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卿说得好。”东霖璿摸摸下巴,“王公公,李公公,你们两个都退下吧。朝廷没你们的事情,内侍不得干政,不是吗?”
两位内侍大臣脸色发青,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两位虽说是内侍,却不像一般阉宦,头脑清楚,皆是饱学之士,且又是三朝元老,忠心耿耿,向来备受朝廷百官与皇上敬重,今日却当廷遭此侮辱,两人皆是羞恼不已。
“皇上!”姚大人一下子慌了手脚,“微臣并非指这两位大人。这两位大人──”
“姚卿,你明明说‘内侍嫔臣'的,朕难道听错了?”东霖璿笑容可掬,却让姚大人背上的汗直透官服。
“皇上,微臣的意思是──”
“启禀皇上,”另一位御史陈大人抢出行列,伏地上奏,“姚大人的意思是,莫忘先祖训示。皇上万万不可忘记周朝幽王之辱!”
东霖璿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地笑了,“将荷更衣比成了褒姒?这也太抬举荷更衣了。没有昏君,红颜又怎么成祸水?朕是昏君吗?”
“微臣不敢。”现在连陈大人都不断冒汗了。
“姚卿、陈卿,”东霖璿的语气缓和下来,“两位公公乃三朝元老,学富五车之士,朕向来敬重。囿于圣主口谕,将两位内侍大臣饬回后宫,不但是朝廷的损失,也是朕的损失。”
他眼光一转,“至于更衣一职,宫律说得很明白,更衣,又名司衣。掌管朕的饮食起居服饰,随侍在侧是应该的。朝上要茶要水,本来就该更衣服侍,难道还让两位内侍重臣服侍不成?说也好笑,殿堂之上,不议论国事,却对一个不发一言的小小更衣议论纷纷,难道国事不如帝王家的私事吗?‘社稷为重'这几个字,难道只是在书里读读就行了?”
他使劲在椅臂上一拍,“说来你们这些御史也太可恶了!朕的皇家私事,事事劝谏阻挠,动不动就‘文死谏',好啊,死谏成就了自己的身后名,朕倒成了昏君一个!百官贪污昏昧,你们可查出什么端倪?”啪的一声丢下一本奏折,“你们瞧瞧上面的指证,可有什么辩驳的余地?真要扔到刑部,你们才知道御史监失职到什么程度?”
姚大人捡起来看了看,面色如土的递给陈大人,吶吶的说:“臣等该死……”
肃敬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的寂静中,雪荷好死不死的问身边的公公,“‘臣等该死'要不要记录下来?”
隔帘站着的王公公刚好看见她鼻尖沾了点墨,忍耐着不敢笑出来。
东霖璿一再使眼色给石中钰和段莫言,要他们两个出来打圆场,偏偏这两个死家伙不知道是熬夜过度心情不佳还是怎样,居然给他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雪荷无心的一句话,声音虽小,却闹得静悄悄的朝廷上人人都听见,意外的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荷更衣,那句不必录下来。”东霖璿笑了起来,“大人们也是忠心为国,只是有些不分轻重缓急罢了。”
百官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东霖璿又道:“姚大人、陈大人,这奏折就交给你俩去办。若真有这等买卖官爵的事,小到一个县令、守门将,也绝对不能放过,不过……辞官者不在追究范围内。朕方才急了,语气有些不好,两位大人别放在心上。”
接下来,东霖璿又好生劝勉了一阵子,无聊到雪荷想打呵欠。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她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身子一绊,居然一路从帘后的椅子上滚将而出,直跌落阶下。
姚大人赶紧一把搀住她,“娘娘,没事吧?”看到她鼻尖那点墨,神情古怪的忍住笑。
百官也拚命叫自己忍耐,掐大腿、咬嘴唇,就是没人敢笑出声音。
雪荷又羞又窘,险些哭出来,小小声的说:“谢谢您,姚大人。”痛得差点没掉眼泪,扶着腰一拐一拐的爬上阶,满脸羞惭的站在东霖璿身后。
“恭送皇上……”李公公这句讲了几十年,第一次声音带着颤抖。
等皇上和荷更衣走得远了,不知道是谁噗地一声笑出来,顿时,百官笑得好不和谐。
石中钰也笑了,她拍拍正大笑不止的姚大人,“恭喜,这回算是荷更衣救你一命。若不是她傻呼呼的问了那句话,姚大人还不知要吃皇上多少排头呢。”
姚大人怔了怔,不由得思索起来。
即使离得远了,还是听得到满朝文武正哄堂大笑。
雪荷哭丧着脸,“皇上……臣妾做不来的啦……”她呜呜的哭了起来,连皇上都笑她,呜……
“哪儿的话,你做得很好。”他大咧着嘴,“比我想象的还好。等等还要到御书房议事,这次你可要坐稳,千万别又跌下来了。”
“皇上!”她一张小脸哭得惨兮兮,鼻尖那点墨还没擦去。
东霖璿把她拉过来,用袖子帮她拭净,“不过才记录点东西,脸上就沾了墨,若是让你抄写经典,不就成了花脸?”
看见他袖子上的墨渍,雪荷又惨叫一声,“皇上!我不敢进御书房啦!大家都会笑我……”
“那可由不得你。”东霖璿低低的在她耳边耳语,“患难与共,你自己说过的。”
雪荷狐疑的看他一眼,隐隐觉得自己好似上了当。这……这个皇上怎么好像表里不一?
最后,雪荷还是哭丧着脸让他拖进了御书房。
“好啦,中钰,给我家雪荷一张不会跌下来的椅子。”
石中钰已经开始批阅奏折,轻轻呻吟一声,“皇上,够了,别玩人家小姑娘了。”她亲切的招呼雪荷,“更衣娘娘,您坐这儿吧。早朝时录下来的草稿呢,您可得仔仔细细的誊录,若有遗漏,您可就别想离开御书房了。”
段莫言在一旁哀怨的叹息,“当初我让皇上罚写了一百多遍。老天保佑,这倒霉的工作总算换人做了。”
咦?雪荷脸色更加惨白,胡乱的擦擦脸上的泪,紧张兮兮的拚命回想有没有哪句话忘了抄录下来。
“你玩我们两个还不够,连自己的妃子都拖下水玩!”石中钰不甚赞同地摇摇头。
“放心吧。”他对雪荷很有信心,“她受得住的。毕竟,她可是我选中的女官,对不对呀?雪荷?”
“什么?”她苦着脸抬头,“糟糕,我好像忘记钱大人说了什么……”
“圣上,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呀?”连段莫言都有点同情这小姑娘。
“这是……秘、密。”他闭了只眼睛,一脸狡黠。
每次看到他这种神情,石中钰和段莫言都会毛骨悚然,因为这代表将有人要被整得死去活来。
幸好这次的目标不是他们。
原本以为东霖璿不过是一时兴起,哪知道他天天带着雪荷跑来跑去,不但要雪荷当朝记录,还让她整理奏折卷宗。几个月后,雪荷的能力让人刮目相看。
她或许不够机敏,不过记性颇强;女红虽做得很差,但是整理卷宗却很仔细。有她帮忙之后,他们批阅奏折的速度居然加快不少。
如今,御书房不只有石中钰和段莫言两个大臣而已,几个甚有才干却没有家世的科举之官也帮忙处理政事。
这日,雪荷指出几处细微的地方有古怪,事关河工贪渎的线索,让众臣大大的感到惊异。
“咦?”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雪荷不禁惊慌起来,“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三省的数字整齐得过头了……怎么可能连零头都一样?我……臣妾……是不是僭越了?”
东霖璿藏起笑容,轻轻拍拍雪荷的背,“怎么会呢?像这样的事,觉得不对就该说的。雪荷,朕有些饿了,传御膳房做些点心送来。”
她应了一声便站起来。这个老实的姑娘,从没想过这些琐事交代秀女去办即可,总是自己亲力而为,顺便教御膳房几手精致点心的做法。
东霖璿打破沉寂,“众卿,这件事情万万不可外泄。”
林大人咦了一声,“圣上,能有这样机敏的更衣娘娘,乃是圣上、百姓之福,为什么──”
他轻咳一声,“林卿,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若不是如此,朕怎会格外宠爱她?荷更衣万般皆好,但是她的出身……”轻轻的叹息了,“她越是好,就越难立足于后宫。后宫……家世为先哪……”
这些没有家世背景的科举之官,不禁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有人甚至暗暗的握紧拳头。
“若不是临幸了她,朕倒很想把她升为女官,安插在身边。可惜,朕再怎么宠爱她,在朝无权无势,也只能让她当个小小的更衣……”他叹息着。
“皇上,恕微臣直言!”年轻气盛的郑大人握拳,她前年才刚中状元,一直戮力于国事。“更衣娘娘或许出身卑微,然泱泱大度,礼贤下士,聪明智慧,堪为圣上之贤妃!若说出身,微臣乃渔夫之女,还不是两榜进士?皇上切勿以家世为重,忽略了更衣种种美德智慧……”
其它几个年轻官员也跟着应和。
东霖璿含笑的看着,心里暗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各位对雪荷的种种谬赞,朕心领了。这么一来……”他长叹一声,“朕也放心了。对了,这河工贪渎案该谁办呢?河工乃国本,可是轻忽不得的……”
石中钰和段莫言对看了一眼,心里都暗暗骂着,这个诡计多端的皇上!
回家的路上,石中钰和段莫言两人默默无言。原本宰相府的马车已等在宫外,他们说要散步,便让马车先回去了。
“这王八羔子!什么放心了?”段莫言喃喃的念着。
“那个王八羔子是你的皇上,别胡说了。”石中钰拂拂肩上的落花,没好气的应声。
“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吗?”段莫言跳了起来,“他想把荷更衣拱上皇──”
“嘘……”石中钰摀住他的嘴,“不说话人家不会当你是哑巴!”
“皇上想让更衣娘娘当皇后。”
背后忽地有人出声,吓得他们两个一起跳起来。
“十九!”段莫言气坏了,“做啥鬼鬼祟祟的?当心我用帮规处置你!”
石中钰也骂,“我要用王法治你!”
十九好生委屈,“就跟皇上说我不要来,他偏硬逼着我来。他一个人玩我不够,还把我送到叔婶这儿挨骂。我到底招谁惹谁呀我?婶子,我能不能辞官啊?”
“不能。”石中钰冷静了点,“皇上要你来的?”
他哭丧着脸,点了点头,“皇上说你们一定看破了他的招数,要你们帮他,不要扯他后腿。”
石中钰和段莫言一人扯住他一边臂膀,一路拖回宰相府。
“你给我回去告诉那个混帐皇上!就说我早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了!”石中钰气急败坏,“他倒好!明明知道今年告老还乡的官特别多,再加上御史那儿正到处查贪污,说不得要空出几个官位……”
段莫言接着说,“趁这机会让荷更衣在百官面前晃来晃去,尤其是那些没家世的官面前!将来这些新官填了要职,可不就是荷更衣最有利的后盾?所以才让她一路跟到御书房去!”
趁这空档,石中钰在桌旁坐下,急急的灌了杯茶,“你叫他省省吧!看了这么几个月,我还不知道荷更衣吗?她是慈惠怜下,个性温和善良,封她个贵妃也无可厚非,可封后?依她那种个性,要管辖后宫那些牛鬼蛇神?罢了罢了,先不提这个好了,她有什么家世跟人家硬碰硬?光御史那关就过不了!你别忘了,皇上封后,得让御史监先点头!”
十九让他们骂得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所以……所以皇上才要我来嘛!他要我请你们帮忙。”
“我们能帮什么忙?出身这种事情……”石中钰原本正用袖子搧风,想平息些怒火,突然一愣,视线慢慢和段莫言对上了,两人都是满脸惊恐。
“该不会……”两个人异口同声。
“是。”十九看他们这么惊慌,心里有小小的报复快感。“皇上要你们收养更衣娘娘。”
砰的一声,起身太急的石中钰仰面和椅子一起倒下去。
段莫言赶忙上前搀扶。“娘子!娘子!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啊~~你千万不能死……”
她一面咬牙揉着脑门上的肿块,一面推开哭哭啼啼的丈夫,“我现在哪能死?!非要跟那狗头皇上说清楚,我才舍得死!”
她怒吼出声,“我才几岁呀?居然要我收养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皇上存心侮辱我是吧?!混帐!”
第六章
石宰相和段侍郎欲收养荷更衣的传闻轰动一时,当然也伴随着攀龙附凤这类的嘲讽,石中钰和段莫言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皇上,微臣不敢收养荷更衣。”石中钰铁青着脸,“臣高攀不起。”
东霖璿笑嘻嘻的亮亮手里的信,“段老掌门都同意了呢。石宰相,你不会连公公的话都不听了吧?”
一把抢过信来看,她抬头瞪向东霖璿,恨不得宰了这个嘻皮笑脸的王八皇上!“……臣遵旨。”
就这样,雪荷胡里胡涂的被扶着向石中钰叩拜,送上了礼物。石中钰则脸色铁青的送了对手镯当回礼。
东霖璿附耳过来,要她唤声爹娘。
咦?她有些困惑,这两个人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呢。
“快点叫。”东霖璿悄声说,“‘娘亲'的脾气可不太好。”
被他一吓,雪荷乖乖的叫了,却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等回滴翠轩后,众秀女们向她恭喜,这才大吃一惊,原来她已经成了宰相府的女儿了。
“为、为什么呢?”她结巴着问东霖璿,“皇上,为什么……石宰相……石宰相才过而立之年吧?”
“没错。”东霖璿答得倒挺快的。“按理,她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说来说去,宰相和侍郎算是赚到了,不用生养就有个如花似玉的更衣娘娘当女儿。”
雪荷眨巴着眼睛,想想方才石宰相不善的脸色,“皇上,该不会是你强迫石宰相的吧?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她……她一定气死了!”
“雪荷……”东霖璿摇摇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这两个家伙成天嚷着要辞官,东霖哪里少得了他们?这下好了,他们现在有个‘女儿'在宫里,说到底,他们也算是朕的国丈。如此一来,他们想跷头便难了。”得意的笑了起来。
雪荷拍拍额头,突然深深同情起这对倒霉的夫妻。表面上看起来富贵无比,私底下却让皇上玩假的。
担心的看了东霖璿一眼,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被当成玩弄的对象。
越是了解皇上这个人,她就越觉得不安哪。
雪荷的预感成真了。
皇上和她混得越熟,越喜欢欺负她。眼看早朝的时间就要到了,她居然找不到自己的抹胸!
“皇上!”她快气哭了,“赶紧把我的抹胸还我!”
“什么抹胸?”东霖璿才不认帐。
“皇上!”雪荷哭笑不得。衣柜里所有的抹胸都不翼而飞,总不会全长脚跑了吧?“不要跟我开玩笑了!赶紧还我,要不然我今天没办法跟你上朝了!”
“为什么不穿抹胸不行?”他的大手不规矩的爬上她的娇躯,“你穿得重重迭迭的,谁会看见?乖,朕为你穿衣……”
“皇上,你真是……”她脸红心跳,一把夺过自己的衣服。“我……我自己穿!”
一面手忙脚乱的系着衣带,一面哀怨地在心里埋怨自己。早知道昨晚他要掌灯,让他掌灯便是;他要脱抹胸,也由得他脱就算了。自己不过是因为害羞而推拒,闹得天一亮,所有抹胸全不见了不说,还得这样羞人的上朝。
红着脸跟在他后面,拿著书挡住自己胸口。
“……被看见了。”东霖璿小小声的跟她说。
惊喘一声,她赶紧低头看。
“我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