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开始,她的世界就开始崩溃了。
“你后来就跟着你爸?”
庄严不答,而是说:“我妈没生病的时候我问过她,我爸怎么不爱回家啊。她说,他忙,得挣钱养你啊。”梁诚听着,类似的话自己也跟尹默说过。
“我又问她,真的?我妈就不说话了。”父母那时一起插队去了云南,两个人就那么好上了,大约是一时冲动吧。他们的结合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最多只是单方面的,所以,母亲一直不太快乐。在她生病之前,庄严偶尔会去父母单位的澡堂洗澡,第一次见到了关阿姨,后来风言风语听多了,知道那才是爸爸的初恋,据说是真心相爱。
“后来我妈病了,发现得太晚了,根本没耽搁多久。那段时间我爸对她特别特别好,百依百顺的,我爸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我妈最快乐的日子是临死的时候,比她好好活着的时候快乐。”庄严一下一下的摁着打火机,好像那簇小小的火苗能烧掉她心里的隐痛。“主任,多讽刺,生……不如死。”回过头来再看母亲的一生,不过就是这么几句简单的话,她就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最后她还惨无人道的给了那样的四字评语。
“我爸父兼母职也挺不容易的,我一直撺掇他再找一个,他找谁我都没意见,反正都不是我亲妈,只要他看着顺眼就成。后来,我爸就把我阿姨领回来了,一直拖着,拖到我大一的时候他们才结婚。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爸的生意不太好的,可能我阿姨旺夫吧,俩人结婚以后我爸的买卖就越做越大了。”
“你怪你爸?”梁诚问她。
“没有,我爸也是给我一机会,让我看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多难得呐,要不靠他们俩,我这辈子未准能见上呢。”
梁诚咽下最后一口面,小徒弟平时只是不说狠话而已。
她接着说:“不给我找后妈,他是我爸,给我找了后妈,他还是我爸,况且,他疼我。”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父亲是这个世上跟自己最亲密的人,没人能够取代,这种亲密刻进了自己的发肤,骨骼,血液,永远无法改变。
“你后妈对你不好?”
“挺好的,后妈当到她那份儿上也就够了。可是心里别扭,我觉得我应该躲开他们,躲开了,他们可能也更有空间吧。”
梁诚看着表面上简单又不谙世故的庄严,发现她其实是个心智早熟的孩子。这个姑娘孤零零的,没人疼着,没人护着,他猛然间觉得连日来那种并不单纯的情绪在慢慢繁衍,只是,自己跟她父亲的角色何其类似,不管他怎么做。她不过是还没发现而已。
“就这么就来德国了?”
“嗯,德国不收学费啊,我爸的生意是这三四年才有明显起色的,以前都是对付着。毕竟他岁数也大了,德国还是便宜,就算07年开始收学费,我也差不多毕业了。目前每月贴补我这点儿对我爸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可怜我没了娘,老想在经济上给我找补回来。主任,其实我就是有点儿散漫,我要是真想专心干一件事儿就不这样了。我德语学了一年就考了TestDAF满分。还行吧?”
“真挺行的。”梁诚点点头。
“那时候我真的学红眼了,就想赶紧离开国内,可是我怕我过来以后什么都听不懂。有一阵儿,我老幻想每个老外跟我说话的时候嘴边都能挂一字幕。”庄严没有抬头,仍旧玩着打火机。“主任,您干嘛来德国啊?”
梁诚站起来去开了灯,其实天还不算太暗,天光衬得灯光惨淡单薄。“我们家亲戚有会德语的,其实——,是我女朋友家亲戚。”梁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补上那一句,自己明明就想接近她。说出来的话让他很窝火,可又不知道具体窝火在哪里。
梁诚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庄严听得真真切切。她只应了一声“哦”,看着打火机上那簇突突晃动着地火苗。果然,饭能乱吃,话不能乱问。每个真相在被揭穿以前总是美好的。庄严感到自己攥着打火机的手掌,从汗湿变成了冰冷。放下打火机她仰起头看他,有一点儿难过,有一点儿后悔,有一点儿懊恼,有一点儿失望,还有一点儿不争气的想哭,她提醒自己都只是一点点,可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难受。一个电话,不会真的万劫不复了吧。
梁诚也看着她,觉得那双眼神里全都是话,再不像以前那样只是未达眼底的笑意充盈了。他想读,可她很快就把眼睛藏在了垂下的睫毛后边。
过了一会儿,庄严也不说什么,起身去洗碗,屋里只有碗碟碰撞在一起的轻响,还有水流的哗哗声。梁诚在门口看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庄严回头给了他一个混杂了很多情绪的微笑。他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能看懂她的每一种笑了。
厨房里灯亮着,冷森森的白光照着庄严刚刚洗好的餐具,“滴答”——一滴水从盘子上轻轻落下,击中碗架下的金属托盘。梁诚被惊醒,下意识地拿起餐桌上的烟,叼在嘴上,却忘了点着。一场热闹,就在锁舌扣进锁孔的“咔嗒”一响后结束了,屋子里还是空的,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她临走时跟他说,主任,我就是有点儿想我妈。
街上正是路灯该亮不亮的时候,车不多,人不多,天有点儿冷。庄严涣散的思绪渐渐重新聚拢,凝结成冰冻的一坨,自己真幼稚,擅自以为到了今天冬天就彻底过去了,可实际上冬天结束得很晚。这天气太让人琢磨不透,就跟每天的日子似的,否极,泰来;乐极,生悲。
(十一)谎言的诺言
第二天下午,庄严回学校图书馆借书,跟同学多聊了会儿,希望借着闲扯把昨天的事情差过去,耗到七点多,才想起来回家。车站上,庄严无聊地看着过往的车辆,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马路牙子,然后,牌照为N—LC1111的黑色Golf停在了她面前。
N城其实不小,昨天刚见了,今天居然碰到!
车窗降下来,有人问:“回家?上来吧。”
梁诚本来想开过去的,雨衣的典故他记得,昨天的那顿饭他也没忘,只是没管住右脚,踩了下刹车。马路上,不好意思多僵持,庄严不太情愿地坐进去,叫了一声,主任。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上的气氛憋闷到不行。庄严看着梁诚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看着他小指下方的那道疤,看着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那只手挪到唇边。
“你也要?”梁诚暼了庄严一眼,被拇指食指捏着的那支烟停在了嘴边。
“不要。”盯的时间太久了。
“有事儿?”
“嗯?哦。”庄严看着梁诚的侧脸,也不是非想问,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主任,您干嘛剃一光头啊?”
乍一听这个突兀的问题,梁诚皱了下眉,随即就勾了勾嘴角,仿佛是在笑,“明志。”
“明什么志?”
“我有一交了二十年不止的女朋友,为她。”
“您多大啊?”庄严不信。
“三十三,她刚那么点儿大的时候我就认识她。”梁诚伸直一条胳膊比划了一个跟椅子差不多的高度,“她本来是你们M大老师,现在上南半球读博去了,你不也说大学老师没混到博士不行么。她本来想去美国的,嫌五年太长了,快回来了。”
“您……看着跟情圣俩字真挺不搭的。”听孙自瑶不止一次地讲过他的斑斑劣迹,现实中真有流氓情深似海这回事儿?人生简直太他妈辩证了。庄严笑了,情圣不劈腿吧?
梁诚专心开着车,又说:“我从二十六就是这发型,习惯了,洗澡也省事儿,而且这形式人民群众都挺喜闻乐见的。我剃了这头之后,甭管多早认识我的,全改口叫我小光了。”
“初恋?”
听到这个问题梁诚忡怔片刻,没答,而是问道:“庄严,你反对始乱终弃吗?”
“啊?不反对。”随口敷衍了一句,庄严说过之后才觉得有多不妥。梁诚瞟了她一眼,她赶紧补充:“可是也不支持,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可以。”身体力行难度太高了。
他听了,没做任何反应。
梁诚跟尹航是上了小学才熟起来的,那时候,他的青梅竹马——尹默小朋友,还在大院的幼儿园里接受学龄前教育。最初两家住同一栋筒子楼,九几年单位分房,居然成了对门。早年间的孩子都是放养的,作为同班同学的梁诚和尹航很快就玩在了一起。严澄宇小朋友因为跟梁诚早上结伴去体校练游泳,也就顺其自然地加入了这个小团体。三个人,脖子上挂着钥匙,上学下学,追跑打闹,惹祸拔创。
尹航小时候的恶趣味就是逗尹默,老是冷不丁的喊一句:蝎了虎子(壁虎)!尹默就一把抓住梁诚。那时候的梁诚想不通,为什么尹默不抓严澄宇,两个人身高明明就一样,虽然严澄宇比他小一岁多,可好像还壮些,而且严澄宇愣是用尹航的几个弹球赢了满满一袋子回来,全院的弹球最后差不多都归他了,大部分是里头有一条色带的那种,红的和蓝的最多。就算如此,尹默对严澄宇还是燃不起丁点儿热情。梁诚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尹航对尹默的欺负远远不止恫吓,而是天罗地网式的。他常常因为来不及阻止事态发展,就成了那个陪着尹默一起被罩进网里的人。拜他们兄妹俩所赐,梁诚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与日俱增,心态也越来越沉稳。他也有过怨言,但说没说过,跟谁说过,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家属院里,满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以及同事家属,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不在少数,老尹家闺女喜欢老梁家小子,老梁家小子中意老尹家闺女,成了所有人都不否认的事实。不认的只有梁诚,就算他上初二的时候替尹默背过黑锅,他也还是不认。尹默喜欢把他爸的小号鱼缸拿到阳台上,看小小水面上的波光粼粼。有时候她也会把那个圆形的玻璃缸高高举起来,举过头顶,太阳从水面上照过来,穿过鱼缸底下那些鹅卵石的缝隙,晃得她满脸都是闪啊闪的碎光。梁诚坐在她旁边,看得有点发呆,直到那个鱼缸摔在地上,碎了,他才缓过神来。梁诚跟所有人说,那个鱼缸是他打碎的,只有尹默知道真像。那天晚上,梁易说他太皮,梁诚他妈没劝住,老头就拿裁缝用的竹尺狠狠揍了儿子一顿。梁诚也不躲,一下一下硬接了,直到老爷子打得筋疲力尽,他就是咬着牙不肯认错。梁易长叹一声,把竹尺子往床上一扔,想着明天赔对门一个新鱼缸。
上了高中之后,尹航的音乐天赋凸显,迷上了古典吉他,走了文艺青年的路线。严澄宇和梁诚则仗着多年的体育锻炼幻化成了身高马大的阳光帅哥。当然,长大,远不止是好好学习那么简单。不管什么路线都是殊途同归,学抽烟,看黄书,谈恋爱……人到了一定岁数,有些事情是必须经历的。三个人的愿望空前地统一了——甩掉尹默。遗憾的是,这姑娘就像肚子上的那圈肥肉让人忍无可忍,你越嫌她,她越跟着。梁诚毫无悬念地充当了稳住尹默的角色,还不能责怪尹航和严澄宇不够舍生取义,能稳得住尹默的就只有他一个。梁诚悲愤交加,恼羞成怒,想到了一个办法,天热了,撺掇着大伙去玉渊潭游泳,在水里,总归是能摆脱她的。游泳——肉体与肉体直面的体育活动,这最多算是狗急跳墙,哪能叫办法。骑车去的时候尹默让梁诚带着她,偶尔梁诚也耍赖,可是尹默比他还赖,死活不上尹航和严澄宇的车后架子。尹默喜欢那种和梁诚近在咫尺的距离,隔着夏天单薄的衣服,暖暖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男性的,青春的,带着汗的气息。
尹默拽住了他的衣服,想着十六岁少年初见棱角的脸。
梁诚说,你跟我衣服有仇?
然后,她轻轻把手放在了他的腰上,腰很细,结实而富有弹性。在当时的年纪,这是尹默能想到的最近的距离。那时候,她刚上初中。
司机轻轻抖了一下,说,别搂着我,骺难受的。
几次泳游下来,严澄宇和尹航明确表示,尹默现在看你的眼神,已经是一般姑娘坠入爱河之后的眼神了。那个暑假,梁诚觉得北京的天气热得出奇。
在水里,尹航抓个机会就张罗着跟梁诚、严澄宇比赛,泳姿不限,谁输谁请喝汽水。当时的汽水只有一个牌子——北冰洋。俩人总是挤兑尹航,没事儿别折腾了,想请客明说就完了。尹航从来都是输,跑腿买汽水的是赢了的梁诚或者严澄宇。梁诚去的时候,尹默爱跟上,两个人还会偷吃一根双棒儿。尹默有的时候会带些巧克力,梁诚已经不记得是什么牌子的了,泛着苦味儿混在甜里。他除了冷饮不吃甜食,可是尹默递给他的时候他都接过来,带着体温,要化不化的。那些巧克力他偷偷给了严澄宇。
高考后的那个下午,严澄宇因为有课去得晚,他到湖边的时候,尹航已经出事了。梁诚和围观群众在尹航的身上演练着最基本的急救方法,尹默蹲在旁边哭。那是他们第一次切实地看到一具尸体趟在面前。尹航就那么死了。一个人死去原来只用一瞬间就够了。
尹明隽当天去局里开会,梁易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大人,他狠狠地打了梁诚一个耳光。那天,没有人责怪过梁诚,因为没有人跟他说过话,除了严澄宇。严澄宇也在自责,如果他旷课,早退,结果可能会不同,没能把尹航救回来,并不是梁诚一个人的责任。自称从断奶之后没再哭过的拳头儿,那天哭得特别凶。
尹航因为太年轻,又是意外死亡很可能要经过公安局尸检解剖这一关,时值炎夏,尹家希望儿子尽快入土为安,梁易陪着尹明隽办着各种手续,打点着医院的太平间。尹妈妈血压飙升直接晕在医院,梁妈妈一直看着。尹明薇搂着尹默,不停小声宽慰着她。严澄宇陪着梁诚处理完手上的伤口就回家去找尹航的衣服,选了他平时最爱的带去医院,当晚是他俩在太平间给尹航穿的衣服。
尹航溺水的时候梁诚并没有发现,他和尹默在岸边悠闲地坐着,聊着天。他觉察到湖面上有些异动却为时已晚,几个游泳的成年人把尹航带回来,那具躯体已经变成了尸体。尹默对着大人们撒了谎,她说,尹航出事的时候,梁诚根本不在场,他去小卖部退汽水瓶了。在岸边的只有自己,她亲眼看着他哥被人救回来,梁诚才返回。石化在众多亲友面前的梁诚呆呆地看着十六岁的尹默,从一个梦魇跌落到了另一个梦魇。原来亲人朋友都那样认为——如果他在岸边,那就是见死不救!梁诚没有站出来说明真相的勇气,只觉得尹默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又冰又凉。从那以后,他在拉起尹默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迫不得已了,而尹默看着他的表情也有些难以辨识了。同样是谎言,一个鱼缸换做了一条人命。
很长时间,梁诚总是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梦,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景象会在他的梦里交叠,破碎的鱼缸;尹家几口哭肿的眼睛;救护车响着呜哇呜哇地警笛,夺命似的冲向医院;各式各样活蹦乱跳地尹航,他欺负尹默;他和院子里的孩子打架斗殴;他跟自己比赛游泳,他轻轻拨着琴弦,低声哼唱。梁诚最伤心的时候是每次从梦里醒来,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的水光雾气里统统消失了,再也没有尹航了,再也没有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了,再也没有一起上学下学了,再也没有游泳比赛了。他后悔,游泳的时候,居然没有让他赢过一回;他弹吉他的时候,居然没有正正经经地称赞过一次。他给梁诚和严澄宇弹过指法很炫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