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还是假意?这决定了以后该不该留你啊,十二弟。
“九哥,你怕什么!”凌默然两手搭在腿面上,正色看去,“就算天塌下来,十二我陪你一块扛!上次要不是九哥密信传计,我早就葬身东海了,哪还有生擒雷厉风这样的功勋。而后我迎盼儿入门,要不是九哥不惜违背父王的命令来婚宴撑场面,我们怕已沦为云都的笑柄。所以九哥,只要你一句话,我凌默然这条命都是你的。”
凌翼然未发一言,只静静地饮着,夜色中他的容颜有些模糊。隐晦的月下,微垂的俊颜镀着一层诡魅的银光,微湿的红唇几不可见地扬起,让人读不出他笑颜下的思绪:“灌了半天迷魂汤,你究竟求我什么,说吧。”
“九哥,你也知道我恨透了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十二握紧了酒杯,嚅嚅道,“所以我也想趁机扳倒他。”
凌翼然挑起眉梢,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
“请九哥给弟弟支支招吧。”十二挫败地垂下头,“朝堂上的东西我玩不来。”
“这样啊”凌翼然放下酒盏慢慢站起,挺秀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渐起的微浪荡着,漾着,起伏着轻快的波纹。
其实并不是董建林有本事,而是七哥他们没有打蛇三寸。他不急着出手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就是想让左相一党将总账算到七哥头上。替死鬼,好一个替死鬼啊。
一阵清风揉碎了柔波,层层漾起的涟漪梦幻地吻着水中月,未眠的鱼儿微地摆尾,激荡出美妙的声响。
“默然。”湖面倒影微颤,他黑缎似的长发随风飘动,“不瞒你说,我还真有准备。”
“真的?!”十二兴奋站起,“快说,快说!”
他半转身,未束的长发凌乱地落在红色长袍上。腰带松斜,不似平常那样系起。“我且问你,你想让董建林有怎样的下场?”这声音些微偏柔。
“怎样的下场?”十二有些茫然。
“是啊。”凌翼然拢着披肩的袍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我这有三本折子,想让他家破人亡第一本就足够,若想将他五马分尸再上第二本即可。”那双美瞳异样璀璨,嗓音轻柔到让人寒色,“假如你还想拉下三哥,那就要看这第三本了”
……
“啪!”御书房发出巨响,惊得当职的内侍个个缩颈。
压抑的闷咳沉淀在帘后,凌准脊背佝偻,难掩病态:“混账!”随着身体的震动,他手中那本密折微颤。望着案上这一本、两本,加上手中一共三本“亲启密奏”的封事,他不得不正视胸中的怒火。
他,凌准,作为青国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君主。他不似高祖越王那样试图建立一个纯净的王朝。毕竟“官”字两个口,一口吃钱,一口办事。在一个清廉的庸官和一个贪污的能臣之中,他情愿任用后者。只要吃钱的那口不越界,只要办事的那口很忠心,他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对董建林即是如此。
而今董氏却在他心中越走越远,渐渐走向嗜血的彼端。御笔在他清瘦的指间飞舞,一点、一撇、一折钩,这是“官”字的宝盖,也是朝员头上象征品级的束冠。可宝盖下两个口并不自由惬意,他重重落笔,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竖。不论是吃钱还是办事,都逃不过王权的牵制。
龙睛危险虚起,狠戾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本封事上。
神鲲东陆俯卧着一条“龙”,一条赐予青国肥沃粮地,却又随时会怒吼的巨“龙”—赤江。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耗尽财力好容易降住了这条“龙”。天重这个年号已用了二十四年,就他的身体情况来看,应该由此而止。他注定完成不了霸业,可至少他做了一件连圣贤帝都未曾完成的伟事,大兴赤江工程。赤江两岸条石垒砌,方砖驳岸,在他的手下成为神鲲最驯服的河流。过去他大可以自诩为治水贤王,可如今看了工部郎官何猛的密疏,他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一个大头王上!
“混账!”他握拳重锤,案上的文房四宝丁丁跳起。胸腔里显出杂音,他接过得显奉上的暖茶,润了润微甜的喉咙。
“研墨。”凌准冷冷命令道。
“是。”得显以言而行。
轻敲的指尖骤然停止,凌准淡淡一瞟:“要朱砂赤墨。”
得显就砚旋起的手忽地一滞,他转瞬便掩去了脸上的讶色:“是。”
每次王上指明用朱砂赤墨,就预示着朝中有人性命堪忧。朱砂,诛杀是也。
猩红的笔尖龙蛇飞动,御札上朱字血痕,苍茫劲削,墨骨色融之间尽显决意。落完尾笔,凌准放下朱毫,探手取过玉玺。锐眸不经意地一扫,宽袖当下停于半空。
第二本密疏啊,如锥钻心。他凌准年少早慧,此生唯一一次的放纵便是爱上暖儿。她是他心尖的那块嫩肉,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死后同穴、黄泉续缘,作为君王,这是一个多么微小而卑微的愿望。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祈愿,董建林也在秘密颠覆。
移棺?将暖儿撵出羽山王陵?当他死了么!
“哗!”笔砚落了满地,御书房里的内侍虽不明所以,却都惶恐跪下。
随葬的两人他早就定下了,一个是他深爱的,一个是深爱他的。董建林如果你只有一张口吃多了,那还能给你留具全尸。现在连剩下的那张也不忠了,你就该做好准备以承受王的怒火!
微白的唇勾出浅浅的弧线,凌准不再掭墨,任由涩裂的笔尖从纸上刮过:不赦奸臣。
只四个字就将董建林定了性,只四个字就可毁灭一个世家大族。不必再言,王的旨意洛太卿定一眼即明。
还有这第三本啊,凌准将御札交给得显,有些脱力地看着地上。密疏散乱交叠,微黄的宣纸被朱墨污秽:翼使入朝,只知烈侯,而不知吾王……
够了,只一句就够了。淮然,梦该醒了。
凌准叹了口气,慢慢从座中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极轻快,却又极沉重。
又是一年春草绿,东君吹雪上梅梢。
御花园里,白梅清绝似雪,粉梅嫣然如桃,唯一的一株红梅寂寞倾城独立墙角。
“王上,那株红梅开了呢。”得显讨好地笑道。
春梅是凌氏的族花,即为王花。而这株红梅还是高祖越王亲手栽下,在凌准二十岁封储前夕,他的父王文王凌默将一枝红梅剪下,亲手赐予了他。而今他也要进行同样的仪式,只不过……
“哼。”他薄唇微掀,剪下一枝盛极转败的粉梅,“赐予烈侯。”
小内侍合上漆盒,转身向奉天门跑去。
梅香熏染着衣袍,凌准背手拿着金剪,徜徉于花海之中。身后数十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注视着他慢慢走近那株红梅,注视着他缓缓抬起右臂,注视着他选定了一枝含苞的梅枝。
然后就交给耳朵吧,听听他们的新主子是谁,听听那悦耳的剪音。
“喀嚓。”毫不拖泥带水,“赐予荣侯。”
果然,果然是七殿下!有人惊喜有人忧,过去站错边的纷纷懊恼,只求今后保命就好。
得显恭顺上前,他摊开两手只等着王上将金剪放下。却见明黄色的衣角掠过眼前,径直向香雪海中走去。
王上……内侍长哑然。
哎,又着了那个孩子的道啊。凌准面色有些恼,唇畔却带着笑。
何猛、聿宁、小十二,上书的三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他们身上的引线全在一个人的手里。密疏封事上给君王,看后即焚。只要他不说,被打压的左相党定会将总账算在小七头上。可是也要他凌准不说啊,这是在给他选择?逼青国的至上君王表态?
他几乎可以听闻小九恣意的语调:我或是七哥,您瞧着办吧
哼!好狂的姿态!
“劈啊!”
梅枝夭折在他掌心,望着零落的花雨,他既恼且笑:“不孝子!”
身后的得显猛然瞪眼,王上的语调几近怨怪,带着些许平民色彩。
此儿类他!
不,这样的手段和心思,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较之小九,他的确老了,老了啊……
冬雪已逝,梅花将发。
潜虬幽姿,逐浪淘沙。
天鹏展翼,气掩云霞。
万籁生山,百川海纳。
允之允之,将白梅允之,就让你踩着为父的脊背,直上云霄而去!
“此花赐予凌翼然。”
……
“白梅?”
四人八眼,神态各异地看着秘瓷瓶里的那枝春梅。
“白的啊。”路温瞪大眼一再确定,失望的情绪在胸口蔓延。
那枝别有意味的红梅如今盛开在荣侯府里……
橘色的灯火熏染着夜色,为此次密会注入了一分别样色彩。
“呵呵。”突地两声,聿宁与洛寅相视一笑。在路温的惊愕中,两人慢慢起身,朝着上座的凌翼然行了君王之礼。
三跪,九叩。
“臣洛寅(聿宁),参见陛下!”
陛……陛…陛下?路温瞠目结舌地看着霸气未敛的九殿下,不禁跌坐在地。这个称谓连王都不能擅用,只有……
“主上。”洛寅抬起清矍瘦颜,眸中难掩兴奋,“恭贺主上获得王意。”
“洛大人、聿大人。”路温满脸疑色看去,“下官愚钝,敢问……”
聿宁笑道:“茂才,你可知春梅在王室代表了什么?”
“王花啊。”青国人都知道。
“那给王加一个白帽子,又是什么?”
是…是……是!
路温呼吸骤停,狂乱的心几乎破胸而出:“陛下!”
主座那人俊美的面容氤氲着凛然之气,他淡睨座下,眼中尽是涟涟精光。玉色的指间轻抚过那枝白梅,殷红的唇角微地勾起,惊艳了春夜。
雪色春梅,你将不是王花,而是皇花!
窗外惊雷乍响,二月啊二月,伴着细雨悄悄淋下……
……
云都的雨时至时歇,一场又一场冲淡了菜市口左相一党近百人的鲜血,一场又一场霉化了新婚烈侯那颗被圈禁的心,一场又一场洗净了荣侯门上的尘迹,一场又一场湿润了二月里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赢了!”兴奋的吼声震彻街巷,打散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韩将军、雷将军连破前幽十六州!叛国钱氏被丰尚书一举诛灭!”
“啪!”“啪!”沿街的木窗被纷纷撑起。
“钱老狗死了?”云都有不少前幽遗民。
“嗯!”报信的年轻人抹开脸上的雨水,举臂大吼,“老狗下地狱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一名花甲老人含泪跪下,“韩柏青将军,您可以瞑目了!”
“翠儿!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去庆州看你姥姥去!”胖妇人两手微颤地收拾起铺子,喉间不住哽咽,“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没想到……”
“三日后,凯旋!”
……
二月二十四,西陵门外,百余朝官冒雨迎候。
烟雨濛濛,诗化了长恨坡。
远山,碧水,墨以植骨,色以融神。
春绿色的心情在凌翼然的胸口泛滥成灾,缓缓而又急切,安静却又喧嚣。
收服义军,离间二钱,亏她想得到,亏她做的到啊。心头像有千百只小虫在乱爬,痒痒麻麻的让他有些无措。
这个姑娘,他绝不,绝不放过她!
隐隐的马蹄声自烟雾缭绕出传来,百官不禁翘首。
枝头犹有未开的花,微雨洗净芳尘,酝造出可人春色。一抹内敛清雅的紫带着几许轻狂,黯淡了千里碧色。
“驾!”马蹄嘚嘚,飞溅着春雨,阵阵清风可叹快哉。
“驾!”“驾!”烟紫身后是天兵骠骑,惊天动地的马响震彻着每个人的心房。
近了,近了,那张惑人的笑颜,如春半桃花,浅带春露。
“云都!我们回来了!”清亮一声冲上九重霄。
长恨坡上凌翼然露出澄净的微笑,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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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三卷青空万仞第37章春心初绽一水连心
青萍之末,发藻台下。一鸯戏水,两鸳摆尾。
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天道有迁,人理无常。
哎,真是人理无常啊……
廊檐下,朱雀看着一坐一站的两“鸳”,身体不由发颤:冷啊,真的好冷。
半璧月明,暮春三月的暖风袅娜行过。
一剪红影倚坐花栏,阴柔的桃花目斜斜一挑,凌厉的眸光伴着杏黄月色落在了栏外。望着那个目空一切的夜景阑,他不由想起几日前御书房里的那次谈话……
“踏、踏、踏。”明黄色的袍角在眼前飘动,几近可闻的杂音从绣着飞龙的胸口传出,他该庆幸父王不再向自己隐瞒病情么?
“好啊……好啊……”他诧异抬眸,正对父王璀璨的双眼,“定侯也是你这边的么?小九?”
闻言他微恼地虚起桃花目,瞬间了然。
“哼!还装?定侯勇猛为归顺义军所称颂,你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到么?”凌准似怒非怒地横了他一眼,灰白的胡须微抖,“翼然,你还有什么底牌,为父好想知道啊。”
胸口酸气直冲上脸颊,几乎要将他的面具毁掉。“那就请父王静心观局吧”一呼一吸,他微笑、微笑,再微笑……
三月的风吻香了花唇,和暖的气息熏热了他胸口的酸气。
呕啊,被迫替给他戴绿帽的人掩饰,他能不呕么?
不仅呕,而且几、欲、呕、血!
一念及此,发酵的酸气喷薄而出:“定侯,本殿那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夜景阑挺俊的身形微转,冷然的凤眸溢出寒光。
那眼神,明白地吐露出四个字:彼此彼此。哎哎,就算定侯再惜字如金又怎样,该说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他太聪明了,还是这两位都太直白了?言律靠着廊柱,不住揉着太阳穴。妖姬,房里的真是妖姬。
话说,这妖姬洗着洗着怎么就没声了?
言律偷瞟向南边的主房,烟碧色的纱窗透出暧昧的橘光。哎,那只鸯啊,吻皱了几泓春水?
“阿…切……”秀气的喷嚏声打破了庭院里乍寒乍暖的诡异气氛。
她?夜景阑一扫冷色,眸光柔转向不远处的寝房,眼波如月下清泉,悄悄满溢。
“小姐,您怎么睡着了!”房里传来张嬷嬷埋怨的声调。
“呜……”这一声有些迷糊,带着甜糯可人的味道,“好冷……”
“快些起来,水都凉了!”
轻轻的水响划破了醉人的春夜,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进了他们的心底。
“呵”
“……”
两双带笑的眸子不期而遇,映出了对方的情动,这一次尴尬的相逢……
“哼!”默契十足的转身,如出一辙的吐息。
寒雾旋起,森森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阿切!”惊天巨响自言律口鼻中发出,他揉了揉鼻子,欣喜地望向廊角。太好了!陪他发抖的人来了,“艳秋!哎,你端着什么?”说话,让他听听人声,在这儿站久了,很有堕入地狱的感觉啊。
“药。”艳秋站定,奇怪地看向院中。
言律闻了闻微苦的药气:“毒不是已经解了么?”
天下也只有定侯能解饕餮虫毒吧,以蛊治蛊,植入好狠斗勇的睚眦虫。待两败俱伤,再以泻药将毒虫引出体外,这个小子没中途断气还真命大。
“这碗是给大人的。”
答完,艳秋拔步便走,却被言律扯住:“那家伙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
假面映出薄红,自使庆之后艳秋便舍弃了真颜。即便艳秋不说,他和大人也明白,那张阴柔绝艳的脸已成为艳秋的心结。
“是定侯给的药。”妖美的眸子乱瞟,鲜红欲滴的耳垂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