞬抑或是千年,当阿宝在螺旋攀升的阶梯上不断往回奔跑时依稀看见另一个半透明的过去的“她”正对着她,奔向她身后千年前的世界。
眼前隐隐浮现少年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