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脾气后,硬是抱住她不动。
雪荷无可奈何的摊在他怀里。
一时间静悄悄的,只有火盆里的火辟啪地响着。
“皇上……不要生气。”她强忍着咳意,“我病着,风寒是会传染的……”
“叫我的名字。”闷在她的肩窝,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嗯?”
“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软下来,“已经没有人会叫我的名字了。你不叫,谁来叫呢?”
“……璇。”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哭音。
“我很想你。”东霖璿也小小声的说。
她哭了。就这么一句话,让她心里梗着的硬块像是落了地。
“你还生我的气吗?”太医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没有。”她挣出被子,抱着他,“没有,没有。”
“我不会再拖你出去贪玩了。”他懊悔不已。
“是我身子太弱。”她抓着他的衣服抽噎着,“对不起……皇上,等我身子好了,会好好调养身体,我们……我们再去赏月。你把我挂在树上,我也不生气的。”
“傻丫头。”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人家说,发丝软的人性子好,她的性子真是柔得跟水一样。
两人依依不舍的相拥着,后来还是李尚仪三催四请,还挨了东霖璿许多白眼,才勉强把他请出去。
“李尚仪,你眼中到底有没有朕?”他摆出皇上的架子。
李尚仪凉凉说着,“就是有皇上,才不能让您生病。您生病了……”她的声音压低,“叫更衣怎么承担这罪名?”
当皇上,真是万般不自由!他愤愤的一甩袖子,回寝宫睡去了。
一个人睡,实在非常凄清啊。
原本是小感冒,没想到雪荷恰好来红,虚弱的身体又更虚了些。
只有东霖璿和黄太医知道,雪荷是小产了。
东霖璿心底沉重不已,即使明知道雪荷本就体质虚,不容易受孕,还是有很深的罪恶感。
他不知道的是,雪荷其实晓得真相,也因此更郁郁寡欢,卧床不起,往往背着人暗暗哭泣。
因为雪荷久病不愈,东霖璿脾气越来越大,太监总管真的吃不消了,来跟李尚仪求救,希望能拨个女官给皇上。
“你们怎么办事的?”李尚仪埋怨,“以前没荷更衣帮忙,御书房不也好好的?”
“哎唷,尚仪大人,这可不同哪,那时所有卷宗都是宰相大人亲手处理的,御书房也就皇上、宰相跟侍郎大人三人。现在不得了了,御书房起码有十来位大人办公,分工可细了,亏得更衣娘娘心细,样样顾得周全,小的我……我实在做不来……”
雪荷本来躺在床上,听见太监总管和李尚仪在外头说话,她挣扎着起来,“尚仪,就拜托个心细的女官去帮忙吧。趁着皇上早朝,我也去御书房一趟……”
“你病着,起来做什么?”李尚仪慌了。
“我只是体虚,并没有真的生什么病。”她穿着衣服,发现自己瘦了一大圈,衣服下空荡荡的。“我去交代交代,这样女官才容易接手。”
拗不过她,李尚仪只好派了个得力助手去帮忙。
搀着雪荷来到御书房,刚下朝的东霖璿正好撞见,欣喜的迎上来。“雪荷,病可好了?”
自从小产以后,雪荷总是避着他。
没想到早朝这么快结束,她愣了愣,低下头,“皇上……臣妾正在指点女官怎样接手御书房的工作。”
“暂时由太监总管帮忙就是了,你好生养病。朕少了你,像是少条胳臂一样。”不忌讳其它大臣正看着,他满脸是笑,拉着雪荷不放。
“臣妾……做不来。”她头垂得更低,轻轻的甩开他的手,“臣妾要辞谢御书房的工作。”
东霖璿半天不说话。
她偷偷抬头,发现他脸上像是笼罩着乌云一般。
“尚仪,把你的人带走!谁敢碰这些卷宗,偷窥国家机要大事,全是死罪!”他一把拖住雪荷,愤愤的往外疾走。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搁下他们要跑哪儿去。
“皇上?皇上……”雪荷害怕起来,她从没看他这样暴怒过。“你拉痛我了……”
“现在又不自称臣妾了?”他冷笑的将她推进房里,把门一脚踹上。“你在想什么?可以下床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天天把我挡在外头!我的女官只有你一个,谁也不准碰我御书房的东西!你说啊!到底是为什么?说啊!”
“我一天不好,你一天不办公是不是?”雪荷也生气了,“我不要当女官了!”
“我再说一次,我不要其它人当我的女官!”东霖璿的声音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只有你!你若嫌工作太重,我可以拨人给你使唤,你不准不来!等你好了就得到我身边,就算不做事,光坐着也行!”
“我若死了呢?!”雪荷扬高声音,她不懂他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若死了,这他妈的皇上我也不干了!”东霖璿吼了回去。
雪荷哭了起来,蹲在地上,摀住自己的脸,“璇……我没有资格当女官,也没有资格当你的更衣……我……我……”她的眼泪像春雨般从指缝渗到地上,“我……我把孩子……孩子弄丢了……”
她知道了?“雪荷……”想要扶她起来,她却固执的继续蹲着,仍是哭个不停。
东霖璿将她抱在怀里,默然许久。
“我以为你不知道。”他有些感伤,“孩子没了就没了……”
“咦?”原来他……她一直以为这事只有自己知道。她歉疚的望着他,她是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啊……是她和璇的孩子呢!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呵护,期待孩子的出世……
但是,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是我没用……都是我不好……”
见她哭得一脸都是泪,东霖璿帮她擦拭,“为什么要怪自己呢?你这傻丫头,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你难受,难道我就不难受?那……那可是我们的孩子……”
说着说着,东霖璿也伤心起来,“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亲人?我也很期待看到这孩子,听他喊一声爹……贵为皇上又怎样呢?后宫纳了好几个妃子又怎样呢?能够放心地说说体己话,能够真心当亲人的,除了你,还有谁呢?你……你就打算这样撇下我……除了你,还有谁叫我的名字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他眼中含泪,雪荷倒是忘了哭了,整个心都揪在一起。他……他可是很需要自己的啊……
她紧紧的抱住他的头,让他埋在自己胸前痛哭。在这清冷寂寥的后宫,身系天下人之所望,这个孤寂的皇上也只能用冷心冷面武装自己。
除了她站在他这边,全心全力的爱他,他……可还有半个爱他的人?
“璇……”她轻轻的唤着,“我们都还在……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总有那一天……”
两个人的泪融在一起,心像是也更靠近了一点。
初雪绵绵的落下,含着悲伤的气息,用纯白掩盖一切颜色,美丽或丑恶,都一起掩盖了。
隔了几天,雪荷又出现在早朝上,她在帘后耐心的记录君臣的一言一行。下了朝,也同样跟着东霖璿到御书房。
她仍有些苍白的脸孔带着淡淡的红晕,笑脸迎人。而东霖璿的火气也因此平息了,百官都松了口气。
“更衣娘娘,身体可好了?”石中钰关心地问。
“嗯,没问题了,宰相大人。”初雪后越发的冷,她却精神十足的笑着,像是雪中探出头来的绯梅。“卷宗交给我吧。”
这个娇怯的少女有些不同了。大臣们纳罕的互相望望。
雪荷看着正专心批阅奏折的东霖璿,柳眉坚毅的颦了起来。一直受他保护……也该是自己保护他的时候了。
因为真正的他,也是需要人呵护的,能够守护他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她对他有用,被他需要着──这种心情,很温暖。
而这日午膳,她开始吃荤食。黄太医开给她的药膳,不管味道多奇怪,她眉毛也不皱的吃了下去。
看得东霖璿不由停了筷子,“不用勉强的。”
“我没有勉强啊。”她笑靥如花,心里暗暗祝祷着──
奉献生命养我的生物,我感激你们,因为你们的牺牲,我会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
因为有个人太重要了,我得守在他身边才行。他可是我最爱的人啊……
冬至,一张带着香气的帖子悄悄送到滴翠轩──三宫终于邀请雪荷参加“品香会”。
这也是后宫生涯的一部分吗?雪荷拿着帖子,沉吟再三。
“去吧。”东霖璿鼓励她,“你也是嫔妃之一,没有理由让人看轻。你可是朕的荷更衣呀。”
是啊,她无法改变根深柢固的后宫制度,但是,她可以改变自己。
笑了笑,这个娇怯的少女眼中第一次出现战斗的意志,“是,臣妾定当戮力而为。”
第八章
品香会那天,东霖璿刻意让雪荷放了一个下午的假,原本李尚仪对这些千金小姐的聚会敬谢不敏,可却拗不过东霖璿的恳求,还是陪着雪荷去了。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但是下午公事繁忙,尤其今年冬天特别冷,几处地方都出现严重寒害,少了雪荷帮忙,御书房里几乎忙翻了,东霖璿一时也无法分心。
等过了晚膳时分,他还在御书房审阅奏折,李尚仪和雪荷两人笑嘻嘻的走进来,他才猛然想起这件事。
“今天品香会怎么样?”虽然两个人都满面春风,难保不是强颜欢笑。“用过晚膳了吗?”
“很好玩呢。松妃请我们用过晚膳了。”雪荷微笑,“真是好料理!还尝了好多精致的点心,我要了食谱,下回做给皇上吃。皇上,你用过饭了吗?”
听她这么一问,他才感到饥肠辘辘,“朕可忘了饿了。”沉吟一会儿,“雪荷,过来帮朕处理这些卷宗,朕先去用膳。李尚仪,过来伺候着。”
问这傻丫头是没用的,什么事老喜欢闷在心里,还是问李尚仪实在点。
李尚仪无奈的对雪荷耸耸肩,跟着皇上出去了。
来到偏厅,还没坐稳,东霖璿就急着问:“怎么样?三宫有没有为难她?荷更衣什么也不懂,是不是被嘲笑了?”
“我说皇上,您也安心吃个饭吧。”李尚仪忙着帮他布菜,想到那群妃子气黑的脸,她向来严肃的脸忍不住笑开了。“您选的皇后还会有错?放心吃饭吧。”
原来到了品香会,人人都捧着各色奇香而来。由于东霖受西岛贸易影响,世家富豪都嗜香,且以调香、品香为时尚风雅,千金小姐皆有自己的调香方子,甚至有家传偏方。
三宫见雪荷手捧熏炉而来,不禁嗤笑。
“更衣娘娘,你捧这是什么?若是檀香,咱们佛堂多得很,用不着这个。”竹妃语带嘲讽。
“启禀竹妃,这是臣妾私调的‘万艳同窟'。”雪荷只是笑笑。
梅妃冷笑一声,“我见过天下各色香谱,倒不识得这是什么宝香。哪儿用的?茅房?”
松妃冷眼一瞥,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岔了开,“既然来品香,这就逐个把香点起来,大伙儿品评品评。我既是东道主人,咱们姐妹相称,也无须多拘宫礼了。论年纪,我居长,就让姐姐我先献上自己的香吧。这香叫‘春雪初融'。”
大家品评喝茶,谈笑风生,竹妃和梅妃明显的把雪荷隔在谈话圈子外,刻意孤立她。
雪荷倒也不介意,笑着听人讲话。
梅妃首先忍不住,假意问雪荷意见,“妹子,你倒说说,这么多香,哪个能入你的宝眼?皇上这么看重你,时时刻刻舍不得分开,你一定有慧眼独到之处啰?”
“梅妹子,你怎么这样讲?”竹妃暧昧的接话,“能让皇上看重的,又不是品香这等末技,人家是花魁女呢,自然有独到之处!”
秀女们轰笑了起来。
李尚仪皱了皱眉,雪荷却笑吟吟的开口──
“竹姐姐这话过誉了,说是花魁,不过侥幸而已。梅姐姐,既然您都问了,妹子就直说了。”她的香一直没有点,此刻才点了起来,一时满室生春。
这样冷的天,这“万艳同窟”一点起来,居然感到一阵阵暖意。
“西岛之香传于天朝,天朝有所谓‘香道'。这香道,指的是正心凝神,除恶迎善,去病延年,甚至有’香乃医之芬芳'的说法。传到东霖之后,过分追求奇巧,走了偏锋──”
梅妃一拍桌子,横眉怒目,“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批评我们的香走偏锋?!”
雪荷瑟缩了下,差点哭出来,可回神一想,今天若过不了这关,连皇上也要让人看轻了。她鼓起勇气回嘴,“是偏锋。香道首重正心,各位姐姐却多用麝香、龙涎等珍贵香料。这种香料过分浓艳,在药理中属发汗、兴奋、催情作用,少用可提神,多用则失了香道。香道不存,不是偏锋是什么?”
这话说得诸妃面红耳赤,女官们却忍不住笑出来。三宫调香重催情香料早成了女官们的笑柄,甚至有人嘲讽三宫技穷,想不出法子吸引皇上,连壮阳药都拿出来了。
人人心知肚明,却让个小小的更衣说破,怎能不笑?
松妃宁定心神,赶紧把话题岔开,“妹子说得有理。这‘万艳同窟'不用麝香、龙涎,又是怎么调的?”
“我以兰花为主香,各色鲜花为副香──”
“兰为王者之花,你的意思是,你的才是王道吧?”梅妃鄙夷的撇撇嘴。
雪荷心平气和的望着她,“正是如此。”
竹妃故意说反话,“妹子好见识,样样说得头头是道哪。”
“因为我是花魁女呀。”雪荷笑得一点心机也没有。“若是香道都不识,连青楼姑娘都当不上,何况是花魁?”
听完李尚仪娓娓道来,东霖璿拍案大笑,“这不是在说三宫连青楼姑娘都不如吗?我倒是小看这丫头了。”
想到那些妃子铁青的脸,李尚仪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东霖璿心满意足的吃了顿痛快的饭,等雪荷处理完手边的事,回滴翠轩沐浴更衣后,他已经侧躺在床上看了好一会儿的书了。
“你倒让她们下不了台了。”东霖璿搂住她,刚洗好澡的她,身上有种干净的香气。“是让我教坏了呢?还是让你养父母教坏了?这张利嘴!”
“我也没说什么。”她眨眨眼,“不过是皇上教导有方罢了。”
东霖璿噗哧一笑,轻轻摩挲着她雪白的颈项,“她们……可还说了些什么?李尚仪不爱在人后说闲话,你倒说给我听听。”
“也没什么。”她偎在他怀里,轻轻的在他颊上一吻,“我也不爱在人后说闲话。”
抓住她柔软的小手,东霖璿摇了摇头,万般怜爱的。
其实她们说了不少难听话,尤其是竹妃和梅妃,老是刺激她的出身,不过她倒是坦然以对。毕竟,羞赧和哭泣都不能改变的事情,为什么要否认?她是倡家女儿,这点是至死不变的,她也并不引以为耻。
“谁也不能控制自己的出生。”她轻轻叹息,“有人出生在世家,锦衣玉食,也不见得快乐;有人出身贫贱,还是每天笑嘻嘻。虽然……我也怨过娘的严苛,可说到底,若不是她严厉的教诲,今日我又怎么跟这些世家小姐说得上话?如果……如果不是娘的执念……”她脸淡淡的红了起来,“我当不上花魁,也遇不到你。”
东霖璿一下下的抚着她柔软芳香的秀发,“……我为你感到骄傲。”
两个人依偎着,享受这温暖的时刻。
“……璇,反正你迟早会知道她们说什么,还是先告诉你吧。”雪荷想了想,扭曲过的流言最伤人,她在宫中这么久,已不是当初一点见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