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憬懔恕!
徐惠慌忙望了自己,李世民看见,忙道:“不碍得,想她是来探你的。”
探我?徐惠一怔,长乐公主,陛下嫡长女,听闻甚是宠爱,当年出嫁之时,陛下欲要大办,却被魏征阻止了,心里也有些个好奇,向殿口望去。
不一忽,便自殿外走入一名女子,长发高挽,簪一支带穗榴花钗,云凤叼衔牡丹斜插发边,愈发映得那娇肤似雪白皙。
长乐公主一身妃红色锦绣,身姿楚楚、莲步微微,恭敬低身:“参见父皇。”
眼波一转,便是大唐公主万千风仪:“参见徐婕妤。”
她的眼神有淡淡感伤,却并不曾若旁人般的流连,只是匆匆一个定眸,随后,便敛襟起身,款步走至床边来,眼中再不曾有异样。
徐惠暗暗称赞,真是位淡定不惊的公主,不由忖思,这份儿心性,不知是否如她的母亲一般。
想着,不禁凝住了眼眸。
李世民亦是久未见女儿,眼中含着惊喜:“丽质,怎么想起看父皇来了?”
长乐公主微笑道:“我啊,是来看徐婕妤的。”
说着,侧眸望在徐惠脸上,正见徐惠望着自己,轻轻一笑,仪态万方。
徐惠连忙回神,亦笑道:“不敢劳公主挂心。”
长乐公主眼润清水,颦笑间很是亲切:“徐婕妤定要好生修养才是,有个什么不惯的,可要与父皇说,叫他去办!”
一句话,颇有些撒娇,却说得端持,徐惠望一眼李世民,见他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甚是爱怜,不由掩唇一笑。
这时到觉不见了兕子,徐惠正欲询问,却听见床边一声娇笑,随着一个小小的水蓝色身影便蹿向长乐公主:“五姐。”
长乐公主略作惊讶,随而低身拥住兕子,捏一捏她纤巧的鼻尖儿:“就你顽皮,徐婕妤正在养病,你不要吵到婕妤了。”
兕子撅着小嘴儿:“才没有,父皇昨天才许我来看徐婕妤的,之前都不许我来。”
长乐笑道:“那定是你不乖。”
兕子委屈的拧着眉,小脸儿通红:“我才没有不乖,兕子最乖了,是父皇坏。”
李世民眉梢儿早已笑意盈盈,起身道:“噢?父皇怎么坏了?”
兕子跑到床边,扑在徐惠身上:“父皇就是坏,兕子最乖了。”
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徐惠,徐惠忍不住笑,拍着她的头。
正此欢笑,却听长乐公主突地道:“嗯,父皇就是坏,这个兕子是说对了。”
徐惠一怔,抬首望去,但见公主弯笑眉眼,竟凝了些许郑重。
李世民亦敛住笑意,面色有微微一沉,坐下身来,抚弄徐惠盖着的绣莲花螺纹锦丝被:“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故的进宫来。”
徐惠一惊,原来父女俩早已心有所宣。
果然,只听长乐公主道:“听说父皇仰慕周代分封制,诏令以荆州都督荆王元景为首的二十一名亲王为世袭刺史,并以阿翁(指长孙无忌)为首的十四名功臣为世袭刺史。”
李世民果不其然一笑,容色却无动分毫。
此事,徐惠亦有所耳闻,只听说,李世民不顾许多大臣反对,执意行世袭刺史,并已下诏,便连魏征等人皆不敢再谏言,侍御史马周与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仍冒死谏诤,可陛下亦听不进去,便再无人敢言,却不想长乐公主竟会插手此事?
心下到有些好奇,静静望着这一对父女。
李世民望着女儿:“不错,可是无忌叫你入宫来的?”
徐惠似有恍然,是啊,长乐公主嫁长孙大人之子长孙冲,此事多半如此了。
倒要看看公主如何说来。
只见公主自袖管中拿出一封表文,长乐公主道:“此乃受封功臣抗封表文,请父皇过目。”
李世民淡淡扫上一眼,却不接过:“无需看了,他们说都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长乐执意将表文递呈在父亲面前,凝望着父亲:“父皇,阿翁说‘臣披荆棘事陛下,今海内宁一,奈何弃之外州,与迁徙何异!’况,女儿以为功在社稷,亦无需虚名犒封,如今四海安平、百姓富足,便是对社稷之臣最好的封赏。”
李世民缓缓抬眸,却并无所动:“丽质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长乐公主笑笑:“父皇,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1)”
李世民眉心一聚,望着女儿的眼亦沁了一丝冰凉,甩袖起身,背向着女儿:“你讽刺父皇无仁善之心吗?”
长乐公主连忙摇头:“不,理是这个理,可父皇失去的却不是仁善之心,而是……纳谏之心!”
李世民背影微微一颤,迅疾转过身来,徐惠望向他,但见那一双鹰眸陡生犀利,那不是他平素望着儿女们的眼神,犯错便如太子,他亦只是沉痛而已,却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长乐公主亦似有微微怔忪,略略垂下眼帘,气息似幽重了些。
徐惠亦凝了眉,怀中兕子眨着眼睛,看看长乐,再看看李世民,李世民上前一步,目光深深:“丽质,这……并不该是你过问之事。”
长乐公主低了声音,言语却依旧不见收敛:“是,可丽质却不愿见父皇如此一意孤行,而置人心于不顾!”
“你……”李世民一声喝住女儿,长乐公主却继续道:“父皇,丽质终究不是母后,劝不得父皇改变心意,若是母后在……”
“不要说了!”
提及长孙皇后,君王眼中掠过赫然悲怆,长乐公主却依旧道:“若是母后在,定可劝得父皇,丽质虽无用,却也不愿眼见着父皇犯下大错而不闻不问!此事虽是阿翁授意,可又何尝……不是女儿的心意?”
“住口!”举掌在半空中,那眼中的悲怒,许并非因为公主的顶撞,更多的是因为她提到了她的母后——长孙皇后!
那,是他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是任谁也不能闯入的禁地。
他将那片禁地尘封,便再无人可进入,更不敢有谁提及。
长乐公主举目望去,一双水溶溶的眼,流动惊骇万分。
陛下对公主的疼爱,宫内皆知,如此疾言厉色,恐还是头一回吧?
徐惠望着,此时亦慌了神,只眼看着李世民举着右手,悲怒横流的望着女儿,只得唤一声:“陛下……”
此时,兕子跃下了床去,拽着李世民衣角儿,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仿佛要滴出水来:“父皇,你要打姐姐吗?你不要打姐姐!”
李世民微微低眸,但见兕子抿紧嘴唇,乌溜溜的眼睛,泪意濛濛。
那一双眼,便似丽质,便如……无忧!
心,被狠狠掐住,疼得窒息。
连忙放下手来,低身抱起兕子,将女儿搂在肩头上,适才犀利的眼神,倏然柔和,落在长乐公主身上,长乐公主侧开眼,似掩去了眸中亦被触动的过往。
此时此景提及母后,她又是情何以堪?
女儿的苦心,在此刻豁然明晰。
李世民将兕子放回到床边,在女儿额上轻轻一吻,幽幽道:“父皇知道了。”
长乐公主先是一惊,随而追问一句:“那么……”
李世民拿起上表,看了一忽,终是道:“朕,明日便诏停世封刺史。”
长乐公主这才上前一步,站在父亲身后,眼神却是歉疚的:“父皇,可莫怪女儿无礼了。”
李世民假意嗔道:“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只会向着婆家。”
长乐公主知他已是不气,虽已身为人妇,可终究还是父亲深爱的女儿,伏在李世民背上,声音略有哽咽:“父皇,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父皇。”
李世民回身,看着她的眼,亦有溶动:“父皇不是坏吗?不是……哀哉吗?”
长乐公主撒娇的依在父亲肩上:“父皇要是大坏人,那丽质和兕子岂不也是小坏人了?”
李世民抚着女儿的肩,朗声而笑。
徐惠亦舒下口气,望着这对相拥的父女,心下却不禁感慨。
轻轻抚向自己小腹,暗暗垂下了眼睫。
突地,感觉那小腹传来隐隐疼痛,莫非是过于用心了?可那痛感却愈发强烈,不禁轻吟一声。
李世民连忙回过身来,长乐公主亦望过来,兕子最先开口:“徐婕妤,你怎么了?”
那痛楚似越发强烈,仿佛一把尖刀在腹中来回剜割,徐惠欲要强忍,可额间已渗出了丝丝冷汗。
《大唐风月—徐贤妃》 十一 前尘旧事动心肠(2)
李世民大惊,连忙坐在她身前,她已修养半月余,身子已见大好,如何再会有这样的反复?
“怎么样?哪里疼?”他的目光凝在她按住小腹的手上,那白皙玉指似要穿进腹中一般,紧紧扣住。
李世民大声吩咐:“快请御医。”
侍人宫女匆匆去了,长乐公主亦道:“徐婕妤,这突然是怎么了?”
公主亦是由心的关切,徐惠很想回她一个安然的笑容,可那巨大的痛楚席卷着她,令她不得言语。
那痛,是剜入肌骨、刺进心髓的疼!
再也顾不得仪态,伸手抓紧李世民深紫色衣袍,颤抖的身子,紧紧挨在他健硕的胸膛上,那种安然感觉,似能缓解几分腹中的痛般,她靠着他,尽量忍住,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而他的身子亦有些微颤抖,拥着她的手,在她肩头紧扣:“惠,可好一些吗?”
她点头,可身子抖动明明越发剧烈,李世民向外大吼:“御医,怎么还没到?”
说着,便见两名御医匆匆跑进殿来,神色慌张。
李世民欲起身,徐惠却紧紧拉住他,目光如同秋水漾开流波丛丛,一双眸中,有隐隐惶然。
李世民心中一动,望着她拉住自己的手颤抖如剧,却力道深重,显然是用尽了周身之力,连忙坐下身子,紧紧反握住她的手。
她眼中流水,似有些微安定。
李世民望着御医慌忙的诊治,脑中却无端忆起那愁云惨雾的一天!
那天,他永远失去了无忧!
心底蓦的一疼,握着徐惠的手,倏然加力!
那深深眼眸中,是痛与悔的交缠,似还有一丝忧虑,缕缕担心!
担心她亦会这样的离开自己!
长乐公主望着父亲焦急面容,父亲已许久未曾这般情动、这般纠痛!
将兕子拉到自己身边,望着床上痛苦挣扎的女子——徐婕妤,你定要好起来,万万不可再有事!否则父皇……
不敢再想下去,母亲才离世的那段岁月,李世民的消沉与颓败,令人至今不忍回想!
想着,竟滴下两行清泪,低头望向兕子,微微一惊,只见兕子异常安静的望着御医的一片忙碌,乌黑的眼里,亦有泪水几欲滴下。
………………
(1):出自《孟子·告子章句上》:仁是人的心灵,义是人的正路。放弃了正路而不走,丧失了善良之心而不知要找回来,可悲的很啊。
《大唐风月—徐贤妃》 十一 前尘旧事动心肠(3)
两名御医诊看良久,互相对视,眼神交换间已有结论,却皆是眉心凝结,不知如何启言。
李世民目光聚凝在徐惠身上,因着巨大的疼痛,徐惠已然昏厥过去,李世民追问道:“徐婕妤究竟是怎么了?这些日本是大好了。”
两御医互看,仍是不知如何启言,长乐公主乃心细的女子,忙道:“可是有难言之隐?”
一句,似提点了李世民,连忙抬头,望向站在一边的御医,巍巍天子,肃然冰冷的目光,直令御医身上一抖。
李世民盯着他们,并不言语,犀利的眼神,那经了风霜雕刻的脸,看在人眼里不觉生威,不怒自有威严。
御医终是承不住这样的迫视,连忙跪在地上,年纪稍长的御医磕头道:“回陛下,徐婕妤……徐婕妤乃是服用了蚕蜕纸烧成的末,而……而致小腹疼痛!”
李世民凝眉,追问:“蚕蜕纸为何物?”
两名御医再度相视,另一位年轻些的便索性道:“回陛下,将蚕蜕纸一尺,烧成末,再以酒送服,便……便会……”
话到嘴边终究难以出口,李世民目光如炬,欺上前一步,那如同天降之剑的目光,即使未曾接触,亦能感觉到它的寒冷:“便会如何,莫要吞吐、闪烁其辞!”
手指落在年长御医身上,命令道:“你说!”
年长御医虽低着眼,余光却能依稀得见李世民动作,知他手指自己,本便颤抖的身子,更微微一晃,随而道:“陛下,这……这便会令……会令女子……终身……绝育!”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有如一把尖刀扎进李世民心里!
一边长乐更是轻轻掩口,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眼。
“什么?”李世民沉声问,不置信的眼神倏然凝结了至寒冰刀,一刀刀割在两名御医身上。
御医连忙叩首:“陛下,可是……这徐婕妤正在养病期间,并不会饮酒,又怎么会……怎么会……”
似乎提醒了李世民,李世民忙向殿口吼去:“韵儿!”
韵儿闻声而来,但见君王目光如霜,立时便寒了身子,跪下道:“奴……奴婢在。”
李世民一步夺在她身前:“近来婕妤都会吃些什么,去将御厨、传膳、还有陪着的宫女内侍通通传来!”
韵儿吓得全身直抖,忙着应声去了。
李世民自从登基,向来平柔,如此这般的阵势着实少见,两名御医不敢抬头,只听李世民音色已沉下了不少,低声问:“婕妤身子可有大碍?”
年长些的忙道:“回陛下,除……除日后皆不可育外,这次痛过了,好生修养,并无大碍!”
李世民点头,挥一挥手:“下去吧。”
御医听闻,如释重负,忙不迭的向李世民与公主施礼而去。
长乐凝眉,望着御医落荒而逃似的背影,走到父亲身前:“父皇,莫要太过忧心了。婕妤没事便好。”
李世民望着女儿,眼中有不易见的落寞:“朕,只怕她不可接受,而且此药既是要以酒送服,便……”
李世民没有说下去,古来女子后宫争斗犹若战场,他亦是了解,只是无忧在时,他未曾感受,如今是真真感受到了!
深深一叹,拍拍女儿:“你也早些回吧。”
长乐望向苍白昏睡的徐惠,亦叹道:“父皇莫要过于挂怀,许一切并非想象中不堪。”
说着,拉过一直不语的兕子:“今日,女儿便留在宫中陪兕子一天。”
李世民望望小女儿,她眼中晶莹,犹有泪珠儿。
他知道,兕子怕一直是将徐惠当作母后的,心疼的捧起女儿的脸,轻轻一吻:“好!兕子要听姐姐话,不要闹。”
兕子点头,望向躺着的徐惠:“兕子也不会来吵徐婕妤,都是因为兕子今天来吵着徐婕妤,徐婕妤的病才又犯了的,是兕子不好……”
李世民一怔,随而心疼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连忙抱女儿在怀里:“不,不是!兕子怎么可以这样想?是父皇不好,是父皇……没好好照看徐婕妤。”
兕子不语,长乐掩唇,妹妹这样小的年纪,便要历经这许多事,倒不若自己小时候的快乐,有李世民的宠,更有母后的怜惜。
抱过兕子,眼中含泪:“兕子乖,叫徐婕妤好好休息,和姐姐去玩,好不好?”
兕子点点头,便随着长乐公主而去。
李世民望着一双女儿的背影,一个,仙姿楚楚、一个,娇小玲珑,而徐惠与丽质年纪相若,却如何,要经历了这么多曲折?
她,做错了什么?
也许,她唯一做错的就是入宫,就是……遇见了自己吧?
缓缓跌坐在床上,握紧徐惠冰凉的手!
《大唐风月—徐贤妃》 十一 前尘旧事动心肠(4)
经查问,从御厨到传膳再到宫女内侍