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高:这时,我们机关里已经开始“反右”了。从“鸣放”忽然变成“反右”。“反右”第一个揪出来的人就是罗隆基,因为罗隆基建议成立一个平反委员会,要为“肃反”的无辜者平反。汪明是个很天真的人,是个很单纯的年轻人,他一看这个形势,马上就来跟我讲,这可不得了,我们不能跟罗隆基弄在一起呀,我们得来一个表态,就是说,我们只是对机关里面的“肃反”整了我们,发表了一些不同的意见,我们和罗隆基那样整个地反对共产党可不一样,我们是拥护共产党的。汪明是想在这么一个氛围里来挽救自己,就跟我两人联名写了一张表态的大字报贴了出去。真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怜。我们想挽救自己的命运,两个小青年,想在这么一个大运动里面,做一点努力来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实际上当然是挽救不了的,而最后就成为人们拿来批判我们、嘲笑我们、谩骂我们、讽刺我们的一个反面材料。
解说:对杜高来说,1957年春天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吴祖光被打成戏剧电影界最大的一个右派。
杜高:如果从个人关系的接触讲,吴祖光跟我们的友谊更密切一些,因为他的家里更好玩,新凤霞对我们又非常好,他家里文化气氛非常浓郁,所以我们非常喜欢到他家里去。我们叫他祖光大哥,他叫我们小弟弟,他们住的那个院子里,还有黄苗子、郁凤夫妇,电影家戴浩和音乐家盛家伦。
解说:多年来,吴祖光、黄苗子他们和这群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纯真的友谊。当听说杜高他们在“肃反”运动中被当成反革命关起来审查批斗后,吴祖光还在一些场合为他们说过公道话。因为在他眼里,这样可爱的一伙年轻人被看成是反革命分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不过,也正是吴祖光的这种率真给自己招来了大祸。1957年,他在整风会上一个诚恳而委婉的发言,被冠以《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的标题发表在《戏剧报》上。最后吴祖光、黄苗子、丁聪等人被打成了“二流堂”右派集团。
杜高:到了“反右”,吴祖光一下被揪了出来。他一打成右派,灾难就又一次落到了我们的头上了。就把这个“小家族”,就是原来想挂到胡风那里,以胡风为首的这么一个外围小集团,“肃反”时没有挂上,现在正好接上吴祖光这个“二流堂”的小集团了,这个很顺理成章了。那么“反右”运动,“小家族”就变成吴祖光为首的一个小集团了,而这个小集团被定性为“二流堂”的第二代。“二流堂”的人是一群老艺术家,黄苗子、丁聪等现在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他们这样做要证明什么呢?要证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共产党的斗争、和无产阶级的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资产阶级也需要接班人,你看他们的接班人就是杜高这批人了,原来黄苗子、丁聪、唐瑜、吴祖光这一批文化人,在重庆抗日战争的时候,就跟无产阶级对抗,现在他们到了新中国了,到1949年以后,他们培养了他们的第二代,就是这个“小家族集团”,准备继续和共产党斗争下去。这样,这个罪名就成为“小家族集团”最后的政治结论。
陈晓楠:“反右”运动开始之后,位于北京城中王府井大街的文联大楼,成为文艺界“反右”斗争的中心战场。1957年夏季里炎热的三个月,在杜高看来,也是大批判烈焰冲天、令人窒息的日子。文学界的“丁、陈反党集团”,戏剧电影界的“吴祖光右派集团”,还有美术界的“江丰反动集团”,就在这座大楼里被轮流批判。杜高虽然已经受过一次“肃反”运动的锤炼了,批判者们也斥之为“顽固的年轻的老运动员”,但是这样一种惊天动地的斗争大场面,还是不断地让杜高感到心灵战栗。
杜高:几千人啊,当着几千人的面,你没有申辩的权利!你只有听人家的。哎呀,那个台上发言的人义愤填膺地揭发你的罪行,台底下就一片啧啧声,表示愤慨,表示吃惊,台上的人就更加来劲,全场怒吼声响成一片。这样子的吼声啊,在当时是使人灵魂都要颤抖的,是很有威力的。
解说:对“小家族”的批判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在共青团中央礼堂召开的有两千人参加的群众大会。当时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还拍摄了新闻片。
杜高:因为那个时候正在搞一部“反右派斗争”纪录片准备放映。这里还有个很有意思的插曲,就在这个会开完以后,第二天早上,有一个老先生,叫陈北鸥,也在文联大楼,跟我一起工作,他用眼神把我叫到厕所里,悄悄地告诉我说:周总理救了你。我说:怎么了?他说:周总理昨天审看那个电影的时候,说,哎哎,都是年轻人,要挽救,这个片子不要播了。陈北鸥偷偷向一个右派分子传递消息,是冒着风险的,因为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同我划清了政治界限,要把右派彻底孤立。
解说:在杜高的档案里,除了他自己的检讨和交代,还有许多朋友之间的相互检举揭发。在专案小组的监控下,在大批判的高压下,杜高和他的朋友们只能不停地写检举材料,不停地把昔日的朋友当作敌人来鞭挞。
杜高:比如像汪明,我说他非常悲惨。他还是像“肃反”运动一样,还是跳上台去揭发,坦白交代自己,揭露吴祖光,揭露小集团。他为了表白自己,交代了很多,有些很不实事求是,有意丑化、夸大了的。他为了表现自己,你看我对党是多么忠诚啊,我是多么愿意坦白,把我思想灵魂里面的最肮脏的东西,我都给交代出来,把我们讲过的什么话,开玩笑的话,什么都写成材料。所以,后来吴祖光夫妇还有几个朋友对他不是很谅解,但是我还是从心里非常同情他,因为我很了解他,他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单纯、非常热情的年轻艺术家,而且他是很要求进步啊,他的确是很信任、很拥护共产党的这么一个年轻人。
解说:朋友间的相互检举和揭发不但没有保住自己,相反,这些材料反而成了“小家族”新的罪证。批判“小家族”的文章和发言接踵而至,一篇又一篇,调子也越来越高了。
杜高:发言集中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小家族”怎么反党,从政治上对我们进行揭露和批判。还有的发言就是说我们这些人生活怎么腐化,怎么糜烂,资产阶级的享乐,而且玩弄妇女,拼命地丑化我们。其实我们那个时候年纪轻都没有结婚,特别悲惨的是汪明,我知道他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结果他的右派罪行里说他玩弄妇女,我每想到这个都很为他悲伤的。所以在“肃反”运动里,有一天晚上,专案组一个女的,来审讯我,要我交代:你和哪些女孩子恋爱过?你心里喜欢过谁?你们干过些什么?我当然都老老实实交代了。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很纯洁的青年,我和谁跳过一次舞、看过一次电影,或者一同吃过一次饭,我都交代了。我也有过一次恋爱,很年轻啊,都交代了。她还不满足,没有尽兴,再问:你跟那些女的到了什么程度?接过吻没有啊?你看,我那个时候很不好意思,她是一个比我年长的妇女,早已经结婚的人,她还要追问:你和谁发生过关系没有?我说没有。那你心里想过没有?我是一个男青年啊,我想过啊,我不说谎啊!她说:你要老实交代这个。她对这个兴趣很大。我现在回忆起这些审问,我感觉都是对一个人的人格、对人性、对人的尊严的一种摧残。
陈晓楠:1958年2月,文化部把划进“二流堂”和“小家族集团”的全部成员召集到一起,开了最后一次会,一位副部长在会上宣布了对他们的处理决定:田庄、陶冶随吴祖光等人送往北大荒监督劳动;戴浩、杜高和汪明另作处理。这时候,杜高已经预感到对自己的处理会更为严重,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公安机关的专政对象。
杜高:1958年4月18日,这一天我当然是不能忘记。那天一早我到文联大楼去,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就把几个,一共五个要送去劳动教养、开除公职的右派,叫到党委的办公室,就告诉我们:要让你们看“反右”结论,在结论上签字,看你同意不同意。我根本都没怎么看,我就看了一眼,他们用手蒙着那个纸啊,最后一行不要我们看,就看你同不同意你的这些罪名。这个已经批判了无数次了,我一看不就是“小家族”啊什么的,吴祖光啊,不就这些内容嘛,我就签了一个字,同意了。然后他把手拿开,根据以上的这些罪行,决定开除公职,劳动教养。这个时候从隔壁的屋子里,走进一个公安人员,夹着一个黑皮包,他已经埋伏在那里,已经等在隔壁的屋子里了。他进来,把我们带走了。卡车就停在文联大楼的门口,公安局的卡车等在那里把我们送走。我们被押上了那个卡车。所有大楼里的人,没有一个跟我们打招呼的。我们穿过文联大楼,就是现在王府井大街商务印书馆那个楼,第三层,从那里走过。我印象里最深的,唯一的一个就是把周总理不让放电影的消息偷偷告诉我的那位陈北鸥先生,他一个人跑了出来,跟着我的脚步在我的后面说了一句:“你会回来的,早一点回来。”这两句话我心里很感动,就他一个人悄悄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就下楼了。我们就被送到公安局东单分局。到东单分局干什么呢?是让我们两个手掌都摁上黑色油墨,留下我们的手掌印,这就是犯人档案,因为每个人的指纹掌纹是不一样的,有了这个,这个犯人就进了公安局了,我这才懂得了是这么一个东西。我们每人摁了手印以后,就把我们送到半步桥北京监狱的收容所去了,我也就从此与世隔绝,开始了我的劳动教养的生涯了。
陈晓楠:劳动教养的日子是十分难熬的,但是对于杜高来讲,痛苦不过刚刚开始,还有更大的饥饿、屈辱和罪名都在等着他。那么,杜高的生活究竟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他的档案里还记载了哪些辛酸往事?而他在解除劳教之后,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另外,杜高的那些好友们,又是怎样一个一个地离开人世的呢?下周请您继续关注“口述历史”。
杜高档案(下篇)
陈晓楠:1998年,青年学者李辉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意外地发现了戏剧家杜高的完整的个人政治档案,可以说,杜高的青春就是由这厚厚的一堆档案材料组成的。李辉后来回忆说,当看到这个档案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震撼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居然会以这样的形式,用这样的一些文字,这样的一些表格记录下来,实在是莫大的悲哀。
杜高后期的档案材料,是他从1958年到1969年整整十一年六个月间强制劳动改造的记录。而塞进档案袋里的,无非都是一些别人的检举揭发材料、自己写的思想改造汇报、对右派罪行的认识、检讨等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1960年底发生的两个窝窝头事件,李辉在看到这份材料之后对杜高说,这也应该算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喜剧吧,只不过这个喜剧里面浸透了杜高的眼泪。l米l花l书l库l ;http://www。7mihua。com
杜高:那已经是临近1960年的冬天了,全国开始饥饿了。那个时候我们定量很少了,每顿就是两个小窝窝头。这一天轮到我到伙房领窝窝头。有一个技术人员,不知道那天他是病了还是下车间了,我打了他的饭回来,两个窝窝头没人领。每个人都发了两个窝窝头。那个时候我很饿,我的确产生了想法,没有人要嘛,我就没有及时退给伙房。周围的人都是很敏感的,不知道哪个人汇报了这两个窝窝头搁在那里。来了一个管教干部,就问:这两个窝窝头怎么还在这儿?我赶紧就把这两个窝窝头送还伙房去了。管教知道我心里想吃这两个窝窝头,就开了一个小组会,要我交代没有退回这两个窝窝头的事情,别人来分析我的思想、帮助我提高认识。我很坦白啊,我说:我的确想吃掉这个窝窝头,因为我肚子很饿啊,想吃。哎呀,就开始批判,那个小组会的发言记录都保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还不够,小组会开完以后,那个管教干事对我讲:你要很好地写一篇检讨,你这个思想,你不很好地写一篇检讨是很危险的,你已经走到很危险的边缘了。哎呀,我一看这个事情很严重了,那天晚上正好是1960年的除夕,那天晚上很冷,我就趴在监舍的炕上,很微弱的灯光啊,我趴在下面写检讨。这个检讨我后来再回忆,真是用一个字一个字地来鞭打我自己的灵魂啊!我是如何地自私,我是如何地卑下,我是如何地禁不起窝窝头的诱惑,我是如何地有资产阶级的那种贪婪的思想,我是如何地反人民,我是如何地最后要走到反社会主义,就从这两个窝窝头,我就上纲,一步一步地上纲到把自己彻底地糟践成为一个反对新社会、反对共产党的罪人。我的这篇检查完好地存在档案袋里。
解说:这就是1960年的除夕夜,杜高写下的那份检讨书。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迎接了1961年新年的黎明。杜高一直盼望着这一年,他觉得届时他将因为劳教期满三年而恢复自由。然而杜高的满心期待又一次化作了泡影。他被宣布继续劳教三年,其中的原因非常简单。
杜高:那个时候我们关在一个铁门锁紧的监舍里。有一天休息,我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一个年轻的犯人,二十来岁,大概是个小偷。他在看一本破烂的书,我就走过去,问:你看什么书啊?一看他在看托尔斯泰的《复活》,正看到玛丝洛娃在监狱里。我就跟他聊起天来,因为我很熟悉这本书。我大概说了一句什么狱吏,这个狱吏大概就相当于监管我们的这些人吧。好,他给我汇报了。他写了个材料,说我说现在的管教人员,就跟那个沙皇时代的狱吏一样。这个时候正好要给劳教分子定期了,于是宣布我继续教养三年。我是在那个劳改工厂里,定期最长的一个右派。哎呀,我当时心里很沉重啊,我已经劳动教养三年了,又来个三年,怎么我一个人要定这么久呢?那个管教找我谈话,他一只脚踏在一个椅子上,抽着烟,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定你三年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想一想,你思想多反动,你骂我们是沙俄时代的狱吏,你诬蔑革命干部。他就一口烟一喷,喷到我的眼睛里。我用手擦了一下。他说:你看,你后悔了吧,你流泪了吧,你哭了吧。他说:晚了!你当时怎么不想到你在骂我们啊。就这样,不等我辩解,就把我定了个三年。
解说:就这样,杜高又被追加了三年劳教,成为他所在的农场里唯一一个被再定三年的右派。而这三年,是杜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最严酷的三年,他要面对的是另一个巨大的恐怖——饥饿。
杜高:1961年冬,是最凄惨的一个冬天,是一个死亡的冬天。我住的那个棚子里,每天晚上都抬死人。因为我们是挤着住的,每人睡觉大概就是一尺宽那么大的地方,人挨着人,很长的一个土炕,那个劳改农场,我每天晚上都听到有抬人走的声音。
我很麻木了,我感觉到这是我精神崩溃的开始。饥饿,使我从生理上开始崩溃。当一个人啊,他在生理上崩溃以后,他已经没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