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是你,对不对?”
沿着影子的方向,微黄的月色渐渐渗入了墨色,在明与暗的边缘藏着又一名少女,她藏在桥洞里引颈而望,侧脸上的花面覆着灰暗的阴影。而在更浓厚的烟熏色中,还隐着另两个晦涩难读的纤弱身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过是来寻人,却无意间瞧到了这样一出好戏。红色的衣袍隐匿在夜的裂缝中,无声无息。
“夜郎。”女郎轻唤着,颤抖地靠近,就在那瞬梨花白衣如天鹏超然飞去。
“夜郎!”她破碎了嗓音,转身欲追,忽地从桥洞里射出一块碎石,正点中她的穴位。
“谁?”女郎背着身,切齿问道,“是何方宵小竟趁人之危?”
桥洞下的少女慢慢现身,故意加重足音,似在掩饰着什么。
“男子?”女郎紧绷了语调,“你莫胡来!我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我的姨母是当今王后,你最好速速离开,不然…不然……”影子在她的身后,她得不到丝毫讯息,声音开始慌乱起来,“我夫君很快就要来了,他…他…他武艺顶尖,非你等鼠辈所能及。”定住的身体开始有些晃动,看来她正努力冲破穴道的束缚。
未待她成功,就只见身后的少女一记手刀砍下,女郎纤细的娇躯直直坠落。
“哼。”少女冷笑着将花面取下,露出扭曲的容颜,“姐姐?你这样的野种也配做我的姐姐?”她鄙夷啐了一口,“若不是因为那天杀的谢司晨,我汤淼淼又岂会沦为江湖笑柄,又岂会强颜欢笑地依附你们秋家?如今可好,你这野种攀上了柳大哥,却让我给你做陪嫁的媵侍!”
少女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映在她的脸上,狰狞了微笑。
“什么故人,明明就是旧情人!你这野种和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下贱!龌龊!”她挥动着匕首,将女郎身上的绸衣一刀一刀划裂,“我倒要看看今夜过后,你还有何脸面作为正室远嫁梁邦!”
女郎完全失去了知觉,面朝下躺在地上,雪白的美肤一点一点暴露在清寒的月光下,凌乱的长发半遮半掩,平添几分撩人的诱惑。
片刻后,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毒蛇般的目光来回逡巡。她面色忽白,发狠似的扯下女郎颈上的紫玉,徒留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的,都是我的!”少女飞起一脚将女郎踢翻了个儿。
玉色的胸前红梅两点,在暗香浮动的梅下,摇曳着淫靡的风情。
少女收起紫玉穿过明暗两色,头也不回地向热闹的灯市跑去。
“夫人。”半晌,桥下流动出轻声,“她们真的是亲姊妹么?”
“鸟雀尚且争食,而况人乎?”这一声优雅低暴露了身份,凌翼然幽幽地勾起嘴角,原来是沅婉夫人,看来一切皆在父王的掌控中。
“那个汤小姐心也太狠了,就这样毁了她姐姐的名节。”小丫头叹了口气。
一主一仆相继从曲欹的梅枝前走过,并未发现枝桠间非属梅瓣的殷红。
“果儿啊,等你看过王室的倾轧,你就会觉得这汤小姐太过仁慈了,夺去的只是名节罢了。”
“…夫人……”
一言一句的漫语沿着那条长长的河堤渐渐远去,凌翼然走出梅林,笑意不减地逆流而上。他闲庭信步地跨过横在路上的白玉佳人,锦袍下长靴轻轻一扫,不留痕迹地将少女仓皇留下的月季花面踢入河中。
流水潺潺流动,沉没了最后一丝破绽。
“月无影兮子无眠,怀佳人兮吾心缱绻……”
杏黄色的月下,飞扬着红色的衣角。意蕴悠悠的浅吟,平仄上了梅梢。
……
成片的梅林覆盖着天碧河上游两岸,点映的梅花、疏密的梅枝揽起杏黄色的月光。夜风展扬,河畔静立着一道银紫身影,好似明月却下枝头。
聿宁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步靠近,生怕惊走了月下美人。还未近到两丈内,却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状似漫不经心地折下一根细枝,微微向后偏首。细腻的月光顺着那雅致的轮廓静静泻下,如水一般悄流。
聿宁心跳如鼓,百般压抑却仍旧按捺不下心头的狂喜。他加快脚步顶风而行,只见那美人身侧五尺内夜风忽止,地上的梅瓣没有半分轻移。聿宁的脚步再次停住,他平抚着翻飞的衣角,声音沾满情思:“云卿。”
静静的梅影,静静的人,云卿的身侧万息停滞。
他想要再进,却碍于前方强大的压迫感,生生抬不起脚步。
“云卿……”他轻喟。
眼前的银紫倏地飞起,异样的窒息瞬间消失,聿宁急急拔步,目送着她偏缓地跃上梅梢,而后向对面的河岸飞去。
朝仪的时候明明都站不住,现在却勉强使起了轻功,就这么不想见他?聿宁心头回旋着一阵酸楚,不由拢起了眉头。
倩影翩翩飘到水中央,突然她脚下一软见势就要坠落,这时远处飞来一抹梨花白,如野鹤急掠而下,勾起翎披微湿的人儿,眨眼间便脱出视野外。
落英缤纷浮动着清冷的暗香,浓郁着疏离感,聿宁独立岸边,举目望向宽阔的河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横在两人之间的却不是这条可及两岸的天碧河。轻叹一声,他仰望穹苍,奕奕星河,那人宛在水中央。
……
柔亮的夜中两人浮光掠影,风中流响着一声清鸣。
月下仰首而望,正对夜景阑眼中的清冷月光。
他在生气,为何?
月下迷惑着,忽觉身下静止,整个人顺势落入淡染药香的怀抱。夜景阑俊颜忽至,舌尖硬是撬开她的唇瓣。她抽吸一声,浓烈的男性气息趁虚而入。不似以往的温柔浅尝,这一吻如激流回旋,霸道地席卷了她的唇齿,弥散着沉沉的怒气。
她果然有所隐瞒,夜景阑恨恨地缠上她稍显冰凉的舌,毫不怜惜地含吮,吮的她轻呼。方才远远地看到她运功止息,那诡异的死寂引起了他的怀疑。怪不得她的双手在盛夏时依旧寒凉,怪不得她的体温较常人偏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半晌,夜景阑撤开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红唇抹着水润亮泽,月下轻轻地喘息,眉宇间带了些许恼意。她瞪、她瞪、她再瞪,那个始作俑者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眼神颇厉地对看。看得她有些心虚,看得她不禁虚软开口:“刚才是意外,其实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偷瞟一眼,那男人依旧不动如山,她抿了抿嘴,继续道,“好吧我承认,催动轻功还是勉强了些,没好透之前我不用就是。”
语落她试着坦荡荡地回视,却被那双凤目震慑住,抑制不住地再次心虚。
“你还想继续瞒我么?”夜景阑清泠的音色流荡着,惊得月下有片刻僵直。
她又掩饰性地动了动唇角:“哪有。”
夜景阑伸出两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肢,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语调微扬,带着明显的不快。他望着身前这个目流异色的姑娘,似要将她一眼锁进心里。
月下闪避垂眸,直直地望着地上的影子:“第六重。”
“剑谱上册写的是剑招六重,轻狂剑剑势偏邪,讲求以灵巧取胜。而下册则着重内力修为,心法狠辣乖张,习之虽能功力日近千里,可极易损及心脉,也因此修习此功者十之八九年寿不永。”夜景阑对上她诧异的眸子,眯起凤目,“第一次为你疗伤后我就问梧雨兄,令师尊为何逼你练这种邪门功夫?”
“师傅没逼我,是我执意要学的。”月下急急接口,“我十岁走火入魔,功力倒退不说,就连再习正派武功都不如以前那么快。”她抬起头,眸中藏着月光,“修远,我不像你,是那一路的天才,我心思多适合剑走偏锋。一日在谷中的,我无意翻到了一本老旧剑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可没几天就被发现了,师傅当下收回了书卷。而后我淋着雨跪了三天三夜,师傅拗不过我的性子,才将上册剑谱给了我。”
夜景阑抿唇不语,双眸凌厉地看去:“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再问。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能瞒住别人的。”她背着光,容貌有些模糊。红唇浅浅地扬着,却让人读不出她笑颜下的思绪。
长臂一紧,夜景阑忿忿地将她按在怀里:“我不是别人。”
“嗯,不是别人。”她伸手环上他的窄腰,缓缓道,“我的记性虽够不上过目不忘,却也是极好。当初看到剑谱时,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下册。”说到这,她顿觉身上的力道加重,这个男人释放着怒气,似要将她嵌入身体。她嘴角虽抽,却不改笑意,“师傅只给了我上册,就是怕我练了邪门的内功,却不知那下册我早就烂熟于心。轻狂剑第七重是手刃,我十四岁那年就学会了。”
她头顶上的气息稍稍加重,全不似以往的平静。
“出谷后,见过我手刃的人都已经进了地府,也因此师兄师姐都没察觉。”月光下,她的笑有些惨淡,“半年前我精进到第八重身刃,以身为刃、穿身而过,正因为用了这招才中了日尧门的十九娘藏在体内的毒。”
“现在呢。”夜景阑的声音偏紧,暗自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
“廷杖后我在家修养了半月,因祸得福地修到了第九重心刃。”她柳眉遽攒,“痛,修远你勒得我好痛。”
“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夜景阑的嗓音有些哑,他挂松双臂,双眸带痛地垂视,“刚才你使的就是第九重?”
“是……”她嚅嚅应着,“还未功成。”
功成后呢?他不想问,更不敢问,只能柔化了语调:“不要练了。”
月下眉梢微颤,未答。
“有我。”他款款低语。
“修远。”冰凉的十指抚上了他的俊颜,她眼中闪动着似水月光,“心病是你无法代劳的。”她经珠不动地瞧着他,“如果你废我武功,我会怨你、怨你一辈子。”
夜景阑目光沉沉似有不甘,半晌终是放下了立于她身后的右掌。
梅林里拂动着时浓时淡的雾霭,朦胧了杏黄的月光。远处传来贺春的晚钟,杳杳苍苍,渐逐风响。
凝望了许久,夜景阑轻柔地揽住了佳人,俯身在她的耳畔低语:“卿卿,我从不信鬼神,今天却要许个愿。”
怀中的娇躯一滞。
“如果你执意修炼此功。”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春潭似的眸子荡着、漾着,他按住奋力挣扎的佳人,声音清晰而微冷,“就请神佛将我的性命一同折去吧。”
“不要!”她惊叫一声,发狠将他推开,“收回,趁贺春未止快点收回。”
晚祷的钟声还在林间回荡,他白衫翩飞,月光下衣袂染着微黄的冷色,衬托出他清冷如仙的气质。他俊眸澄莹如水,唇畔噙着浅浅的笑,鲜活了无垢雅致的容颜。
最后一声钟响如原野的炊烟,袅袅消散,直入云霄。
她眸中沁满了水月,容光似渐渐消融的雪。一颗心百转千回,酸痛的情思沿着凋零的梅瓣回旋,直到行至一片断萼上,戛然而止。她怔怔向前,每走一步眼中的水月便蓄满一分。看着渐近的佳人,夜景阑脸上的笑容逐渐漾深,他张开双臂。
两人的宽袍交叠,她眼中的水月终于满溢。
“你太狠了……”月下呢喃。
夜景阑半垂眼眸,眸中春意无限。
“你太狠了。”月下狠狠地攥紧他的衣袍,将脸上的水迹印在他的胸前。
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如细雨落上莲叶。
“你笑什么。”月下轻哼一声。
夜景阑轻吻着她的云鬓:“你在乎我逾于性命,我当然喜不自禁。”
秀颜仿佛被炙烧了一般,浮着醉人的酡红,爱逾性命的究竟是谁啊。
他目含春水地凝望怀中:“如此,我就放心了。”
月下不解地抬眸。
“三日前,青王派去西南的官吏死于流寇之手,钱侗请求再派使者入庆州,两日后青王应会收到他的书信。”夜景阑从袖带里取出一枚美玉,亲手挂在她的腰间,“庆州的云浪纸斋是我眠州的产业,那里的管事认得这块玉。”
指尖轻抚着腻润的玉面,月下的眸中氤氲着霭霭雾气:“你既告诉我这些,就该知道我的选择。”她颤颤轻瞟。
夜景阑偏冷的轮廓在月光下稍显阴柔,染着温温的暖意:“我明白。”
“你太狡猾了。”她咬唇低喃,听上去好似娇音。
这男人许了那样一个毒愿,并在得知她的心意后才将实情相告。这分明是在以性命相要,笃定她舍不得早死。
心湖荡漾,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她臻首略偏,柔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就用你的今后来还吧。”浅笑流溢。
月色阑珊处,他和她,走入美丽的花笺,隽永的心意在微黄的纸上悱恻缠绵……
……
顺流而下,是一叶小巧蓬船,一棹碧涛摇曳着河上的莲灯。
“到岸了。”船夫定着长篙,轻触着石阶上的水草。
梨花白共着秀雅银紫,一双剪影自蚱蜢舟里走出。
待上了岸,一色火红自暗影中走出。月下忽地定住,柳色袍边微微荡漾。
“卿卿,上元夜过的可好?”凌翼然凝着冷笑,狠厉地瞟向她身侧的夜景阑。
三人三影毫不相让地站定,形成了一个难解的圈,既进不得,又退不得。
半晌灯市里人潮向着一处涌去,其间夹杂着兴奋的低叫。
“快去看!快去看!琵琶桥下一个女子被贼人侮辱了,衣衫尽褪地倒在岸边呢!”
“哎呀呀,听说还是个美人!”
“啧,人死事小,失节是大啊,她可怎么活啊!”
凌翼然迷离的桃花目斜眼一挑,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定侯武功超绝,耳力自是不凡的。”他暗示着,琵琶桥下的几人偷听,夜景阑应该知晓。
是又如何?干他何事?夜景阑眈了凌翼然一眼,面色依旧冷清。
“哼。”凌翼然轻斥一声,上前一步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凰歌花面,递到月下的手中,“不管你许了什么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想躲都躲不掉。”
凌翼然看着眼前恍然若失的美人,笑得狂狷。
疾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袍,对比鲜明的红白缠绕着银紫浅绿,难舍、难分、难解、难离。
哎,她许的愿啊,终究成虚。
风尘遂起兮,清鸣乃扬。
凤飞九天兮,四海求凰。
多年后与谁对饮,上元佳节那醉人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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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三卷青空万仞第34章万里诛杀万里云
“臣愿往。”
青穹殿里微息可闻,我站在光影中徐徐抬眸。
“嗯?”王面色不豫。
我一拢白笏,亮声道:“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眼角闪动一抹艳红,允之双目灼然似火。
王从座中缓缓站起,睨而视下:“春闱三月即开,爱卿可有心思西去?”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警告。
“春闱事宜皆备妥当,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拟的新律就犹如废纸一张。”我直面御座上传来的阴鹜之气,再拱手,“臣愿往!”
右列的元仲举步出列,偏身望来:“即便新律非短一人不成,可这毕竟是第一年,丰尚书此时离都怕也是不妥吧。”他沉下眸子,凌厉地扫向左列,“庆州之事就请礼部的列为臣工代为分担吧。”
几双靴子巧妙地退后,没人敢应。我冷眼一瞟,挥袖道:“春闱之前臣定归。”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纷乱。
“丰尚书。”允之背着光,脸上织出晦暗难读的阴影,“这大话可说不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