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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小落的故事(12)
12
季林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痴迷于藏书。我告诉他。我必须要看足够多的书,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才有足够的分辨真理和谬误的能力,才有为真理立言的能力,才能找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
“宛亦,你说的‘为真理立言’和我们的未来生活有什么关系?”有一次,季林在电话里问我。
“那是我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我不想沦为庸庸碌碌之辈!如果一定要说什么关系的话,就是说,或许我将来可以用自己的笔杆子来赚钱。假如我们真的落魄要回老家过一种世外桃源的隐居生活的话,在你做田耕的时候,我还可以笔耕不辍;那样,就算我们不出门,也可以在家里数钱……”
“真的可以这样吗?”季林这样问我。从他的语气来看,他竟然有把我的戏言当真的倾向。其实我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我并没有把自己买书的目的想得那么远,我花大力气买一些不易得的书只是因为我有强烈的想读的欲望。我有那么强烈的求知欲,主要是因为我想要自己真正配得上一个能被自己看得上眼的“女思想者”的称号。
为了经营自己的女思想者形象,我不惜浪费季林本来就不高的劳动收入。他有两个妹妹在上学,还有一个需要精神治疗的母亲,季林自己也要生活。每次收到他给我的汇款之后,我都很痛苦。我也更加感受到一种精神分裂之苦。之前,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精神追求要求我注目并批判那些在历史和现实中背弃良知的作为。大多数时候,我的目光也的确是放在发生于历史和现实中的宏大事件中的良知失落上。因为对他人良知失落的批判,哪怕这种批判仅仅存在于我的心里,我便跌入一种精神自义的陷阱里。在这个陷阱里,我自认是这浮华喧嚣世代的另类,我自认自己通过对历史苦难的注目而坚守了一种精神理想。这种理想把我和大多数沦为庸碌之辈的人分别开来。
在没有季林的孤独的大学生活中,我就是以这种对自我的积极肯定来自我安慰。不过,更加安慰我孤寂心灵的是我对能遇到与我有相同思想认同的同道的期望。我期望能够安慰我孤寂心灵的同道不可避免只指向了异性。我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追求来自异性同道的理解和安慰,我想要从彼此思想相通的惺惺相惜中找到另一种存在的价值。可是当我想起季林,尤其是在看到他打给我的钱的时候,我就感到我自己卑鄙可耻。我这个以审判别人的良知来建构自我价值的人,不得不去也审视自己的良心,并为此而感到悲哀和绝望。
我为自己感到悲哀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我心里似乎总有一种想背叛季林、走近别的男生的冲动。一场意外的“精神洗礼”让我对季林的思念淡了下去,我越来越习惯于没有他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接到他的电话,我也没有太多的兴奋和惊喜,常常是三言两语之后就感到无话可说。我原本知道他在外面不容易,工作辛苦,还常常加班到很晚。可是每次我问他好不好的时候,他因为不想让我担心就总是对我说他很好,要我自己安心学习就好了。有一次,他也跟我说他不想待在南方了,想来到C市找工作,想来到我身边。对此,我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一句:“随便你吧……”或许我也有点担心季林来到我身边之后发现我的心思自从进入大学以后就没有真正放在专业学习上,我还有过一两门补考的科目,而且从来都不敢跟季林提起。我的“冷”让季林说:“要不,等你大学毕业之后再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想看书来
第二十五章 小落的故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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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季林的沟通越来越流于一种表面形式,他不跟我倾吐他的苦,而我也不跟他诉说我的苦——季林的苦是“形而下”的,而我的苦却完全是“形而上”的。我觉得只有“形而下之苦”的他是天真而浅薄的,他不可能真正理解我那些形而上的苦恼和精神困惑。在这种心态下,我又觉得自己有资格于茫茫人海中去寻访我的“灵魂伴侣”。可是每当我站在一个可能成为我“灵魂伴侣”的人身边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和我高中时代那些追求者并没有两样,我的心也和高中时代一样——看到他们为我着迷的眼神,我会有一种完全是出于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 感,也由此越会放任他们在我身上产生幻想。
我不可能让他们真正走近我,可是我却不提前给他们打预防针,反倒很乐意他们从我独来独往的身影中很自然地设想我的身边并没有什么“护花使者”。我对他们总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态度——有时候,我也会冲动地想,如果他们又来靠近我(他们几乎就是受到我的鼓励),我就顺势接受了他们,短暂地满足了他们恋慕我的心。可是季林给我打来的钱又给我躁动的心泼了一点凉水。我知道,我的情感归宿仍然是只指向季林一个人的,哪怕我看起来不再为他“消得人憔悴”了。
我不可能放弃季林,我不能设想这世上还有任何人可以像他那样不是在我最美而是在我最丑的时候来拉我的手。我眼中那些所谓的灵魂伴侣的候选人中,他们无一不是因为看到我的美貌而对我无法忘怀,我绝不相信他们可以在我有初中时代那样胖的时候还能有对我的一片“痴心”。
我就是想鱼和熊掌兼得,我既想有季林对我那份温暖而包容的爱,又想有与别的男生因为受到我的美貌和思想追求的吸引而与我产生一种“灵魂”碰撞出火花的感觉。可是每当我过于沉迷于和别的男生关系的幻想中的时候,我又觉得真实的我其实根本就配不上别人对我的那份痴心,配不上别人对我情感回应的那份期待和渴慕。真实的我是虚荣而自我的。只是,我对自己的“良心省察”总是无法深入而持久的,这是我为自己感到悲哀的第二个原因,这又得回到我那个“思想者”的定位上来。
思想者是一些渴慕社会公义,痛恨社会黑暗的人。我虽然很自命为思想者,或者自命为一个以思想者的标准来表达自己的精神追求的人。按理说,作为“思想者”的人就是一个向往光明、渴望那些被我视为真理的普世价值得以广传的人。可是按照我当时的心态,我的真实向往未必如此。我心底一直潜藏着一个幽暗而可怕的念头——假如有一天现实的一切真如那些所谓追求社会公平与正义的“思想者”的理性和良心所向往的那样发展了,也就是所谓的黄金世界或大同世界真的来临了,我必将丧失了自身存在的价值。站在一切不义对立面的“思想者”的处境正如同鲁迅《影的告别》中的“影”:“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一个自称痛恨“黑暗”、向往“光明”的思想者将在“光明”真正来到的那一天变得不再有用武之地。虽然这种情况在现实的概率几乎为零,可是我那越来越沉迷于抽象思考的心却总是把这种问题摆在我的良心面前——哪怕我真的在为别人的苦难而流下某种看似高贵的同情之泪了,我的心就真的愿意看到一切人都最终没有不幸了?我是否更害怕自己那看似在为不义而痛心的愤怒再也找不到了对准的矛头?
这些问题看起来是荒谬,它完全就是一种没有现实可能性的抽象设想,可是我却常常被它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对一个自义的自命思想者而言,一旦审视的目光从他人的灵魂转向自己,真正的痛苦就开始了。之前,我总乐于暗示自己,我因为一种与别人的卑劣有关的痛心而找回了自己失丧了的灵魂,可是当我被迫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感到实际上真实的我比那些我称之为卑劣者的人更为卑鄙可耻。有时候,我会突然从夜深人静中陷入这种让我汗流浃背的恐惧之中。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有彻底走进对我真实灵魂状态的探究中。因为,我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支撑我那样去做。我自己总是逃避深究,但是我还是遇到了无处可逃的一天。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五章 小落的故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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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认是一个“发光”的思想者,我就不回避可能会让自己“发光”的场合。两年前,在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遇到这样一个场合。
汪昭宇以前是李雪菲的男朋友,所以之前我也算和他认识了。有一次,汪昭宇要我参加他们班的一个团组织活动,还说活动主要是以他们班同学余乔的一篇文章为引子的讨论活动。我之前也认识余乔了,也看过他的文字。我很好奇他们班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探讨他的文章。
到他们活动地点之前,我还以为他们班大概有不少是“思想觉醒”的人。可事实上,他们班大多数人的状况和我身边的人差不多。他们团支书决定了活动的主题,但是下面大多数人都不买他的账。他们班有些人看起来并不欢迎我这个外班人。其实我从心底里就看不起那些头脑简单,有意鼓噪的人。我蔑视那些不以无知肤浅为耻的人多于同情他们。我想不到的是,当我对这些人表示痛快的蔑视的同时,他们教室有一个人对我颇为高傲的蔑视也表示了蔑视。
大学几年,我没少听到身边同学说我“故作深沉”、“标新立异”之类的嘲讽。即使她们刻薄地说我是变着花样想要勾引男生的时候,我都没有感到自己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我只认为她们是想为自己过于“形而下”的生活找一些拙劣的自我安慰而已。别人没有真正伤到我,但是我却感到我有意不向他人提及季林存在的心思和作为都在伤害自己的良心。有时候,这个受伤的感觉也会变味,以致我病态地觉得,这种因为良心敏感而有的受伤让我感受到一种迷人的挣扎奋战的悲壮美。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曾经有过挣扎和怀疑,但是连这些挣扎与怀疑都是我建构整全自我的方式。当我的“自我”还是整全的时候,我再怎么痛苦都不会到达失魂落魄的地步。内心深处无论有怎样的良心折磨,我都要变着花样肯定自己的良心持守。
我就是在这样的内心处境下参加汪昭宇班上的团组织活动的。在发现他们班里人同样肤浅庸俗的时候,我的内心真是快意多于痛心。在那个闹哄哄的白天,在那么多人的眼目下,我还是想安安稳稳做一场自己精神超凡的迷梦。可是,在我还没有入梦之前,他们班就有人用大嗓门把我激怒了。
他们班一个叫吴东的人一番挥洒自如的长篇大论,我句句听得刺耳。这个人读书之多并不亚于我,但是他对人心思的揣度和描摹能力却远远大于我。他对某些思想者的心态作了一番鞭辟入里的讽刺,我感觉他几乎就是在针对性地击打我这样的人。我从前被自己小心维护的“整全自我”几乎就因他的几番高谈阔论而要被破碎掉。我难受至极,真的就是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我觉得他讲得句句在理,也正因为我感到他讲得在理,我才感到万分痛苦。吴东当时的言论正是我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对自己低语的内容。我虽然很想完全正视真实的自己,可是我却因为找不到可以支撑我坚强面对真实的自己的依靠力量。当可耻心思只被自己发现的时候,我还可以小心掩藏它,对别人做出它并不存在的样子,也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之下。但是,当可耻心思被别人发现并被揭发出来的时候,我就感到无所适从,第一反应就只能是自欺欺人的否认,以为保守自己的“非凡自我”做垂死的挣扎。
接下来好些天,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我都提不起劲。我觉得自己确实就是吴东所嘲讽的那些拿思想来满足私欲的半吊子青年自由派,我不敢说所有自由派都是像他说的那样,可是我自己确实就是那种以抽象的“真理追求”来装点自己内在“门面”的人。上大学以来,我有意要维系自己灵魂的高贵和自我的完整。实际上,我这个维系过程也真的很辛苦。但是,我从来不敢把自己的挣扎在一些被我认为浅薄的人的面前,还有在那些视我为自命清高,故作高深的人的面前表现。在这些人面前,我的心灵挣扎不会有任何积极意义,我的挣扎只会被认为藏不住心灵虚伪的活该表现。因为吴东这个人的一场长篇大论,我再也无法掩藏自己因为追求精神境界而有的迷茫和挫败——我本质是骄傲的,自我的,自私的,但是这一切都掩藏在一种为人“舍己”的幌子之下。很多时候,我为这个世界的苦难的痛心让我觉得安心,但又让我烦躁。本质上,我心灵在爱的感情方面是枯竭的,可是我却有意表现成一副感情炽烈的样子。这样的虚伪可恶,也是令我自己所不齿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十五章 小落的故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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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或者说我自始至终都是这种可笑可悲的人,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告慰自己的良心呢?在好些个痛苦的不眠之夜里,我都忍不住想:或许自杀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如果我实际上我做不到从心里怜悯别人的苦难,那么我拿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取自己从前的虚伪与虚荣,这好歹也能算真诚一次了。不能说我的内心完全不向往自己有一颗纯洁的慕义之心,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一种出于私心杂欲的“向往”完全超出我的自我意志的控制能力。既然我成不了“好人”,而我唯一能做的好事就是让可笑可耻的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
在当时那种落魄的处境中,我几乎丧失了和任何人沟通的能力。季林打电话来,我也漠然地拒绝接听。于是,他只得给我发来手机短信。
“宛亦,你怎么了?”
“我的苦,你理解不了,更解决不了……”
“是不是你喜欢上别人了?”
“是的……”出于一种自虐而又虐人的变态心理,我这样回答他。
“如果他像我一样爱你,或者比我更爱你,我愿意成全你们,不会成为你的障碍和拖累……”
“你真的这么伟大吗?那真谢谢你了!”我看到季林“大度”到几乎有点不在乎我、不珍惜我的地步,我便故意伤害他。“你虽然胸怀宽大,却能力有限。你不能理解我的那些‘形而上’的烦恼和困惑,你什么都不懂……”
“我知道自己和你有差距,其实我也在努力弥补,工作之余我也在看书,多学点东西。我也自己变得和你没有共同语言。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