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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庄严跟学生聊天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逗你笑的人最爱你,惹你哭的人你最爱。所以,她最多只愿意记着梁诚逗她笑的那些段子,她扛着,憋着,再也不哭,照常吃饭睡觉,照常上班下班,参加完孙自瑶的婚礼,照常和她东拉西扯。庄严觉得自己真不该再拿失恋当回事儿了,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却不受自己控制,她一千一万个的不愿意再记起梁诚,可她还是会想。庄严一次一次地问自己,你说,他有什么好?
委屈多少还是有的,但委屈这回事儿没必要在大家面前说,有人安慰,反而觉得更委屈,她不过是又信了一次日久生情,不过是又一次不得善终。日子渐渐过去,庄严也就觉得自己的那点儿委屈根本算不上痛苦了,最多只是心情不好时的无理取闹罢了。忙碌,还是没能让朝思暮想不治而愈,虽然在庄严看来,相比初恋,这场暧昧并不算什么,可是,在她确认了余情未了,也默认了前缘难续的时候,她还是意识到,自己远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毫发无伤。
用那么长的痛苦和挂念去换一段刻骨铭心,值不值,很难说。
也许,有些人的相处,从遇见的那一刻就是个劫数,可凡是劫,总归是要自己去度的。
(二十六)流年 — 上
梁诚在沙发上坐定了,等着对面的严澄宇,旁边的刘冬予开口。严澄宇猫着腰,胳膊撑在腿上,双手交握,低头看地面。刘冬予偎在沙发里看着他俩。
“你们俩要跟我说什么?”梁诚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温不火地说:“要是别人的事儿,我没兴趣,笑话还行。”
两个人仍旧不接话茬。
“那还是我说吧,”梁诚顿了顿,“我想去S市,已经让小唐帮我找房了。”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一个人走那么远。”刘冬予不同意。
什么状态?也无非就是失恋。梁诚暗下决心,以后绝不给自己类似的机会了。他微微一笑,转头又跟严澄宇说:“那边就几个管销售的盯着,ERC的空气净化越做越大,也该有个懂技术的常驻了,我去最合适。大不了过个一年半载的,我再回来。现在,我跟老头、老太太照了面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大家都别扭。另外,Gxxxxx变压器也联系我了,CX项目早就定了,他们现在开始瞄准云南那边的水电站了。”
严澄宇并不理会他一连串的理由,“要去也先把你腿看好了。”
表面上,梁诚一脸的平静无波,可其实,他一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因为身体上的问题要被人照顾,心里上完全接受不了。他仰头靠在沙发上说:“我过去勾引新老客户,你还忙活潜规则,不挺好么。”
“你老实跟这儿呆着,我被潜规则都成。”
“拳头儿,我压根就不是听劝的人。”梁诚说得别有所指。
刘冬予低声嘀咕:“我们俩是过来劝你的,怎么反倒把你劝出京城了?”
“反正也是一个人,去哪儿都无所谓。”这话一出口,连听众都落寞了半晌。
缓过神来,严澄宇说:“你就当做了个梦不行么,一醒不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么。”
“连梦都白做了,那岁月还真是蹉跎了。”梁诚说得意兴阑珊。
“你怕蹉跎还非要把德国那个断那么死?”严澄宇瞪了他一眼,“哪孙子跟我说的,高速上看见鹿得撞上去?”
“操!司机都死无全尸了,我还有心情顾别人?”
“你闹到这份儿上了,不是鸡飞蛋打了吗?”
梁诚下意识地扶了扶沙发边上立着的手杖,“我就盼着她能存着逃跑的心呢,让她这么跟着我,别人过得去,我过不去。”
严澄宇嗤了一声,说:“那就不兴人家心灵美,不在意?”
“她不在意,他们家能同意吗?好好的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凭什么就许给我啊?真让她也跟我似的折腾这么一出?这次毁的是我,她要也这样,毁的就是我们俩!”
“万一她家里能同意呢?”严澄宇咄咄逼人。
“你让我把她往哪儿领?家里闹成这样能容得下她吗?还是我们俩真躲起来不管不顾地过日子?我爸我妈怎么办,尹爸尹妈怎么办?我要是真撒手不管了,都得觉得是她撺掇的。”
“你既然要管,就别躲那么远!”
“现在,不是我管他们,是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残疾人对待!”
刘冬予拿眼神制止了还要继续说话的家属,转头看着梁诚,“小光,别拿腿当借口,你真死心了吗?要真是想也不想了,盼也不盼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啊?好歹再打个电话解释解释吧。”
梁诚无奈地摇摇头说:“我要是不做个了断,这事儿没个完,再没意思也比这么拖累着好,就当是我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刘冬予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我不是连别人也没骗了么,梁诚勾起嘴角像是笑了一下。“诶,让我把咒儿带走吧。”
严澄宇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你丫人走了,还想把我猫也拐走?”
“行不行啊?”
“再说,总得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对你的执迷不悟彻底绝望吧。”
梁诚去S市之前到医院探望尹老太太,刚好碰见尹默,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算是告别。外人看来,他们好像还是朋友,还互相关心,但除了客套的问候,聊些各自的近况,老人的身体之外也就再没什么话题了。
梁诚结了账,拄着手杖站起来,微微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了扶餐桌。站定后,他跟尹默说:“我要回趟公司,自己回家路上小心点儿。”
尹默知道他是在找借口,跟着他走到门口才问:“你去S市,是躲我吗?”
“不是。”
“一个人,能行吗?”
“嗯。”梁诚点点头。
“你……怪我吗?”尹默问。
理智上彼此都明白,所谓的互相原谅好像没有什么希望可言。梁诚看着这个和他做了半辈子兄妹、朋友、情人的女人,长长叹了口气。他不但摧毁了她的爱情,还妄想要拿自己的薄情寡义去换她的网开一面,到头来,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潜意识里对于心无芥蒂的奢望,早就随着满地散落的纸片彻底被粉碎了,好像就连他的歉疚都从那天晚上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
尹默眼前闪现着小时候一幕一幕的过往:这个男人,冬天带她去白云观逛庙会;夏天带她去玉渊潭学游泳;春天带她去操场上放风筝;秋天带她去学校里偷核桃。那时候的日子美好而温馨,简单而快乐,以至于她洞悉真相的时候措手不及——他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爱,可是,他爱的女人不是她。那些岁月,真好像是为了如今的不欢而散预备的。尹默在心里默念,回来吧,就算我不可能真心原谅你,可我还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能假装你一直爱我,只要你肯回来。
两个人的气氛陷入了凝滞。
梁诚点燃一支烟,仍然望着尹默,“默默,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尹默微微侧过头,看着别的方向说:“那你娶我吧。”她说完,也叹了口气。青春、爱情,都在这声轻叹里溜走了,而这声叹息不知道又要影响以后多久的日子。
梁诚临走的那天,梁老太太一遍一遍地问他怎么会这样。她说,你从小懂事儿,可这次怎么这么离谱,现在腿又不好了,还非要跑那么老远,让我们操心。梁诚在门口抱了抱母亲,她盯着儿子看了几秒,使劲在他前胸捶了几拳,一边打一边掉眼泪。儿子就是她的盼望,可这份盼望,究竟要盼到何时,有要望向哪里?梁易只是远远地坐着,看着他们,不和他说话。
出了家门打车去机场,梁诚记得前几天钓鱼台门口的银杏还是满树金黄,不见风不见雨的,几天工夫叶子就落光了。落叶上清晰的脉络好像还历历在目,再抬头就只剩下清瘦的枝杈了。
北京的秋天还真是短。
初到S市,宇诚的大事小事全都压过来,梁诚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别的都还好说,唯独是不能开车,出门办事,四处奔走多有不便。他的腿一直维持在好三天坏两天的状态,仿佛真如刘冬予所说,看造化,没准哪天自己就好了,也没准就这样下去了。他能做的就是继续去医院,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有一次去看新的医生,梁诚在诊室门口把一直夹在胳膊底下的病历散了一楼道,各种化验单,诊断书飞得到处都是。最初经历这种场面时他还手忙脚乱,到现在已经无动于衷了。什么事情总有个适应的过程,除了腿脚不好之外,他非常健康,而且,到了酒桌上还多了个能说事儿的借口。
对很多事情,梁诚开始变得敏感,比如,瘦高个的姑娘,宇诚里只有一个刚过一米六的杨雅竹,剩下的都是男的。再比如,别人谈起青梅竹马,他就有种怪怪的感觉,继而不再冷静,有次中午在食堂,刚动了筷子,就谎称胃疼提前离开了。
倒是咒儿,严澄宇送过来没几天就度过了惊吓期,不得已地开始粘他了,虽然不爽的时候还是爱拿小爪子呼搭他,但是不亮指甲不呲牙。第一次,梁诚发现他们关系改善是在一个炎热的晚上,咒儿无精打采的躺在地上,他看着它那一身毛也替它犯愁,强行把它控制在怀里,坐到空调附近。开始,咒儿还不情愿,过了一会儿,就顺从地卧好,扬着小爪子让梁诚给它挠痒痒。
那之后的每个晚上,梁诚都抱着这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有时候,他会忽然烦躁起来,放了咒儿,一个人到桌前打开电脑,迟钝地盯着黑色的屏幕,等到提示音乐响了,跳到启动桌面,他就开始不耐烦地晃动鼠标。最初,他把自己这种不正常的举动,归咎为南方夏季的炎热潮湿,扰人心神,后来他确定,那是源于孤单和想念,因为每一次的情况都很类似,他打开电脑就只是要点开N大,经济系,XXX教研室的网页。
这一年入冬以后,梁诚在当地的环保技术论坛上遇到了旧识——原S市在N城招商办主任,温晋。回国之后,梁诚和他一直都有联系,但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温晋盯着回国已经两年的梁诚,面前的他正靠在门边,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配黑色的细窄领带,冲他笑着,除了多出来的一根手杖,身形样貌一如往昔。温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把目光从手杖上收了回来。
梁诚稍一颔首,打了个招呼。
两个人走到会场外抽烟,当天散会以后又去一起吃了个饭,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提起了几个项目,提起了N城,提起了招商办,提起了HH,也提起了吴永文,没有特别的话题,也没有特别深入,就只是那样泛泛地聊着。梁诚回国的细节温晋并不知情,但是他跟吴永文的过节却早就从侧面探听了一二,他很想做个顺水人情,把大事化小。梁诚看出他的心思,潦草地应了几句,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腿上。最后,温晋说,老梁,我在S市有位长辈,是有名的大夫,中医,挺有一套的。我过几天还会过来,陪你去看看。梁诚不好拂他的面子,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也还是答应了。
小半个月以后,温晋又来了一趟S市,开着车载着梁诚去了廖老的诊所。
廖守愚是个精瘦的老人,个头不高,满面红光,梁诚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从外貌猜测应该七十左右。老人给他号了脉,看了他右腿上的红斑,又仔仔细细地问了情况,就把温晋叫进诊室。
“小晋,你朋友?”
“是,廖老。”温晋答得很谦恭。
“对朋友可是不够意思啊,耽误这么久才带来给我看。”廖大夫不再看他,低着头开方子。
梁诚赶紧解释,说他们是月初才刚刚碰到的。
温晋不接话茬,只是问:“那您看……?”
“慢慢调理,怎么也得半年吧。”
梁诚听了,不太相信。
老人扫了他一眼,边开方子边笑,那意思似乎是治好你,不在话下。“两周过来一次,看看用不用换方子。”廖老放下手里的笔,让护士拿了方子去给药剂师抓药。他又对梁诚说:“小伙子,腿上疼是肯定的,想哭就哭,别忍着,哭了好得快。男人撒泼打滚儿,哭天喊地的机会不多,这回顺理成章了,好好珍惜。另外,心脾两虚啊……”他看看一脸茫然的梁诚,收起了专业术语,“就是说——你太忧郁。”
等着抓药的功夫,廖老看着墙角的绿色植物,想了想,跟温晋说:“给你姨妈带个话,她要针灸还是来我这儿吧。”
温晋一愣,“好。”
两个年轻人告辞出了诊所,温晋嘱咐梁诚,别找药房代客煎药,自己回家熬,廖老说半年,那就是半年能好的意思。
梁诚点点头,笑得有一点儿疲倦。
廖守愚只有上午半天接诊,因为温晋的关系,他特地让梁诚下午来,直接到二楼找他,看过病一老一少会一起喝杯茶,聊聊天。
廖老有时候会跟他发些病人的牢骚,比如大小伙子嫌弃药苦,跟他撒娇;比如自己的徒弟怨病人来针灸之前不洗澡之类的。
梁诚也多是提到工作,说手底下一个员工老是抱怨客户比女朋友还不讲道理,比女朋友还难哄。工作聊完了,他就再聊些无关痛痒的人。
时间久了,廖老从梁诚的眉宇间看出了他心中的几分阴阳,他是个喜怒不与人言的性格,但是情纷情扰,大约是跑不掉的。
两个多月后,梁诚在诊所看见了一位来针灸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了,风韵犹存。她一个人来的,消毒,进针之后,廖大夫就在旁边陪着,一直到起针还不舍得离开。
老太太说:“你三点半不是约了病人吗,去看你的病人去吧,你在这儿陪着我心里烦。”
廖老从她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远处的一把椅子上说:“还得醒针呢,我不得看着点儿啊。”
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心里一软,说:“算了,你还是回来吧,反正你在哪儿呆着,我都烦。”
廖老屁颠屁颠地又坐回了床边。
“病人在外头等着没事儿吗?”
“那是小晋的朋友,不碍事的,让他等着吧。”
老太太走的时候,廖老亲自送出了门,还一个劲儿嘱咐,刚才在脑袋上扎了针,回去别洗头,实在想洗也得隔几个钟头。他回来才跟梁诚说:“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梁诚笑笑说:“这是大事儿。”他看着,心里还挺羡慕的。
廖大夫叹了口气,把他领进诊室,坐下来把脉。开了方子,交给护士,又把梁诚叫上二楼去喝茶。
廖老端着酒盅大小的茶杯,刚想喝,又放下,看了看梁诚,打开了话匣子,零零碎碎地说了好多不像他过往的过往。
梁诚无法从他无序地讲述里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只是隐约地拼凑到,老人年轻时伤害过他心爱的姑娘,那姑娘已经守寡多年,而他也早已仳离。原来,世外高人也会为爱所苦,廖老的脸上偶尔也会有“此物易碎”的寥落神情。他听着老人自言自语,这东西要是到手的时候就有毛病,你也就认了,可明明拿过来是好好的,这一旦坏在自己手里,怎么就那么过不去呢?说完,廖大夫摇了摇头,接着又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把那杯茶喝了。
梁诚也跟着端起茶杯,他就是一直听着,话说得很少。大体上他们属于同一类人,所以这种问题不宜探讨,说深了就是自己揭自己的短了。
“她今天跟我说,我们认识五十年了。我掰着手指头一算,真的,五十年了,还是参不透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