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来了!
“老头子!”
哎?表情不对呀,老李头偷瞥一眼。
“快去请刘大夫来!”李家阿婆向院中泼了一盆水,溅起的水珠略带血腥味。
不用豆芽汤这酒气就完全醒了,老李头焦急地拽住自家婆娘:“老太婆你怎麽了?”
“哎呀,不是我。”阿婆将老头推出院门,挥手叮咛道,“快去,快去,就算硬拖也要把刘大夫拖来!”
不是她能是谁?老李头心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佝偻着身子飞一般地向远处跑去……
山不动,水微响,夜风掠过浦边的苇草,轻轻懒懒地吹着。
“松手,松手。”矮房外一名短须男子甩动着衣袖,一脸厌恶地扒开老李头紧拽不放的双手,“李葫芦我可告诉你,出夜的诊资可不便宜,你若拿不出个一二两来我是断不会进去的。”
“刘大夫,您行行好。”老李垮着脸不住乞求着,“先进去给瞧瞧,这钱我定会还的,人命关天您不能不管啊。”
“哼,没钱还敢把老子从床上叫起来!”刘大夫冷叱一声,举步便走。
正此时,一道银光从穿过纸窗,猛地击中刘大夫的右臂。
“哎哟!”他吃痛地叫着,挂在肩上的医箱瞬间落地。
“东西留下。”门帘后传来寒彻入骨的男声,惊得老李头愣在原地。
刘大夫刚要回头理论,忽见脚边滚着一枚玉扣,碧色润泽一看就是上品。也顾不得疼,他喜笑颜开地弯腰拾起,就听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滚。”
那平静的语调带着隐隐杀意,在幽暗的夜里无限延展,颤颤地握紧玉扣,刘大夫见鬼般的推门狂奔。
老李头拎起地上的箱子,步步生疑,悄然掀开门上布帘。
屋里点着数支蜡烛,滑落的烛泪让老李一阵肉痛,这个死婆娘,平时他想点上一根她都舍不得,现在倒对别的男人这么大方。
他甩下行医箱刚要发作,就见灯火阑珊处一抹月白偏坐在床缘上,身后隐隐露出几缕青丝。美丽的发色轻滑地映入双眼,竟让他一时忘了质问,好想看清那头黑发的主人。正探着头,忽见白影偏身,露出天人般的俊颜。
清湛湛的凤眸好似载着落花的流水,激旋涌动满是痛色。
已到嘴边的责难霎时无声,老李头看着那双眸子,心底竟不由发疼。
“你愣着做什么?”李家阿婆剜了他一眼,急忙上前抢过医箱,“小伙子,给。”
那人一手按在身后好似正在发力,他脸色微白却未显丝毫倦意:“多谢。”
“老太婆,这……”老头指着转身忙碌的男子刚要发问,却被自家婆娘拖出了房门。
“你小声点。”李家阿婆轻轻合上布帘。
“他们是?”
“到这边来,我同你慢慢说。”阿婆牵着阿公走向亮着油灯的厨房,从锅里取出一碗半温的豆芽汤,“话说你刚去村头买酒,咱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敲门声有些急,李阿婆放下刚纳了一半的鞋底,气呼呼地撩开帘子,“你个死老头定是忘了酒钱,老娘这可没有!”
“咚、咚、咚。”门外的人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越发加力。
“敲!老娘要你敲!”阿婆操起水瓢,猛地拉开院门,“敲不死……”高举的水瓢霎时落地,“你…你……”
黑暗中只见一双偏冷的俊眸,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还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鬼啊!”阿婆心头发怵,见势就要合上院门。
那道影子忽然抵住木门,他一手抱着某物,暗色的水滴自发间、衣上滑落,湿漉漉的活像水鬼。
阿婆再发力,却难以同那人对抗。
“我们不是鬼。”他清泠开口,分外加重了“我们”二字。
“不是?”阿婆微楞。
“我妻子深受重伤,还请老人家好心收留。”
这人一听就不常求人,声音低哑干涩的让她不由心软。“妻子?”阿婆自门缝里望去,他胸前蜷着一个人影,黑发如水藻般垂落着,让人看不清真颜。她收回心神,这才发现那男子明明可以破门而入,却依旧有礼地站在门外。
缓缓地,李家阿婆打开院门,就着屋里透出的烛光小心看去。眼前这人一袭月袍,长身挺秀,散发出淡然孤高的清雅。
“老人家。”偏冷的声音带着隐隐乞求,瞬间软化了阿婆的心房。
“快!快进来吧!”打开木门将湿漉漉的两人迎进,李家阿婆可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就……就这样?”老李头蹲在灶边,他恨不得敲碎这个蠢老婆子的脑袋,看看里面长的是不是一堆乱草。
这么轻易地放陌生人进来,真是不想活了!
“方才你没看到那小伙子的眼神。”阿婆望着灶上沸腾的热水,苍老的双目透出柔光,“就像是水浦边那只丧偶的白鹤,悲伤的让我这双老眼啊禁不住发热。”
看到了,就是因为看到了,他才没狠心赶人。老李头叹了口气,将锅里的水倒进木盆:“送去吧。”
“老头子?”阿婆微讶。
“瞧着也不像奸邪之徒,能帮就帮吧。”
“哎!”
清风漫话轩窗,黛色山岚暗生惆怅,不远处望川轻拍着浅堤,发出愁惨轻响。
屋内,夜景阑落下最后一根银针,修长的手掌极慢极慢地放在那人的胸口上。
她伤的极重,重的连他下针时都险些颤抖。今次,他夜景阑终于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恐惧到难以掌控,恐惧到几欲懦弱乞求。
怕,他怕啊。
掌下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他紧紧地盯着那张惨白的娇颜,一瞬不瞬。
死相,竟然是死相!
刺骨的酸痛席卷全身,一波一波地游走在奇经八脉,似要将他生生撕开。
顾不得自身异样,他将那具虚软的娇躯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输着真气。
不可能,决不可能,她不会走的,不会。
一口甜腥冲喉而出,带着浓浓的不甘溅落在地,他摇了摇头,努力驱散眼前的幻境。
走火入魔,这就是走火入魔的滋味啊。
他压抑着胸口涌动的血气,视野中弥漫着水雾。
清冷如他,也有这般激烈的情感,换在以前他是断然不信的。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为他的魔,深深、深深地驻在心底。
他牵住几欲发狂的神智,俯身在她的鬓间低喃。
“生生世世永不绝,你若狠心……”这一声带着三分警告、三分期盼、三分沉痛,轻轻地破碎了夏夜,“我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
……
耳边似有低喃,她看着墨莲映画的枉死城不禁微愣。
哼,怕了吧,青面小鬼得意一笑,不是他说但凡被地狱酷刑一吓,再厉害的鬼也会收起戾气乖乖听话。
“鬼爷。”她徐徐抬眸,对上五道幽蓝的眼,“自了性命的也会进这第六殿么?”
“那是自然。”
柳眉微蹙,她凝神沉思。
“五道君,鬼门关到了。”他们虽未迈步,却已至澧都城外。
偌大的牌坊立在青惨惨的寒雾中,扑面而来的阴风夹杂着浓浓鬼气,惑人的铃声伴着愁惨鬼哭自门里向外蔓延。
忽地她溢出清声,优美的双唇漾开一抹笑痕,如笼烟融融月,似浥露淡淡花,让枯木般的的地府霎时迸出春光。
小鬼不由看傻了眼,只听那好像从画中走来的女子轻道。
“我的确未死。”
闻声,五道顿时松了口气,明白就好。方才她身上的煞气让他不由忆起千年前,当他还是地府守门鬼差时,幻海龙王也是带着同样的表情,怀抱女儿前来劫魂。
还好,她到底是想通了。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舍不得咽下这口气啊。”月下沉吟,回荡在她耳畔的低喃越发明晰。她怎么舍得那个人轻贱自己,最终堕入枉死城受尽酷刑。
舍不得啊,她即便能舍得自身,也舍不得那个以性命相要的男人。
她复而一笑,绮丽的眼波摄魂夺魄。正当众鬼分神的刹那,她勾起言律向鬼门关另一侧飞去。
“弦月君!”五道暗恼自己掉以轻心,这父女俩分明就是一个样!他一翻右手,自掌心飞出一道黑色锁魂链。
眼见生死门就在前方,月下足弓一点,拉着言律加速逃离。
“回!”就听一声大吼,黑链像长了眼一般勾住言律胸前的魂索,震得他瞬间滑落。
“阿律!”月下沉身扯住他的宽袖。
“放手吧,大人。”惨白的脸上绽出笑花,言律乞求视上,“我已经死了。”
“闭嘴!”好似生前,她也是这么咬牙切齿地低骂着。
“好好活着。”阿律伸手接住她落下的清泪,“带我那份一并活着。”
“阿…律……”她清明如水的眼里闪动着潋滟水波,云烟般的眼波印出深深不舍,“再坚持一会,再坚持……”
“大人,我真的已经死了。”
“不……”
“你再执着下去,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爱你的人啊。”他轻喟着撕开袖袍,被那道黑链拉向鬼门关。
“阿律!”她攥紧掌间的破衣,转身向那边追去。
可不论她如何发力都无法追上那道鬼影,脚下好似丝毫未动。两人间看似只有紫雾回旋,却感距离抚远。渐渐地那道鬼影消失在黑暗中,徒留她泪染丽颜。
“阿律!”她如孩子般地哽咽,倔强地向前跑着。
“韩月下!勇敢地活着!”远远地传来言律动情的吼声。
“阿律!”她泣不成声。
“你记住!”那声音带着淡淡哭腔,响彻在澧都之外,“在我言律心中,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律……”她瘫软在地,只觉六神移位。
恍然间,周围隐现九股鬼火,幽幽地闪动着红色的光焰。
“你若对我有愧,就代我多生几个孩子吧!”
“好…好……”她抽泣应声,“好……”
“别了,韩月下。”声音如水中涟漪,慢慢消散,“此生不悔……结卿不悔……”
“阿律!”撕心裂肺的厉吼响彻天地。
幽暗中只见一道高门自迷雾中显现,沉厚的还魂鼓缓缓敲响。
“未亡魂,生死门,一鼓敲罢回三魂。
家中母,枕边人,二鼓擂响魄回身。
九火焚,护真身,三鼓过后阳气纯。“
赤色火焰将月下紧紧包围,伴着鼓声她静静睡去,清颜上犹带泪痕。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绝。
低沉的男声如魔咒般回旋于她的梦中,丝丝缠绕在她的命里……
……
寻寻觅觅,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着,耳边飘散着渐远的鼓声。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雾里传来呜咽鬼哭,“五百年前终虚设,恰似那水没沧海杳然不见。红颜不寿,情深难圆,何处眠弦月。”
这歌声戚戚然覆在心头,催的她五脏六腑一阵拧痛,能说出的只有撕裂。
“生生世世与君绝,绝了谁的情,断了谁的念。伊来此处君寻遍,芳魂辗转千年劫。南风抚远,愿卿细辨,此叶此情漫无边……”
迷雾前途,无边落木萧萧下,心头涌起冲动,她一个劲地向前冲着。间或有数片桐叶飘在她的眼前,遮蔽了她的视线。
前世今生么,再不明白可就是装傻了,她举目望着,梦中的记忆犹如青涩的梅,让她再三咀嚼。
不论谁是谁,谁怨谁,是是非非眼前过,望断前缘慕今生。她现在只想着一个男人啊,只想着他,想到心口发酸,想到贪求生念,一切的一切只为再见他一面。
一片叶落在她的掌中,灼灼地烫着她的手心。
此叶此夜,原来她要的不止是一面,她要的是……
眼前沉沉暗雾被金色的光焰笼罩,仿佛燃着了记忆的书册,一幕一幕,一页一页,随着落叶片片焚尽……
细密长睫微颤,如雅致小扇。
回来了么?
她猛然睁眼,却被刺目的白光惊得半合眼帘。
酒色暖阳书写在发黄的窗纸上,静静地渲染着初夏的心事。
这是哪儿?
她轻蹙眉,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格下,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妇正就着光亮细细地缝补着一件女裳。
这又是谁?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费尽心力。
哎,她暗叹着,在举目却与老妇撑圆的双目对个正着。
苍老的手中粗布女裳翩然滑落,如一片落叶惊动了宁静的午后。
她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老妇不可置信地捣着嘴,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跑去。
“小娘子醒了!夜大夫,小娘子醒了!”
许久不听人声,让她有些木然。忽然间,屋外一声略显慌乱的盆落没由来挑动了她的心跳。门口,一道影子渐渐拉长,她一瞬不瞬地瞧着。入眼的是一袭深蓝布袍,没有精绣暗纹也没有丝般的质感,却滚动着熟悉的流云波澜。
酸涩瞬间倾入眼底,她心跳的有些快,竟快的扯动体内的伤痛。
一寸一寸,她的视线缓缓上移。一步一步,他的长身慢慢走近。
蓝色的袍边在夏阳中翻动,好似她的、他的心情。时光极慢极轻地流过,却难以平复两颗激越的心。
半晌,他胸口微伏地立在床缘,而她颤颤对上那双潋滟生波的凤眸。
泪水瞬间满溢,她笑着启唇,沙哑的声音如微尘浮动在空气里。
“我回来了。”
他背着光,俊颜被阴影遮蔽。
“我回来了。”她泪如雨下,轻道,“修远,我回来了。”
话未落,人已入怀,他埋入她的颈窝,几不可辨地应了声:“嗯。”
“我……”她哽咽着,用尽全力攥紧他的衣袖,“我好怕……”
耳边的呼吸不稳,他压抑着喷薄的心绪。
“呜……”再难压抑心头的苦涩和欣喜,她嚎啕大哭,“修远……我好怕……”
有力的双臂轻轻地晃着,他的声音如浅溪一般柔柔地流过她的心底。
“我也怕。”
“修远……”
“我很怕。”他在她耳边坚定地重复,语调中有着异样的沙哑。
那双长臂牢牢又不失温柔地环着她,挺秀的身形隐隐发颤。
“修远……”她愕然,转过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被一只大手遮住了视线。
“不要看。”他平稳地低语着。
这个男人啊,她臻首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好。”
心底抑制不住地发柔,身上的痛似乎不那麽明显了,泪水静静落下,带着恍如隔世的复杂情绪,一点一点淋湿了他的衣,也淋湿了他的眼底。
这样的人,叫她怎舍得啊,怎舍得。
晴丝千尺,韶光悠悠,榴花照眼的午后她枕着他的胸膛静静睡去。而后一只大手轻轻覆上她的左胸,不带半点情欲。柔弱却平缓的心跳,透过他的掌径直传进他的心。
许久不见的优美弧线勾勒在唇角,凤眸如春潭,将情意蓄满。
回来了。
他轻吻着她的鬓发。
真的回来了。
清湛的俊眸盈盈,含着浅淡笑意。一下午他就那么坐着,目光从未离开,手掌一直贴在她的心上。
日子如瓦楞上的猫蹑足跑过,这段时间她不常醒着。即便她再能忍再能扛,可虚弱的身体却每每违背意志,让她总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几番迷蒙间,总有人体贴地喂她喝水、为她擦身,是李阿婆吧,她如是想着,然后陷入甜梦。
“轰!”一声响雷炸破长空。
“站住!”窗外传来阿婆怒气腾腾的吼声,“刘长贵亏你还是个大夫,竟然来偷药!”
屋里,她掀开眼,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两道身影。忽然间,瘦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