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晦暗不明的天际,一弯弦月融于熹微,沉入一泓泉水。
夜景阑珊。
“一梳梳到尾,二梳共齐眉。”
惨淡的天色笼不住艳红,四更本是酣梦时候,如今不止她,恐怕整个云都都醒了。
月下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一位面带福相的官家夫人为她梳头。
“三梳儿孙满,四梳富贵临。”
据说新嫁娘可以沾上梳头妇的福气,据说这位夫人是允之亲自挑选出来。那,她真的有福么?
月下若有所思地抬眸,铜镜的照影虽有些扭曲,却也看得出是个富态十足的妇人。这妇人端着笑,圆圆的眼睛略有皱纹,想必年轻时也是引人遐思的好相貌。她一直笑着,眼中的一切真如此美好么?
月下垂眸轻叹,她做官时对这妇人的夫家有所耳闻。虽然家泽殷厚、儿孙绕膝,可在她眼里这位祁夫人却算不上有福,甚至可以说是不幸了。同十多个女人共侍一夫,还要装出大方贤淑,这有什么好?
她还在仔细打量,就见镜中人想要去掉她的额坠。
“就这样。”月下按住额前的弦月。
“是。”妇人掩饰住讶异,转瞬露出笑纹,“这么特别的发式妾身还从未瞧过,娘娘心思奇巧,王上看了定会喜欢。”
见她误会,月下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辩解。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剪了刘海也是为了他,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好风如水千巧夜,掬月殿里无人见。
十年情动梦未觉,眠花枕月共翩跹。“
女人们兴奋围来,争相吟着这首由王亲作的催妆诗。
“这般王宠!”她们如是说。
可是催妆声声,抒的是他的情,写的却不是她的意。月下面色依旧,让人看不出悲喜。
祁夫人暗叹她的不知福,拿起王赐的玉搔头,见势就要拔下她头上那支过于朴素的白凤簪。突地,纤影陡移。
“够了。”澄澈的眼沉沉一凝。
“是、是……”被看的头皮发麻,祁夫人裙下微颤,不自觉地低下头。
宽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流过,灿烂的嫁衣几将晨曦燃尽。行行重兮重行行,她迎风走着,凤簪清鸣在热烈鲜艳的喜气中鸣出几分从容淡定。几缕淡色发丝偶尔跃进眼帘。她眉头不皱,熟门熟路地将其藏进黑发里。
进了中堂她的心跳不复平静,座上的兄嫂眉头一直皱着,她知道这个抉择他们不认同。早上当她从祠堂里走出的时候,静候已久的哥哥颇为诧异。那一刻她便知道,哥哥与修远的同时出现绝不是巧合。
原来啊,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不过这条路她不能走,因为他们将为此付出太多。而这样的代价,恰恰是她最在乎的。
所以,就让她最后任性一回吧。
“哥哥,嫂嫂。”她曲膝奉茶,“卿卿自幼失怙,在我眼中兄嫂若父母。”
月箫略过茶,伸手就要将她搀起。
“哥,让我说完。”她抬起头,满眼波澜看得夫妇二人一时愣怔,“这是我选的路,你们千万…不要自责。”
“妹妹……”淡浓情动,将她搂在怀里,“委屈你了……”
“嫂嫂,哥哥他自小面薄,肉麻的话他说不出,你千万别怪他。”
“嗯,我明白。”泪眼婆娑中,淡浓见她笑得朦胧。
轻轻地,月下退出馨香的怀抱,将兄嫂的手叠放在一起:“哥哥,千万要守住嫂嫂、守住这个家,爹娘的悲剧不能再在你们身上发生了。”
你们?这话有些怪,让月箫感到一震心惊:“卿卿!”
“我的未来一定会好,哥哥你要继续相信啊。”她眼眉弯弯,不像是敷衍。
“娘娘,吉时要到了。”
月下向后看了一眼,随后压低声音:“寂寞不过帝王,可是哥哥你要比允之还要寂寞。”
浓眉入鬓,略有挑起。
“握重兵而善终者,唯寂寞一途耳。”
一语点醒梦中人,眼前女子同记忆中那个早熟的孩子重叠起来,纵使相貌改变可那双聪敏的双目却依旧清澈如许。月箫后知后觉地叹着,原来被保护的一直是自己啊。
“还好,寂寞有嫂嫂与你分担。”双手握了又握,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她陡然放手,动作快的与其是在回绝别人不若说是在说服自己,“别了,哥哥。别了,嫂嫂。”
不回头,绝不能回头。
她冲到门边,刘海垂在前额,于双目间投下阴影。
“姑姑!”小小的人儿扑面而来。
“彦儿……”她瞅着膝下,睫毛分明挂着水滴。
“好漂亮!”小人儿崇拜地仰望。
她浅浅弯眸,水滴瞬间落下。
“娘娘,吉时到了。”
喜娘再催,小人儿警惕地抱住她的双膝:“姑姑不要走。”
“姑姑不会走。”她蹲下身,爱昵地亲了亲小脸颊,“今天是庙会,姑姑只是去扮天女娘娘。”
“真的?”他两眼圆圆,心中更崇拜。
“真的。”
“嗯,姑姑去吧,彦儿在家等你。”小人乖巧地松开双手,“早点回来哦!”
她一步一回首,望着童稚的笑颜一时泣不成声。
彦儿,对不起……
惊红满地,心生荒凉。
原以为能平静地面对,笑着说别离,可没想到啊……
掩面的珠帘叮叮咚咚地响着,跨过红门清水在身后泼洒。
“嫁了!嫁了!”
喜娘们大声唱和,一盆水代表了无奈的结束,以后她就不是韩家人了。
出了门,搀扶她的变了人。作为手帕交,如梦如愿站在她的左右,“现在回头还不晚。”
她闻言笑开:“姐姐,谢谢你来送我。”
“卿卿,不要做傻事。”喜乐爆竹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如梦扶着她一步步走向雕梁画栋的凤台。
“姐姐。”
“嗯?”五指扣住手腕,如梦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掌带着薄茧,全不似官宦千金的细软娇嫩。
“雷厉风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虽看不清帘下的秀颜,可由轻柔的语音也能猜出她此刻的表情。
“下月我们就成亲。”说到他,如梦难掩温柔。
“那小妹就放心了。”
这段路不长,可她们走的极慢,像是要永远继续下去似的。
“娘娘,该上车了。”
转过身,她慢慢拨开如梦的搀扶。
“卿卿……”
“待允之称帝后,让雷厉风辞官。”
含在口中的话突然哽住,如梦望着帘后的精眸一时愣怔。待醒来,那镶云绣凤的滚边已从她的身边淌过。
“为何?”如梦喃喃低问。
踏上的绣鞋微停:“不适合。”
什么?
“到时候姐姐就明白了。”
“那……”她刚要追上,却见送嫁的队伍已经启程,“卿卿呢?”
望着如云的红绸,如梦久久不能言语。
未曾饯别,香尘已隔。
还能再见么,卿卿……
宝马香车雕满路,淡淡的晨光挂在锦缎妆成的树上,举目是俯首的百姓。
十里艳红妆,有谁能嫁的比韩月下风光?
好像,好像有人可以媲美。
她偏头想着,对道边的祝贺与礼拜全然不理。
对了,是她啊。
梦湖之下,她一梦黄粱。五百年前,那个女子嫁的也是同样风光。
合上眼,月下几乎可以看见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
水眠月嫁的绝望,而韩月下却不怅惘。
她蓦然睁目,灿烂朝霞映入眼中,宛如前世的双目哪还有阴影。
果然,命运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中啊。
双手握紧、握紧,额上的昙花却在凋零……
她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由朝门进宫的王后了。
下了凤台,她走在雕龙刻凤的中央王道上。
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半年她连升四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开始时她认为允之逼她入朝,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小聪明。可经历了许多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勾起自己对权位的兴趣。
万仞青空下,宫殿巍峨而壮丽。
从十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吧,她不是一个安于庭院的女子。所以他诱她易钗而弁,任她翻云覆雨,不过是想让她贪恋罢了。若不是因为年幼时的遭遇,她说不定真会落入陷阱,在左右人和被左右之间汲汲营营。
踏入正殿,满朝文武跪伏了一地,御座上的某人早在她步入的那刻站起。
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心如止水地望向高台。
真可惜啊,允之,破了你的算计。
“云卿。”脚边一声唤,带着压抑的情绪。
她耳力极好,可就算听见又怎样。
元仲,这样对你我都好。
她垂眸走过,忽略了长长裙裾边那只想要攫取却又极力克制的手。
“云卿……”
拾级而上,与面带春风的那人越来越近。不待她走完最后一级,右手就被不容拒绝地握紧。
“终于等你了,呵呵”带着按捺压抑的声音吹拂在耳边,勾住她的腰,凌翼然带着她睥睨座下,“感觉到了么。”
风牵起两人的衣襟,鼓扬的长袍交织在一起,如此艳丽。
“这就是高处的滋味啊”五指穿过帽帘,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可是这里还不够高,卿卿你看到了么,天上的浮云终有一天会在你我脚下。”
“允之。”她撇开脸挣出他的掌控,眼中带抹怜悯,“高处不胜寒。”
“你我相依,岂会有寒意?”
他不懂,她叹息。
“今生,我允你一个天下。不论几多红颜,能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
什么时候他才会明白,她不是他的弱水,而他也不能只取这一瓢饮。
……
南风有意绿灯树,星汉西流欲下来。
宫中华灯初放,处处洋溢着喜气。黄袍下的步履有些急,他目带桃花流转出无限风情。
离寝宫愈近,胸口的酒气就愈发浓郁。密密痒痒的酥麻感自肌理弥散到心间。
这样的夜,如此的月,他只浅酌了两杯就已微醺。
急切地,他跨进殿门,下意识地寻找起来。
“允之。”
这一刻,他已沉醉。
深深凝着倚窗赏月的美人,凌翼然迈出沉稳的步子,可微颤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卿卿。”他迷恋地唤着,刚要揽上纤腰,就见月下退到一侧。
“坐。”她主动邀约。
见她如此自然,凌翼然挑了挑眉,眼中带抹玩味:“茶?”
“饮湖烟雨。”她斟了一盏,放在他面前。
“洞房花烛夜品茶,可不是个好主意啊”凌翼然瞥了一眼,轻滑诱道。
月下只淡淡一笑,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请。”
看着她悠然品茗,凌翼然不禁虚其双目。
“放心,茶中没有药。”
“即便下了药,你也逃不了。”他轻哧着,嗫了一口,“我道你怎会乖顺出嫁,原来是藏了后招。”他倾身靠近,眷恋地抚上她的面颊,“可就算你处处提防事事算计,我还是如此倾心啊。”
一反常态,月下并没有躲开他的抚摸:“先王驾崩的时候我在。”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执着于她的柔顺。
“你的母妃是被废后害死的,她中的是昙花一现。”
“哼。”凌翼然一撇嘴角,“卿卿,你若想转移注意,就再别说我已经知道的。”
“昙花一现无解,允之也知道?”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手指滑到她的唇边,来回地抚着,“这就是你的后招?让我有点失望啊”隔着方案,他探过身去,眼中只有那如花樱唇。
“允之可愿解?”
眉头一蹙,他与她近在咫尺。
“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样的问题他拒绝。
“如果是真的呢?”
那双眸子太过淡定,看的他一阵心虚:“这不好笑。”
“我同意。”她解下额坠,露出落蕊的昙花,“一点都不好笑。”
他瞠大双目,转瞬却又收起破碎的神情:“哼。”他冷冷笑道,“这招倒让我刮目相看了。”停摆的心跳还没恢复,他下意识地抗拒。
“允之。”她轻轻唤着,露出倾城一笑。
眼中,那朵残花幽幽一颤,仅存的几瓣凋零了其中之一。那般袅娜,好似随风,缱绻的不可思议。
“不……”他捧起那张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的额面,“不要再玩这种诡计!”
“还要我笑么。”说着,她又要勾唇,却被他抱得紧紧。
“不要……”耳边声音戚戚,“不要再笑了…卿卿…卿卿……”他绝望地喃着,好似溺水的人抱住圆木,一松手就会丧命。
“放了我吧,允之。”
“不……”
“那,救我?”
长身微僵,连呼吸他都变得极小心。
“不能的,我明白你不能。”轻轻地拍着他,月下难得表现出亲昵,“允之的心中有千山万水,有神鲲天下,你会是最伟大的帝王。”
“卿卿……”
“放了我吧,允之。”
埋首于她的颈窝,凌翼然执着地不愿放手。
先是母妃,再是卿卿,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终于柳暗花明,可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
为何!
凌翼然收紧双臂,早已干涸的泪腺又已丰盈。
为什么……
“允之,先前我因感恩你救了哥哥,而与你并肩。其实,我并不喜欢朝事,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该告诉我。”他哑哑开口。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
“……”他想开口辩驳,却发现她更了解自己。
“看起来你凡事随我,实际上却处处紧逼。丰云卿因你而死,而韩月下的悲剧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挣出他的怀抱,她目光清浅,看得他有些内疚。
“允之,我不欠你了。”
这一次,反倒是他亏欠了。这般美丽的容颜,如此聪敏的女子,令他辗转反思,唯一可以进驻心底的人儿。
情意再浓,终是一场梦。
他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
想起自己的话,凌翼然不由嗤笑。亏他还怨了父王好几年,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如今他唯一能胜过父王的,恐怕只剩一途。
“如你所愿。”怎么发出声音,怎么放开双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放你走,卿卿。”
闻言,她欣然。
“不要再笑了。”他偏过身,强迫自己不再看她,“你赢了。”指尖没入掌心。
“允之,最后允我一件事。”
“你说。”
“请对我哥哥留情。”
他猛地回望。
“在你称帝后,给我哥哥、给韩家留条后路,好么?”
“哈哈哈哈”他含泪笑着,笑得前仰后合。
突地,他止住笑,直勾勾地望着她,好似怎么也望不够:“果然啊……”喉头颤着,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懂我的只有你。”
“允之……”
“我允你。”
“谢谢。”
“城璧。”陡然间,他拔高嗓音。
殿外黑影如织,好似下起了漫天大雨。
“主上。”
“放她走。”
“是。”
“走吧,卿卿。”凌翼然合上眼睛,几乎是在咬牙忍耐,“再晚,我会改变主意。”
“珍重,允之。”
他猛地睁开眼,身侧已空无一人。
举目是高远的苍穹,他独自一人望了很久。不知望到什么时候,他苦笑着撩袍坐下,一口一口品着冷茶。
今夜,杯中的月光如此醇美,却醉不了他。
“不如不遇倾城色。”
思想的空间,不断减少着文字。
原来,有种寂寞叫做成全。
……
月下沉吟,念谁?谁念?
如今,心心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